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瑜与服人进了驿舍,确定周围无人,服人也不在掩饰,直言道:“燕国出什么事情了?”
夏瑜没料到服人这么直接,还没等回答,服人已经再开口道:“赵志父对燕过未能送庶子入晋,大怒非常,若非燕国国内有变,只怕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我。”
孤竹存阿一听服人开口问,便有几分犹豫,道:“太子,您刚回来,不如歇歇,有些事情不急……”
服人听到这话,没说什么,而是转头去看夏瑜,夏瑜也一直目光未曾稍移的看着服人,只见服人眼中平静无波,也就这么看着夏瑜,目光未曾稍移,终是,夏瑜轻叹一声,道:“齐国执政田襄以田舒为帅率大军北上,孙由、秦开抵挡不成,兵败如山倒,齐国大军已经度过易水,逼近蓟都。”
服人身上方才那一丝丝的暖意瞬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复又变得冷硬起来,看着夏瑜,道:“你为什么没留在国内?”
夏瑜没说话,夏瑜身后的齐吕却有几分按耐不住了,这段时日他是亲眼见证夏瑜从“遇刺”中一苏醒,就为了服人来回奔波,在燕国朝堂与国内公卿宗室权贵争辩,到晋国先拜智瑶后到虒祁台,舌战士子,绢上谈兵,桩桩件件,哪个不是为了救服人出困,此时服人却语中隐有责备之意,如何能不令齐吕愤怒。
齐吕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但服人此时明显挂心国内情势,一甩衣袖起身,道:“收拾东西,我们回国。”
齐吕一句想替夏瑜抱不平的话被堵在喉中说不出来了,真有一种噎住了的感觉,齐吕忍不住转头去看夏瑜的神情,却见夏瑜神色间又一种愧疚一闪而过,此时的齐吕听不到夏瑜心里的叹息,那声叹息再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服人很是迅速的梳洗换了衣服,同时孤竹存阿、夏瑜等人也迅速整理了随性人员与一些行礼,出了驿舍想守卫通报辞行,赵无恤方才送服人回来时便已经辞行过,也明言不需要在去执政府多礼告辞了,是以一行人轻装简行,立刻启行回燕。
一路上服人都没说话,与服人同乘的夏瑜也没说话,眼见车驾驶出晋国国都,只听一阵快马蹄声,有人高喊道:“夏瑜内佐慢行。”
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变,这段时日燕国可谓诸事多舛,此时有人追来喊出“慢行”的话,燕国上下一行都以为是晋国变卦又不愿意放人了,立时间,齐吕、杨之孙都下意识的按住腰间宝剑,孤竹存阿面色苍白,整个队伍之中只有两人神色如故——夏瑜与服人。
服人面色冷硬依旧,不见波澜,夏瑜则是泰然自若,只见那追赶而来的人皆是单骑走马,速度很快,转眼之间便至近前,夏瑜定睛一看,确实智氏嗣卿智瑶。
智瑶追赶上燕国一行人,勒马驻足后没去看服人,只是对夏瑜行礼,道:“内佐您走的好生匆忙,连声告别都没有。”
夏瑜看了服人一眼,眼见服人毫无表情,加之智瑶含笑而立,目光在服人与夏瑜之间扫来扫去,若有所思,夏瑜便站起身来,在马车上回礼,道:“国事有急,不及告别,失礼之处,还请嗣卿见谅。”
智瑶笑了笑,道:“我智氏家主我伯父,去世了。”
夏瑜一怔,半响才反应过来智瑶说的是什么,瞬时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这个……智瑶你话题转的这么快,还笑着说自己的伯父去世的消息,画风略诡异啊!
许是察觉到了夏瑜那有点诡异的眼神,智瑶又接着道:“内佐您在虒祁台说晋国霸权不保,瑶此来只是想正告内佐,晋国有我智瑶在,依旧是统领这天下诸侯当之无愧的霸主,赵志父能做到的事情,我智瑶也能做到,我晋国依旧会如日中天!”
随即,智瑶又施礼道:“在下送燕太子与内佐归国,也请内佐拭目以待。”言毕,不带夏瑜多说什么,打马便回,却是又回晋国国都城内去了。
夏瑜站在马车上,看着智瑶一行人返回国都的背影,若有所思,齐吕都是有几分好奇,道:“内佐,这智瑶怎的突然如此狂妄了。”
服人也看了看绝尘而去的智瑶一行人,道:“这智瑶倒是颇有雄心壮志,也许晋国气象能够就此一变?”
夏瑜倒是笑了道:“就此一变?我看智瑶离变成一个死人又近了一步。”说道此处,夏瑜一顿,道,“赵志父可能出事了。”
服人眉头一挑,道:“赵志父?他会出什么事?”
夏瑜道:“你看智瑶完全不顾及晋国执政府眼光,在这晋国国都郊野之地公然与我们接触,他智氏家主方才过世,但他言语间却飞扬得意,只怕……只怕赵志父……寿数将尽了,而智瑶,就快荣登晋国执政的宝座了。”
服人没说话,半响,跳下车来,道:“解开缰绳,卸下几匹马来,驾马车慢悠悠的要走到什么时候,我们单骑走马,尽快回国。”
第168章
夏瑜听到服人的话,也知道服人心急回国,自然不会反对,只是微微沉吟道:“走哪条路?向北还是向东?”
服人开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夏瑜的意思,但想起夏瑜向他汇报的军情——田舒率齐军大败孙由、秦开,已经度过易水,逼近蓟都,若是情势已经若此,那晋国与燕国的交境处,此时必然已经被齐国军队控制,若是依照当初自己入晋的路线返回,即从晋国东部进入晋国与燕国的交境处,肯定是不行的了,夏瑜询问“走哪条路?”,就是因为这个。
想到此处,服人微微晃动了一下,知道燕国兵败形势危急时一会儿是,然而此时这么清晰的感知到数月之前还在燕国手中的国土此时已经被齐国占领控制,这种直观的冲击却是让服人真真的心痛欲裂。
微微握紧了拳头,服人整个人感觉更加尖厉了,像是用什么东西正在从内而外的改变着,服人慢慢的将所有情绪收敛,道:“向东只怕齐国军队已经再严加防守边境了,齐国与晋国联昏,赵氏庶子已经归为晋国执政内佐,我想赵氏庶子在晋国执政府内应该有一二眼线,如我所料不差,晋国放我归国的消息只怕在我们离开起就有人向齐国报信了。”
夏瑜点头道:“赵氏庶子,颇有才干,若他不在晋国留一二耳目通风报信,倒是稀奇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日夜兼程赶在那报信之人送信回齐国前赶到齐燕边境,只怕也很难顺利穿越齐军掌控的地方,返回蓟都,齐国与晋国争锋日久,就算此时齐晋联昏,齐国大军北上之际也不会完全不防备晋国,在齐军掌控的地方,与晋国的交界处,一定会派人日夜巡查,严加防备。”
服人目光深沉,道:“是啊,田舒不是庸将,不会连这点防备之心都没有。”
夏瑜听到服人提到田舒时,眉头不由一跳,但随即低头,也微微收敛了情绪,道:“向东的话太过危险,不若向北,绕道回燕。”
服人微微皱眉道:“向北?从中山取道?不行,中山与齐国是盟友,取道中山太过危险。”
夏瑜也微微沉吟,道:“中山国未必与齐国就是不是一条心,不过若是燕国尚且与齐国拉锯,中山国也许会两边观望,此时我燕国战败,只怕中山国会趁机落井先生,趁机侵吞我燕国国土,取道中山确实不妥,所以,向北的话,只能绕过中山再向北,取道北狄。”
一直静静的听着夏瑜与服人讨论的孤竹存阿此时插嘴道:“戎狄人野蛮凶残,这……从北狄走,也太过危险了。”
夏瑜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服人,而服人站在那里,仰头望了眼这苍茫天地,他入晋时还是盛夏,此时已经是秋日,草木已经有了几分枯黄之意,满盈萧索悲凉,服人深吸了口气,道:“从北狄走,若天不绝燕,我们能顺利回国,若天要绝燕……”后面的话服人没说。
半月后。
阿玛是部落里负责跑商的头领,在隗氏与潞氏两大部族之中都很有威望,因为这草原之上的部族在二十年前中原那些的家伙向草原扩张时,都有很多人口损失,又因为南边的那些叫做晋的人的严厉打击,很多部族都不能再从南人手里买货物了,别的不说,盐这不论是什么人都不能缺的东西,就很难再从南人手里买到。
阿玛是跑商队的头领,在晋人与各大部族之间来回穿梭,知道怎么把盐巴从齐国贩运回草原,所以虽然隗氏与潞氏不合,但是没人会拒绝阿玛的跑商队。
阿玛本来一直如鱼得水,但最近阿玛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因为南边齐国与燕国打起来了,本来阿玛贩运盐巴回草原一直是从齐国穿越过燕国再过中山回草原,这条路是回草原的最短路程,可是却并不顺遂。
中山虽然也被那些南人归为与阿玛部族的同类,但就如同隗氏与潞氏不合一样,中山昔年背信弃义的记忆,草原人都没有忘记,草原人不喜欢中山人,中山人也不喜欢草原人,他们斥草原人为蛮夷,觉得已经和草原人早就不同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草原的商队阿玛的商队每次从中山回草原,都被收很重的税,被扣很多很多的钱,所以这样贩运回草原的盐巴都会很贵,除了阿玛的商队。
没有人知道阿玛是怎么做到的,他总是能顺利的穿过道道难关,并且不用向中山国的官吏交很多的钱财就能带着盐巴返回草原,所以他的盐巴宗室很便宜,自然也就受到所有部族的欢迎。
然而,阿玛最近遇到了麻烦,因为齐国与燕国打仗了,贩盐巴回草原的路上,中山国倒是不是问题,但齐军控制的燕地却是穿不过去了,无法,阿玛值得用重金贿赂了晋国赵氏的官员,从晋国这个草原人最大的敌人的国土中穿越过去,一路心惊胆战,还好有阿玛重金贿赂得到的赵氏通行令牌,不然还真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眼见出了晋国边境,靠近草原了,阿玛带着的商队在一处水源地饮水处歇息,商队里一部分人带着马儿去饮水,另一部分开始架帐篷起火堆准备烧水做饭,商队的护卫将正在忙碌的人圈起来,正围绕着营地警戒着有马贼偷袭。
阿玛此时拿了奶酥饼,还有烤熟的羊腿,走出自己的帐篷,看着远处的落日,叹息一声,草原此时已经很是寒冷了,眼见晋国齐国还是秋天,但在草原,已经是快要下雪的时候了,往日里这是阿玛已经回了自家的帐篷,围绕着火炉喝着马奶酒,但今年,因为燕国与齐国的战争,他被拖累了回程,在路上耽搁了。
阿玛正感慨时,却猛然听到商队护卫一声口哨,示意有陌生人靠近,阿玛心中一惊,以为是马贼,老急忙招呼身侧的人都拿起刀剑防备起来。
第169章
此时天空灰暗,乌云密布,有闪电划过天际,雷鸣阵阵。
阿玛一众人紧紧的盯着那队靠近的陌生人,眼见对方靠得越来越近,阿玛一抬手,身边的商队护卫箭在弦上,对着那靠近的陌生人,只等阿玛一声令下。
阿玛紧紧盯着那队人马,只见对方在离自己营地不远的地方,全员勒马驻足,然后其中一人越众而出,双手高举,草原上狄人常用的语言道:“我们不是马贼!”
阿玛眼见对方此态,抬手微微制止身侧的商队护卫,用狄人常用的语言大喊道:“哪路子的?”
对方道:“逃难的,从晋国出来,知道这里有水源,不知道已经有先来人占了,我们只是求口水喝,没他意。”
此时那队人马勒马驻足的地方较近了,加之天际此时一个闪电照亮四野,阿玛也看清了来人这队人马人数不少,并且弓矢剑弩配备,只怕真起了冲突,自家商队并非对手,而且听得对方说自己是从晋国逃难的,阿玛心中便有些异样,说实话只要是草原人,没有人不很把草原人打得一退再退的晋人视为仇人的,此时眼前人说是从晋国逃难出来的,阿玛下意识的便觉得许是“自己人”?
是以阿玛微微沉吟,心中思量:这水源地很多常走的人都知道,自己此时若是太过霸道不让人家饮水似乎也不妥,便开口道:“百步相对,各不相干。”
那对面的人也道:“安。”
若此,两方人马算是各自相安,阿玛眼见对面那队人马中一个看上去像是领头的人物,马上抱着一个人,那人头戴席帽,布纱裹着全身,阿玛心知这带着席帽的人多半是“内室人”,心中觉得奇怪,要知道草原素来有抢亲的传统,所以很多不够强壮的人都不敢离开部落落单,已经成家的内室人更加不可能离开部落出来四处乱跑,不过联想道方才刚才的喊话过程,对方说是逃难的,便有几分理解。
阿玛再大眼看去,眼见那带着席帽的人在那领头人怀里撞死瘫软,莫非是病了?想到这里,阿玛摇摇头,心道:自家事情还没得了结,这么关心不相干的人做什么,这些人何等来头,关自己何事。
服人一行人的营地刚刚扎好,只见一声雷鸣作响,大雨倾泻,服人的帐篷自然是一众人中最好的,许知要是平常,服人向来是与自己的部下同甘共苦,平时行军打仗,帐篷也是和普通军卒差不太多的,只是今日却是有几分不同,只因为服人帐篷中此时多一个病号。
用刚打来的水湿润了帕子,服人伸手想给此时躺在毛毯上的夏瑜擦擦脸,但随即又觉得这帕子太过冰凉,便用手捂着,直到捂到温热了,才给昏睡的夏瑜将脸上的尘土擦净,擦干净了脸又握着夏瑜的手擦拭指尖的泥土。
夏瑜这三年一直没间断的练习剑术与马术,一双如玉雕琢的手不再如昔日细腻,掌心略有薄茧,服人满是厚茧的双手抚摸着夏瑜掌中薄茧,从被晋国放出起就一直冷硬的神色此时融化了,依稀如往昔的温柔宽厚,看着夏瑜,长叹一声,道:“你啊,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一把火能烧了几万越人,在武阳能一口气宰了我全部的隶宰,竟然怕打雷。”
想起路上天色开始半阴,远处开始有雷电闪烁时,夏瑜便十分僵硬,及至漫天乌云雷鸣电闪,竟然直至从马背上摔了下去,若非服人跳下马来死死抱住,夏瑜那吓得脸色苍白的,差点要尖叫的模样,几乎是要崩溃的样子。
因为实在不放心,加之夏瑜身份特殊,在服人在场的情况下,其他人都不好太过亲近,最后眼看大雨将至,服人只得将他抱在怀里,同乘一骑,及至到了这处水源地。
给夏瑜擦拭完,服人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间有了几分忧虑之色,伸手去摸了摸夏瑜的额头,感觉似乎没有发热,才微微放下心来。
就在此时,只听帐篷外孤竹存阿的声音传来,道:“太子,方便老夫进来吗?”
服人将夏瑜的手放回毛毯内,又替夏瑜紧了紧盖在身上的毛毯,道:“进来吧。”
孤竹存阿撩开帘子进来,因为外面正在下雨,孤竹存阿披了蓑衣,进了帐篷就卸了下来,看了眼正在昏睡的夏瑜,道:“内佐无事吗?”
服人道:“没发热,这倒还好,可能只是一路奔波累到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孤竹存阿有些忧虑的道:“眼见这雨一下,这天气倒是潮湿的不行,我听我们找得那个带路的说,草原的向来落雪很早,这场大雨只怕是最后一场秋雨,若是内佐身体一直不好……”
服人似乎猜到了孤竹存阿的意思,直接打断道:“老师,阿瑜是我的内室,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离开他。”
孤竹存阿也知道自己的话有点过分,如果说服人与夏瑜刚成亲那会儿他尚且有疑虑,那这几年下来,他也早已将夏瑜当做自己人了,只是眼下情形,从燕国国内传来的流言越来越多,让人心里越来越没底,难免希望作为主心骨的服人不要有任何意外变故,尽快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