公子服人长在民间郊野,自然对此颇为了解,点头,道:“这是祖制。”
夏瑜道:“先生是军士,敢问先生,治军根本在何?”
公子服人毫不犹豫的道:“在赏罚。”
夏瑜道:“其实天下事万法相通,治军与治国并无大不同,其根本皆在赏罚,敢问先生,军士杀敌立功不得赏,则军无心勇战,民亦如此,民长久劳作而不得有所获,辛勤耕农而温饱难期,则民气自泄。”
公子服人读书虽少,也不在行,但其人却并不愚笨,非但不愚笨,反而相当有悟性,夏瑜还没把话说透,公子服人已经有了几分明了,眼睛一亮,道:“先生是说,先下燕国农制赏罚不公。”
夏瑜道:“自春秋以来,王室衰微,不知道多少士族贵戚在感叹‘礼崩乐坏’‘人心丧乱’,然王室衰微究其根本与燕国此时贫弱根由相同——便是让多数出力的人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周室旧制,驱使庶民耕作公田,庶民从早劳作到晚,被里宰屈役如同鸡犬却无任何回报,
自周公‘正长子承继,正次子分封,庶子别从’封建诸侯以来,许多诸侯国被分封在贫瘠多蛮夷之地,邦国处于危绝险境,自然而然,为求存而求变。这些诸侯国发现庶民劳作而不得赏,长久下来,庶民不肯尽心于公田,示意变革祖法,收取一定租税,则其余所产归庶民所有,此举使得庶民无不用心尽力于农耕,庶民用心则麦谷产出自多,麦谷产出自多则人口必增。”
言至此处,夏瑜顿了一下,然后道:“世人皆言如今天下‘礼崩乐坏’,而据我来看,如今天下则是”大仁下于庶民“,崩的是贵族的礼,坏的是贵族的乐,于天下泱泱庶民,却是大争之时。”
公子服人听得目瞪口呆。
第85章
公子服人目瞪口呆,他长自民间,后得挥洒于军旅,于这燕国庙堂自有与国中贵戚不同的看法,于燕国百姓贫弱难得温饱,自比那些封主贵族多了几分心痛,而在内心的更深处,公子服人却有着从未曾对任何人言说的隐秘思绪,那是他在贫贱之时想都不敢想的期望——改变燕国,使燕国如齐、晋、楚那样称霸诸侯。
以前他对燕国现状不管有几多悲愤,却都无可奈何,而此时他是燕国正子,与国君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他对燕国贫弱的现状不再无可奈何,他能做点什么去改变,可惜常常无从着手。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哪怕他在军中接连打了几个大胜仗,甚至在南境挫败了当世强国齐国后,在国中贵戚包括他的君父内父和身边的同袍战友都认定他长于军阵短于诗书文事时,他却曾经微服来到齐国,去拜访那些所谓“当世大家”,他甚至曾经匿名前往稷下学宫听讲。
然而那满口“无为”、“救人心”、“仁爱”、“礼制”等等,单独听来都是万分有道理的,可这些单独听来头头是道万分有道理的东西,公子服人就是怎么都觉得放在燕国的现状上,于现实半点可实施的着力处都没有。
人心是丧乱吗?多半是的,要不然他与大兄公子白血脉至亲不会闹得如此地步,但“仁者爱人”能解决他与大兄的问题吗?也许能吧,可是他“爱”了大兄,大兄会“爱”他吗,即使读书再少,他也明白只要燕国国君的位置只有一个,那他再怎么“爱”大兄,他们之间都不可能和睦相处。
无为而治吗?听起来也是有道理的,自春秋以来,无年不有战,要是大家都无为,都快快乐乐的“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老实说也不坏啊,可问题是这现实?就算燕国要无为好了,让将士归家,轻徭薄赋,与百姓休养生息,可是燕国北面有中山与北狄,东面有山戎,南面有与燕国争夺济水的齐国,燕国人都去无为了,都快快乐乐的活得像个动物,啥都不想老死不相往来了,那这些敌人会放过燕国吗?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啊。
公子服人不知道是自己笨,还是那些高谈阔论的士子们太过天真,他带着满腹疑问去了稷下学宫,却带了更多的疑问离开。
但此时此刻,所有这些疑问却似乎能又得到解答的机会了,因为眼前人,眼前这位所谓的“智青”先生,与那些高谈阔论的士子不同,这位“智青”说的话他听得懂,而且剖析问题切中要害,所谈所讲都是自己长久以来的困惑念兹在兹却不得的答案。
公子服人由目瞪口呆变得急切起来,道:“依先生所言,燕国之所以粮草难济,人口不多,其根本在于农制落后,那若是能够照搬齐国的农制,是不是就能解决问题了?”
夏瑜略有头疼揉着额角,看着公子服人,道:“这位……我姑且还是称你做‘赵同’吧,赵同先生,您想问什么?你想问的是如何解决燕国粮草不济、人口不丰的问题?还是你想要燕国强大?”
公子服人一愣,随即道:“这有分别吗?”
夏瑜道:“当然有分别,如我所言,何为强国?综合国力的强大方才可谓强国;何谓综合国力之强大,政治清明、经济发达、军事强大、文化昌盛,这四者齐备才谓综合国力之强大。今纵观天下列国,或强于军事,或强于文化,或强于民生经济,皆不可谓真正之强国。”
言道此处,夏瑜又顿住了,看着“赵同”,道:“您到底想问我什么?你要的是燕国强大吗?强大到什么地步?你要燕国称霸诸侯吗?还是你想要燕国一统天下!”
公子服人再次惊呆了,良久才磕磕巴巴的道:“天下列国争雄,燕国……燕国贫弱,就是称霸诸侯国中贵人都言毫无可能,更……更何况一统天下,这……这就是当世霸主晋国也不敢有这等妄想啊。”
夏瑜笑了,这笑容可以说是狂妄也可是说自信,道:“晋国当然不能,晋国此时自身难保,能不能保住霸主之位都是未定,更何论一统天下!”
稍微停顿了下,夏瑜有些犹疑是否该对这个不知是敌是友的“赵同”说这么多,但这点犹疑也马上抛诸脑后了,因为与公子服人一样,夏瑜也憋得太久了。
刚从怪人那里得知任务的时候,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夏瑜还是很有雄心壮志的,作为一个技术流高玩,他已经在心中将“变法强国、治军强军”,然后“横扫四方、一统天下”的种种方略在心中计划了一遍又一遍,但现实是他在齐国虽然可谓平步青云,如此年少便得封爵少保,可所有人都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很会打仗的“良将”,别说是什么治国方略,就连他出个军策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被田须等人扣帽子借机打压。
要知道在《国家战争》里他可是混到了执政的位子好不?要知道咱可不仅仅是会打仗好不?
可惜这话既不能说,说了也没人会听,是以夏瑜其实也挺憋闷的,此时有一个不知自己身份的“敌人”在此,难得可以畅所欲言,夏瑜也不想忍着了,直接倾吐胸中所积,道:“公子以为如今天下大乱,自春秋以来列国征战不休,根由在何?”
公子服人脑子一瞬间蹦出那些在稷下学宫听来的各种论调,人心多欲、人心丧乱、礼崩乐坏等等,随机又觉得这些答案自己都觉得不靠谱,只怕这位“智青”先生会觉得更不靠谱。
正犹疑间,夏瑜已经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道:“列国征战不休,其根由便在于没有一个强国能够一统天下。”
公子服人此时听得“一统天下”这话已经没有刚刚那么震惊,稍微沉吟,目中用思索之色,半响,公子服人道:“先生所言,太过骇人听闻。”
夏瑜笑了,目中神色悠远,然后道:“一统天下骇人听闻,难道昔日周公封建便不骇人听闻吗?”
公子服人皱眉,道:“先生此言何解?”
夏瑜低头看着那用石头摆成的“国际地图”,在代表着晋国的石头与代表楚国的石头之前又放上了一个小石块,道:“这里,周室。”
公子服人看着那块小石头,心中微有感概,燕国开国君主乃是是周文王之子召公奭,亦是姬姓血脉,此时眼见这石头拼成的粗陋“地图”上,国土广博的晋国与楚国中间那狭小的周室,不由自主的升起几分悲凉之感。
有道是青史几行名姓匆匆,国强国弱,片影而过。
夏瑜却没理谁公子服人那点小感慨,指着代表周室的石头,道:“昔日武王伐纣,周灭殷商之时,我华夏先民势力不过一个陕西……不是……不过一个若中山国大小,就是往前数夏、商,彼未亡之时,势力亦不过万顷而已,及至周公封建,大大小小分封了几千个国家,使得整个华夏文明的统治范围扩展得到整个大陆。”
随即夏瑜指着代表齐国那块石头,道,“向东分封齐国,势力延伸至东海”,指着代表燕国的石头,道,“向北分封燕国,初步触及东北”,指着代表楚国的石头道,“向南分封楚国,控制长江流域”,指着代表秦国的石头,道,“向西分封秦国,初步统治西北边陲”。
然后夏瑜两手笼罩在这张“石头地图”前,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道:“是从周公封建开始,我华夏才真的成了这块的地上最强大的民族,是从周公封建开始,我华夏才真的把这块大陆牢牢握在了手中。”
第86章
公子服人看着那张用石头临时拼凑起来的粗制地图,耳中听着夏瑜细数周室初兴、大封千国的历史,一时间神思仿佛回到那数百载前,一幕幕历史仿佛从眼前而过。
夏瑜也看着那副地图,道:“周公封建,于其时,难道不是骇人听闻。”
公子服人深吸口气,道:“先生所言不差,昔日周公封建,只怕于当时也是石破天惊,惊煞众人,今日先生所言‘一统天下’,也亦是他人不敢言之语,敢问先生,为何说今日天下动乱之根由在没有一个强国能够一统天下?”
夏瑜看着这位“赵同”,倒是有几分惊讶,这个人面目平凡黝黑,整个人的长相都有几分粗糙,但却似乎有容乃大,虽然对自己所说开始都有几分惊异,却也都能够很快的接受,然后马上切中要害,倒是个奇人,是以夏瑜很自然将胸中想法倒出,道:“昔日周室大封诸侯,这大大小小数千邦国不知多少都是在蛮夷所居之处建国,是以不知道多少邦国日夜担忧防备的都是那蛮夷的侵扰进攻,有了敌人,血脉亲人亲友才是可贵,是彼时我华夏各个邦国相安无事,诸侯彼此亲昵,然当蛮夷渐渐我华夏所化,当这些蛮夷渐渐不再构成威胁,敌人消失了,内斗才开始。”
公子服人默默不语,听着夏瑜的阐述。
夏瑜道:“再者,昔日周室将许许多多的诸侯分封到各蛮夷杂处的土地上,将最肥美最易于开垦的土地留给自己,然世事奇妙就在于此处,人常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国亦如此。周室所处中原之地,开垦已久,土地肥沃易耕,而诸侯分封之地大多为原始未曾开垦过的土地,又时时有蛮夷侵染,但也正因如此,诸侯能够求存变革,如管仲之辅桓公兴齐,如秦国之西拓灭西戎数十国,而周室却在内乱中日渐萧条。周室无力主持天下事,而这片大陆上的蛮夷也渐渐被周室分封的各个邦国分化消灭,是以各诸侯开始相互攻伐。”
说到这里夏瑜顿了一下,道:“昔日管仲辅佐桓公强国于半代,齐国以‘尊王攘夷’之号,得周天子至伯,那数十年间,桓公代周室管理天下诸侯,诸侯间相互攻伐比之以往确实少了些。”
公子服人点头,管仲辅佐桓公称霸诸侯的事,列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下诸侯莫不想得到一个如管仲一般的人才能够强国兴邦,公子服人虽然不甚通诗书,那也只是对文辞不精而已,对史书记载的诸侯历史,公子服人一直都很感兴趣,也很用功攻读,道:“昔日桓公葵丘会盟,天子赐胙肉,彼时周室内乱,多得桓公与管仲扶持,内镇周室乱臣,外九合诸侯,使诸侯相互无攻伐,得以齐聚桓公指挥之下,对抗蛮夷,天子感念桓公之德,加之桓公年岁已老,特嘱使臣不使桓公下拜受赐,而桓公管仲皆认为天下之所以混乱便是因为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所以桓公仍旧下拜受赐,天下诸侯莫不震动。”
说到此处公子服人面上神色不动,内里却有几分激动,作为姬姓血脉,作为受礼乐熏陶的中原诸侯子弟,对着昔日的葵丘会盟只怕怎能不激动。
昔日周室倾颓之后,诸侯相互攻伐内斗,彼时四夷交侵,中原不绝如线。
想想看,昔日在管仲理政之后国力比之周室强大不知道多少倍的齐国,代领诸侯对抗蛮夷,在邢国被北狄所灭之时,在燕国被山戎所灭,在卫国险些被夷狄覆灭之时,是桓公代领诸侯北抗北狄、山戎,帮助邢国、燕国复国,包围了国都被破,几乎全国人都被北狄活活吃杀光了的卫国,然而就是如此强大的齐国,却在一直对周室礼遇有加,谨守臣道,在周天子赐胙肉时,年纪老迈的桓公颤颤巍巍的在诸侯面前下拜受赐,那一刻天下诸侯所受的震动可想而知。
这世上很多人只知道强者可以耀武扬威,但却不知道有些强者可以挺身而出对抗强大敌人,也可以在他们真心服从的信念下弯下他们骄傲的腰。
能够挺胸抬头的强者叫人畏惧,能够坚守道德在信仰面前折腰的强者,让人敬佩。
桓公的作为,让诸侯敬佩,让诸侯心甘情愿的服从,让那时很是混乱的时局,相互内斗的诸侯有了短暂的和睦共处。
然而桓公去了,其后天下又见纷乱,又有晋文公继续“尊王攘夷”,扶持周室,如今却连晋国都是公室颓弱卿大夫把持国政了。
夏瑜点点头,公子服人所说的桓公下拜受胙的历史他在《国家战争》里就学习过了,在没接触《国家战争》之前,他对这段历史没什么感触,对“尊王攘夷”与“挟天子以令诸侯”有什么不同也没什么感触,但当他了解了,却是对将教科书上将“尊王攘夷”说成诸侯为了拓展自己的势力通过挟天子以令诸侯获得利益这种说法有了反感。
越是了解管仲其人,便也是觉得其人沉甸甸的,因为通过那些历史的记载勾勒出的轮廓,夏瑜觉得,这个人是真的想要拯救整个世道,他是真的认为天下大乱的根源在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所以他通过辅佐齐桓公小白强大齐国,然后让齐国出面管理诸侯,使得诸侯相互之间停止攻伐,凝集力量对抗北狄山戎和南边擅自称王的楚国,管仲劝导桓公“尊王攘夷”,礼敬周室,就是让强大的齐国做表率,遵循君臣之道,希望拨乱反正还天下太平。
这时间有些政治家很能干,像吴起,有些政治家很有理想,像王安石,有些人却是即能干又有理想,管仲就是一个即能干又有理想的政治家,他的执政理财使得齐国强大,使得齐国贯穿春秋战国一直都在一流强国的行列,使得列国诸侯无不期盼能够得到一个管仲辅佐强国,但可能没有所少人会注意到,管仲真正一生追求的,直到死时都没能实现——使得天下重归太平。
这是无奈,是悲哀,也是必然,因为管仲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没办法超越这个时代的局限,这个时代,称霸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真正能够使得天下重归太平的是一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