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瑜没回话,而是扫了眼赵志父身后的晋国大臣,此时孔伟正蠢蠢欲动,听得赵志父问话,悄然起身膝行到赵志父身侧耳语半响,赵志父如渊深沉的眼中划过一丝锐利,看着下面站着的那长得极为好看的年轻人,道:“你不怕我杀你吗?”
夏瑜道:“我是应邀前来的争鸣乱战的士子,执政您要屠杀应您邀请前来的士子吗?”
赵志父神色不动,道:“你来参加争鸣论战?何家何派?”
夏瑜道:“舔为兵家。”
赵志父道:“打过几场胜仗就能自称兵家吗?”
此时列国国君神色各异,就连坐在首座的晋国国君都满是讶异的看着赵志父,要知道赵志父年纪越老,便越不爱说话,行事几乎一言决断,此时赵志父跟这个长得好看近妖的年轻人竟然说的这么多,如何能不让人惊疑。
这年轻人到底是什么人?
这是包括列国国君和在座士子在内心中共同升起的疑问。
夏瑜似乎丝毫没注意到周围人满是试探揣测的眼神,就这样看着赵志父,道:“我打的仗自然比不了执政,执政您一生四处征战,往返奔波,在这个时代没有几个人打过的仗打过的大仗能和你一样多,但”,夏瑜顿了一下,眼神平静的看着赵志父,道,“执政您,后继无人,晋国后继无人。”
这话一出,可把晋国的大臣气得够呛,许多人已经拍案几摸腰间准备把拔剑了。
后世的许多人提起虎狼之师,想到的都是秦国,其实在秦国没变法之前,整个春秋时代,堪称虎狼之师的是晋国。
晋国是个彻头彻尾的军事至上的国家,晋国的贵族都要从进入军队做军官开始干起,晋国的大臣要是不会打仗,出门都不好意思见人,加之晋国是百年霸主,所谓霸就是伯的同音,所谓伯就是宗室长者天子管家的意思,所谓霸主就是周王室衰弱时作为管家出面主持天下事的人。
晋国作为霸主百余年,说白了就是领着天下诸侯打仗打了百余年,所以说春秋晋国是个彻头彻尾的军事超级大国。
夏瑜此时站在这里自称兵家,还说晋国除了赵志父外后继无人没人会打仗了,还有比这更侮辱人的吗!?
别的不说,魏氏家主之子魏驹第一个忍不住拍案骂道:“小子张狂,当我晋国无人乎?”
夏瑜扫视一眼晋国大臣,只见人人愤愤,就算没在脸上表现愤怒的人,面色也有几分阴沉,这其中也包括了暗中相助他进入这虒祁宫的智瑶。
夏瑜没回应魏驹的话,而是转身回到自己的作为出,吩咐杨之孙递给他一个包裹,然后捧着这个包裹走至堂中,朗声道:“在下远来是客,客当执礼,此乃吾送与伯国之礼。”
言毕,夏瑜抖开包裹,将那包裹里一块薄毯展开铺于大堂正中,那薄毯近三尺见方,内侧缝有白绢,白绢之黑色墨迹绘有图画,待得众人看清那图画时,惊呼声四起。
上阶高台之上,列国君主居高临下,加之那白绢图画实在是很大,铺开来简直快覆盖整个厅堂,几乎都将那图画看得清清楚楚,而这一看清楚,有几国的国君也惊呼出声,甚至不顾礼仪的伸直身子半跪起来。
原来那白绢之上绘制的一副前所未有详尽的列国山川地形图:北至北狄,南至南海,东至东海,西至秦国以西广大西戎,涵盖晋、秦、楚、越、齐、燕、鲁、宋、卫、郑等等,天下诸侯,都在其中。
要知道这个时代地图是属于军事机密,不是朝中忠臣是不得见的,而这府地图竟是将山川形势画的巨细无遗,比列国自己画自己国家的地图都要精密,如何能不令众人讶异惊呼。
夏瑜看着那些颇为失态列国国君,和议论纷纷的列国士子,道:“我送四海归一图,敢问列国国君谁敢受之。”
一句话把议论纷纷的众人全部震慑住了,无人敢言,虒祁台上,针落可闻。
第157章
别人没说话,可是与晋国国君同时位列首座的周王室冢宰却是不能不说话,毕竟即使周王室衰弱非常,但仍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这天下在名义上仍是周王的,所以有人在周王室的冢宰面前公然说出送四海归一图谁人敢受这样的话,这位周王冢宰怎么能沉默以对?
只听冢宰问晋国国君道:“晋国让如此狂生狂言无忌,可称礼乎?”
这话问的委婉,其实就是间接指责晋国是不是任由这士子口出谋逆之言,毕竟这场诸侯会盟是晋国召集的。
晋国国君一听这话,也有些为难,转头去看赵志父,此次诸侯会盟及邀天下士子入晋都是赵志父发起的,而且看样子这口出狂言的士子与赵志父还有几分渊源,虽然是好的渊源还是坏的渊源不得而知,但以赵志父的身份地位,晋国国君却是不好没弄清他的想法就贸然处置什么人。
是以晋定公听了周王室冢宰的话,微微沉吟,转而问赵志父道:“爱卿觉得此人当如何处置?”
赵志父听得国君有问,转而对国君行礼,道:“禀君上,此人乃燕国太子内主,擅动之不妥。”
此时站在台下的夏瑜看着赵志父向晋定公低头行礼,心中忽然有一丝为妙的感概,一生倔强刚烈的赵志父,腰杆不会打弯的赵志父,却愿意对着这日渐权薄的国君低下高傲的头颅,很自然的行臣子之礼。
夏瑜又想起自己中学课本上描述齐桓公与晋文公尊王攘夷的举措——把他们尊王攘夷的举动定义为挟天子以令诸侯,但事实真是如此吗?难道没有可能是他们真的想要维护这个制度,真心想要去抗住这个日渐倾颓的大厦吗?
夏瑜还记的自己小时候,很多人喜欢嘲笑那些忠厚胆怯的农村人,但等到大家都不再忠厚老实了,社会道德沦丧时,又集体转向呼唤什么正能量。
也许人心存敬畏或者心有信念想要守护本身就是值得敬重,就像一生征战四方匡扶晋国社稷的赵志父,在他国支持晋国国内叛臣作乱时,赵志父刚烈不屈服,挺直了腰杆与敌人血战沙场,同时却也会坦然的在晋国国君面前底下头颅,就如同昔日的霸主齐桓公在周王室的使者特旨不需要他下跪时,仍然拖着老迈的身躯跪下来了道:“天下大乱之根由在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我小白当守为臣之责任。”
无论是齐桓公还是赵志父,他们敬畏的不是那个坐在国君位置上的那个人,他们谨守的是心中对于礼乐秩序的信仰,对君当为君臣当为臣、父当为父子当为字信念的坚持,当最后一批保持这样信仰的贵族陆续离世,春秋结束,战国开启。
华夏诸侯,不再相互视为血脉亲人,华夏大地,彻底的陷入无秩序的弱肉强食的兼并战争,杀人盈城,杀人盈野,战争前所未有的惨烈。
夏瑜此时脑中有几分天马行空,就这么抬头看着赵志父,对周围人因赵志父的一句话而哗然,一众士子列国国君议论纷纷之语充耳不闻。
站在夏瑜对面的那个申子离门客此时也听到了赵志父的话,看着夏瑜满是惊疑表情,道:“你……你是……夏瑜?”
晋定公也是一愣,包括那委婉质问晋国的周王室冢宰也是一愣,看着夏瑜,忍不住问道:“燕国亦乃姬姓,如何效此狂言逆行?”
燕国开国君主是周文王之子召公奭 ,也是姬姓,姬姓现在混得都不是很好,即使是霸主晋国国君权势也是日渐衰微,沦为晋国国内公卿傀儡,这些周王室都看在眼里,但也是毫无办法,此时眼见姬姓内主公然说出“篡逆”之言,这周王室冢宰倒是有几分按耐不住情绪了。
夏瑜没有回答周王室冢宰的话,而是转头看着赵志父,而赵志父也看着夏瑜,看着那副画着天下山川形势的“四海归一图”,喃喃道:“四海归一,当今天下大乱,汝言四海归一,放肆!”
说道最后“放肆”二字时,一直深渊如石的赵志父突然暴怒,眼神中有一股杀意划过,让身侧的晋国大臣都吓了一跳,就是高台之上,因赵志父揭破夏瑜身份而议论纷纷的列国国君与列国公卿一时间都吓得忘了说话。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赵志父虽不是天子,但作为当今实质上的当今天下第一人,一生征战,他的怒气,夹杂着沙场血腥暴戾之气,足令列国国君侧目,令列国公卿战栗。
然而夏瑜却似乎丝毫没为赵志父的怒气杀意所动,道:“执政初出为继承卿位之时,便替天王勤王平乱,执政您告诉我,您打了一辈子的仗,您真的每疑惑过,这天下到底还有没有有救?”
赵志父的怒气杀意来得突兀,去得也快,一瞬间赵志父又恢复了平静,但此时的平静下面却似乎隐约有几分可见的属于老人才有沧桑与悲凉,道:“汝有何言,直言。”
夏瑜看着赵志父,道:“执政一生征战,辛苦维持晋国霸主地位,在这个士为家而劳,卿为族而碌的时代,执政是少数还心挂社稷的邦国执政,在下斗胆,不问天下可就否?敢问执政,您为晋国辛劳二十载,您告诉我,晋国可救否?”
此言一出,晋国国君脸色瞬时苍白,一众士子、列国国君已经不是哗然了,因为他们已经接连为夏瑜这石破天惊的言语震慑的没法反应了。
第158章
世事本就是如此,很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但往往就是不能直接戳破的,比如晋国此时的境况——公卿把持大权,国君沦为傀儡。
不说破这层关节,晋国仍然是当今天下当之无愧的霸主之国,百余年累计的威势,仍然让天下诸侯心甘情愿的追随,天下人包括周王室与如儒门弟子的士子,都还在期望晋国的存在来匡扶天下秩序,但一旦戳破的这层纸,漏出了晋国实际上危若累卵的现实,就等于戳破了旧的秩序已经如大厦将倾,离彻底的奔溃不远了。
赵志父此时的脸色有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明明很是平静,但却让人有一种感觉——此时一言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带着这种近乎恐怖的平静,赵志父看着夏瑜,道:“晋国如何不可救?”
夏瑜扫视了一眼晋国的公卿大臣,道:“晋国与晋国满朝公卿,已近冢中枯骨。”
夏瑜自从登上高台开口说话起,一再口出狂言,先是说什么送四海归一图,后是说什么晋国除了赵志父外没有人会打仗,此时又说什么“晋国与晋国满朝公卿,已近冢中枯骨”,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贯好脾气的韩氏家主韩不信都忍耐不住了,拍案而起,喝骂道:“竖子狂妄!我晋国霸主之国,如何为冢中枯骨。”
而就在这韩不信高声怒吼时,夏瑜也猛然提高声音,声慑虒祁台,道:“晋国可以仍是霸主之国,可前提是晋国还是一个团结一致的国家!”
这话一出,韩不信一愣,但能做到晋国公卿之位的人都不会太过愚蠢,韩不信稍微思索了下便明了夏瑜话中意涵,而在韩不信明白了的同时,虒祁台上头脑聪颖的人也大多反因过来了,此时虒祁台上列国国君公卿以及一众士子,神色各异,只有少数耳语之声,许是没反应过来夏瑜的意思,正在悄然询问。
夏瑜看着晋国公卿,看着神色带着危险平静感的赵志父,道:“晋国,处四战之地,北有北狄,西有秦国,东有齐国,难有楚国,当晋国是拧成一股绳的完整国家时,晋国自然是天下霸主,但当晋国不能握紧拳头公卿团结一致时,晋国还能存在多久,我不信执政您没想过?”
晋国国内公卿势力膨胀是几百年来慢慢演变至此的,公卿势力在膨胀君权势力在衰退的同时,晋国国内公卿争权夺利的内斗也是异常惨烈的,晋国原先的十几家卿大夫,到现在只剩四卿,就连赵志父的先祖赵氏家族都险些被灭族。
然而晋国国内公卿内斗最为严重一次还是二十几年前范氏、中行氏叛乱那次,以往晋国公卿内斗,都是关起门来自己斗自己,毕竟作为霸主之国,当今天下真的没人敢于干涉晋国的内政,但范氏、中行氏的叛乱,是数百年晋国第一次使得齐国、卫国、中山国等等国家的军队侵入了晋国的领土,是第一次其他国家的人在晋国国土上横行,屠杀了晋国的国人,晋国险些陷入被肢解的边缘。
这对百余年的霸主晋国是奇耻大辱!
范氏、中行氏叛乱过去的这二十年来,晋国国内公卿颇为团结,虽然也是因为作为执政的赵志父异常强硬而且才干过人,但不可否认,因为内斗而使得晋国遭遇他国入侵的奇耻大辱使得经历过那场叛乱的韩不信、魏侈都颇受刺激,很是谦让的服从赵志父的领导。
这二十年的平静,赵志父的强人姿态,使得天下人几乎都快忘记了晋国昔日的那惨烈的内斗,忘记了二十年前晋国险些被肢解的厄运。
然而,这份假装的平静,却被夏瑜这直指的话语戳破了,当夏瑜直接质问晋国国内公卿能否团结一致时,虒祁台上所有人瞬时都回想起了范氏、中行氏的那场叛乱。
韩不信的脸色也僵硬了起来,他明白了夏瑜的意思,长久以来作为霸主之国上卿的骄傲让他对夏瑜的话语感到一种被冒犯的愤怒,但一时间他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脸色顿时被又气又憋涨得通红。
此时只听一声朗笑传来,众人不自禁的朝着笑声方向看去,只见智氏嗣卿智瑶此时朗笑高声道:“不用讳言,我晋国国内公卿向来喜欢打架,但这数百年来不论我晋国公卿关起门来自己如何打架,我晋国依然是霸主之国,我们以前是霸主,现在是霸主,以后也依然会是霸主,晋之霸权,无人可撼!”
这朗笑高声的宣誓,配上智瑶那雄壮之中又有几分贵族文质飘逸的气质,加之此时智瑶气定神闲的态度,顿时让晋国朝臣气势一振,齐声道:“善!晋之霸权,无人可憾!”
晋国是个军事至上的国家,贵族从政都从军旅开始,这也使得晋国的朝臣在行动坐卧之间总有一种整齐划一的节奏,这声“善!晋之霸权,无人可憾!”,朗声一致,震耳欲聋。
百余年代霸主晋国,余威犹在,虒祁台上包括列国国君在内的众人,一时震慑无言。
然而面对着这种威势,夏瑜只是淡淡的道了一句:“自欺欺人。”
一直躲在父亲赵志父后面没说话的赵氏嗣卿赵无恤此时也按耐不住了,眼见自己的父亲不说话,赵无恤微微握拳,沉着脸色,对夏瑜道:“这位燕国来客,口出狂言,也太过了些,你辱我晋国,当言之有物,空口狂言,市井无赖乎?你燕国太子尚且在我晋国做客,内主您自己不守为客之礼,难道不怕连累燕国太子一同失礼?”
赵无恤的话七转八转,话中所说“燕国太子在晋国做客”“内主您自己不守为客之礼”“连累燕国太子一同失礼”,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你自己是内主,你家家夫主燕太子还在我晋国被囚禁着呢,你这么作死不怕我们宰了你夫主吗?
明明有威胁之意,却说得如此十分委婉,夏瑜想,难怪在自己的时空里赵无恤的评价是坚韧隐忍,也正是这份坚毅隐忍,让赵无恤最终干掉了才智远远超过他的智瑶,灭掉了智氏,最后与韩、魏盟誓三家分晋。
夏瑜看着这位赵氏嗣卿赵无恤,又转头去看看此时与赵无恤同样是嗣卿的智瑶,突然觉得很是奇妙——也许这对生死仇人平生第一次携手合作一致对外就是此时在这虒祁台针对自己。
夏瑜笑了,微微歪了头,道:“我不怕,晋国若是嫌自己的霸业滑落的不够快,那就继续留着我主公……我夫主服人在晋国做客吧,晋国若想要灭亡,就杀了我夫主服人。”
夏瑜这话一出,尤其是那“夫主”两字夏瑜口中吐出,所有人才猛然反应过来,眼前人是燕国太子的内佐,是居家主内的内室人,而一众晋国朝臣此时也反应过来方才一直针锋现对的是一位内主,顿时觉得面上有几分挂不住,颇有灰头土脸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