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人听从吩咐将漆盒抱至案几之上,狄氏打开漆盒,只见里面是由大到小依次排列的虎符,服人心中忍不住一震。
昔日被贬斥边关,军中征战多年,服人自然也是用过虎符的,但是他至多也只有能够调动部分军队的虎符,回朝之后也多是上缴回君父手中,虽然今时今日,以他在军中的威望,燕国朝堂震荡,君主也好贵戚也好皆是不得人心,所以有时不赖虎符服人亦可调动军队,便如今日殿中故事,但只要是军中将领,看见虎符,还是稍有不激动的。
服人看着这大大小小的虎符,再抬头看向狄氏,目中有疑问之色。
狄氏没有回应服人的疑问,而是从那装着虎符的箱子里又摸出一个较小的双掌大小的盒子,打开来,服人一愣,有些惊住了。
狄氏将盒子中的那方印绶拿出来,道:“这是燕君之印。”
服人呆滞了片刻才回神,道:“这……这怎么没在公父那里?”
狄氏道:“你公父自从立你为太子后,就把燕君之印与虎符全部都交给了我。”
服人一时间有些反应不来,虽然自从长狄之战后,燕君姬范他的公父就变了很多,但是服人从没想到往昔最是紧握权力不松手的公父,竟然会是早已将代表一国之君身份的印玺与虎符都交给国俌他的内父狄氏。
狄氏似乎也看出了服人的讶异,叹了一口气,道:“你公父……不论过往如何,他始终记得自己是燕君,是燕国的一国之君。”
狄氏顿了一下,然后将燕君之印收好放回那个装虎符的盒子,然后连同那个装虎符的盒子一起推给服人,道:“服人,你拿着。”
服人又是一愣,看着那个漆盒,再看看狄氏,说不出话来。
狄氏脸色青白,气息不匀,微微喘息了下,然后道:“服人,此时齐国大军压境,我燕国有亡国之危,这满朝上下,只怕只有你有这个能力力挽狂澜,我虽知以你在军中威望,也许根本用不着虎符,不过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些你拿着,救燕国,救社稷。”
服人看着那个漆盒,半响没说话,最后服人退后两步,整袖长拜施大礼稽首,然后接过那个漆盒。
狄氏见此,目中含泪,握着服人的手将服人拉近,捧着服人的脸,颤声道:“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我儿,我从来没能好好看看我儿,我儿瘦了。”
二十余载了,在服人心中,他一直将那个在茅草屋里又黑又瘦总是满口粗言的养父与养兄弟当做亲人,而自从他回宫,本当是他血浓于水的公父与生身内父,给予他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痛苦与羞辱,他尽孝道,不过是遵从老师孤竹存阿的教导尽人子之责,若论亲情,服人以为他已经在自己养父与养兄弟饿死的那年冬天,就已经埋葬了。
然而此时此刻,当自己的生身内父脸色苍白喘息含泪,看着他说出这句“我儿瘦了”,服人却第一次觉得,狄氏确实是自己的内父,服人目中一热,终是一股热泪涌出,颤声道:“阿父。”
狄氏似乎也从服人的眼泪中感受到了什么,哭了,然后又笑了,道:“我儿,我儿服人,你是我儿,我唯一的儿子服人。”
可能是情绪有些激动,狄氏马上又开始咳嗽,把服人吓了一跳,急忙扶住狄氏手足无措的给狄氏顺气,道:“阿父,我去叫巫医吧,必须要看巫医。”
狄氏拉住服人,道:“等一会儿,等我把话说完我会让医匠来看看,现在有其他的事情要紧。”
稍微咳了一下,狄氏也缓过来了,脸色也没那么差了,服人见状虽然还是不放心,但也值得听狄氏的,道:“阿父有事一定要现在说?”
狄氏神色微动,良久,才开口道:“我儿,你的那正室内佐夏瑜,你很信任吗?”
这话一出,服人几乎立刻就知道狄氏要说什么,服人沉默半响,最后道:“我信阿瑜,我和阿瑜,与其他人不一样。”
狄氏目中神色一动,良久,道:“你喜欢他?还是信任他?”
服人再次沉默,然后,抬头看着狄氏,目中有他一贯的坚定,道:“吾爱之,吾信之。”
狄氏长叹一声,不再言语了,服人话已至此,狄氏也知再言语也没用了。
正在狄氏与服人这相对沉默之时,只听室内一处帘幕竹简书架后一声响动,二人同时一惊,狄氏将燕君印玺和虎符交给服人,这本是不能有外人在场关系燕国社稷的要害之事,却难道一直被别人听去看去了?
服人也是立时紧绷起来,向墙壁上挂着的宝剑一瞥,立时上前拔尖在手,奔到那书架处,只待若见是个女干细便立时斩了。
服人气势汹汹一掀帘幕,不见人影儿,再仔细看去却见书架脚蜷缩一个幼小孩童,此时正哆哆嗦嗦的看着服人,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哽咽着道:“父亲。”
服人一愣,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是他的儿子——公孙谦啊。
服人眨了眨眼睛,他真的许久想起过自己的儿子了,其实严格来讲他一直不太愿意想起这个儿子,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是他被陷害的标记,但不管过去如何,公孙谦终是他的儿子,所以服人的神色缓和下来,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道:“你怎么在这里?”
公孙谦哆哆嗦嗦的道:“我……我听说内祖父病了,我来看内祖父,然后就睡着了。”
说到这里公孙谦似乎终于想起自己来干嘛了,啊了一声,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跑出去,然后一把扑进狄氏怀里,道:“内祖父,你病了吗?”
狄氏抱着公孙谦,轻轻拍着公孙谦的背,道:“内祖父没事,没事的。”
服人看着狄氏抱着公孙谦,那轻轻哄慰的样子,心中突然一痛,但为什么会痛,却又说不清楚。
就在此时,殿外有寺人的声音,道:“国俌尊上,太子殿下,前殿军情。”
狄氏抱着哄慰公孙谦,然后空出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那个装着虎符与燕君印绶的漆盒,对服人道:“把这拿走,军情要紧,去吧。”
服人看着狄氏,半响,行礼接过那代表整个燕国君主社稷之权的盒子,退出离去。
眼见服人离去,埋首在狄氏怀里的公孙谦抬头文狄氏道:“父亲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狄氏一愣,道:“阿谦怎么会这么说。”
公孙谦嘟嘴,道:“父亲看到我都不笑的。”
狄氏笑了,道:“你父亲天生就是一张木脸,不会笑的,再说你父亲是一国储君,要有储君的威仪,自然笑得少。”
公孙谦却似乎没被这样的解释说服,很是稚嫩的脸上有了几丝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忧郁,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听那些寺人说,父亲有了内佐了,以后还会有其他的孩子,那时候父亲是不是更不喜欢我了。”
狄氏眉头一挑,眼中一股杀意一闪而过,道:“哪个寺人乱嚼舌根。”
公孙谦扯着狄氏的衣袖用稚嫩的声音道:“内祖父,别生气,他们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守夜悄悄说的。”
狄氏微微皱眉,道:“别听那些胡说,你父亲是喜欢你的,他只是忙,没空常来看你。”
公孙谦不说话了,只是埋首在狄氏怀中,小孩子到底身体挺不住,慢慢的就睡着了。
此时自由狄氏的心腹寺人进来把公孙谦抱出去,哄了公孙谦半响,狄氏也累得够呛,脸色又一片青白,直直喘息不止,有跟随了狄氏多年的寺人扶着狄氏,眼中含泪,道:“国俌,为何不告诉太子,您这么撑着,就不怕……”
狄氏叹息一声,道:“我自己作孽自己承,这个时候,我不想给服人添乱了。”
第177章
服人从内室出来,回到燕宫正殿,却见夏瑜以及杨之孙、杞熏、吴豹,孙由、秦开、公子启、寺人桥,都还在殿中,但是那些军卒却已经被遣走,离殿百步之外,而大殿之中正扑了一张巨大的地图,服人大略扫了一眼,却见是一张巨细靡遗的天下诸侯的地图。
服人一路上自然也听孤竹存阿讲过夏瑜在晋国虒祁台上如何舌战群雄,自然有听过夏瑜亮出来的那张震慑诸侯的“四海归一图”,此时亲眼在这殿中见到这张绘制了天下山川形势的地图,服人也有点明白当日虒祁台,为何众人包括那些平日身处高位手握天下权柄的诸侯们为何被震撼。
因为当这样一副巨大的详尽的地图摆在眼前,仿佛整个天下都被收入囊中踩在脚下。
夏瑜眼见服人步入大殿,仍是低头看着那副巨大的地图,道:“那些军卒我遣其百步之外护守,我等着也无聊,就找了点事情做,已经画过一遍了,再来一遍就用不了多少时间了。”
服人看着这副地图,静静的踱步绕着地图查看,没说话。
夏瑜伸出一指点在燕国蓟都外数百里处,道:“我猜田舒此时差不多到这里了。”
服人道:“蓟都前还有一些小的城池村邑,而且地势也并非一马平川,田舒应该知道要攻陷蓟都是场硬仗,他不会那么草率进兵,多半会在路上减缓进军速度,整军备战。”
服人这话音才落,有斥候急急举军报一路狂喊进报,道:“报!!!军报!!!”
孙由抢上前去接过军报,看了眼,转头对服人道:“如太子所料,田舒放缓了进兵速度,已经再安营扎在,同时也在清剿蓟都周围的一些矮小城池村邑。”
服人与夏瑜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夏瑜看着地图,沉吟片刻,转头对公子启道:“中山国呢?”
服人听到夏瑜的话脸色微沉,也道:“中山国与齐国确定联手了吗?”
夏瑜见服人脸色,已经猜到自己提起中山,只怕服人是想起了燕国与中山边境燕国百姓被洗劫的惨状,不过公子启并不知道这些,只以为服人是询问中山事,便道:“月前,内佐去晋国迎太子回国,国俌也立时派了使节前去中山国,意图在齐国大军北上之际稳住中山,中山国虽然没有明确答复,但私下里,中山首辅重臣公孙启曾经允诺,中山不会掺合进来,最起码在燕国与齐国胜负未分之时,不会。”
公子启说这话时神色微带轻松之意,毕竟此时燕国情势危急,能少一个敌人或者说少一个落井下石趁人之危的对手,都是好的,但是这话并没有让服人的神色变得轻松,反而让他的神色更加阴沉。
夏瑜此时却无视了服人阴沉的脸色,直接道:“即使中山不动,我们也打不赢。”
孙由听到夏瑜这话眉头一挑,一股愤怒神色从眼中划过,但随即,似乎是想到什么,孙由的神色又微微暗淡下来,微微收敛了怒色。
一贯暴脾气的孙由没说话,倒是以前向外温和的秦开忍不住冷笑开口,道:“内佐也未免太过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还是说因为统兵的是田舒,内佐您便格外的觉得齐军强劲?”
秦开这话有几分诛心,夏瑜眼神一瞬间微微变得锐利,看了秦开一眼,但还没等开口,服人却已经开口,道:“你们先退下吧,阿瑜留下。”
服人开口,加之服人此时的脸色严肃还有些阴沉,自然没有人敢在这时候有所违逆,众人都施礼依次退出大殿,只留下服人与夏瑜两人。
服人低头看着那张地图,一边似乎沉入在思绪之中一边踱步,道:“有些话,不需要说的太明白。”
夏瑜此时算是半跪坐在那副地图上,手指在蓟都附近轻划着,道:“他们迟早要知道。”
服人道:“是,但是能晚不宜早,军中士卒战心,全来中层军官的士气维系,若是这些军官的士气散了,那全军的士气也就散了。”
夏瑜却是有些明了服人话中的意思了,道:“你怕孙由、秦开他们撑不住?”
服人道:“前段大败,军中军官阵亡非少,孙由、秦开皆是久经沙场之人,不是吃不得败仗的,但此次大败,却尽皆锐气尽失,却是这几年来接连大战阵亡的军官将领实在太多,军中已近无人可用,这不止他们,整个燕军低迷,这样下去我怕整个蓟都守军都会撑不住,未战士气先泄。”
夏瑜明白服人心中忧虑,道:“这还不是眼下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粮草,眼见已近入冬,再过不久燕地只怕就是要飘雪的时候了,其他的不说,三个多月的雪封北地,粮食就是个要命的事情。”
服人来回踱步,道:“接连大战,府库已空,粮草见底,军械支援难济……”说道这里服人想到了些什么,驻足,转头对夏瑜道,“你不是把方城的粮草军械都搬回来了吗?如何?”
夏瑜摇了摇头,道:“很难,方城产粮丰厚,武阳才是军械产地,齐国大军逼近,我让杞熏把方城也好武阳也好全搬空了,先不谈粮草,只说军械,武阳的高炉拆了,工匠虽然都待会蓟都了,但再建一个高炉没那么容易,在这蓟都附近也没有大的矿山,没有原料,工匠技艺再精也是无济于事。再说方城粮草,短时间内支撑军队还算可以,但是谁知道这场仗会打多久,再者,蓟都还有十几万的百姓呢。”
夏瑜这话一出,服人神色便更见沉重,这天下的诸侯国不少,燕国在其中只能算是一个弱国,蓟都作为都城的人口与那些强国比是少了太多了,如齐国临淄不算来往商客,只算本地户籍人丁也有几十万人,但即便人丁少些,也十几万张嘴,日日开口要吃饭的,所需粮草数目何其巨大。
自东周已降,天下诸侯几乎无日不有战,以此时邦国征战论,只有攻占下都城擒获国君,才算真正灭掉一个国家,灭国战中,围城战几乎也是必然的,而在这样的围城战中,许多老百姓是首先被饿死的,毕竟国库的粮草必然要先保障军队供应。
燕国是弱国,这个弱不是指燕国的国土狭小,严格来讲,燕国与齐国国土相差无几,但是燕国是弱国,这个弱某种程度可以说是“穷”,人口相对少,人穷国家府库也穷,而这种“穷”在这接连的消耗战中就体现的更明显了:齐国也是接连大战,但此时拿出二十万人的军队和补给北上灭燕,和玩儿一样,但燕国就已经快被榨干见底了。
许是因为此时情势实在太过凶险,也许是因为此时殿中就剩服人与夏瑜两人,一贯作为主将要镇定坚强的服人此时微微允许自己显露几分软弱,他坐了下来,很是没形象的坐在那张四海归一图上,道:“若是围城的话,我们打不了持久战,粮草、军械都不足以支撑。”
服人带着点微微疲惫的神色坐在燕宫大殿的地上,似是在思索着什么,然后道:“你觉得晋国就真的会眼看着齐国灭亡燕国,然后让田氏坐拥几乎两倍于晋国的国土吗?”
也就在此时,一阵高声划破寂静,只听有斥候大声道:“报!!!!军报!!!”
服人与夏瑜对视一眼,都立即起身,服人将方才的那点软弱疲惫瞬时收敛了干净,与夏瑜一起出了大殿,只见孙由脸色煞白的奔到殿前,递给服人一章帛书,颤声道:“数万赤狄从北大举入侵,血洗我燕国边境。”
这个军报宛如晴天霹雳,要知道此时南方齐国二十万大军正步步紧逼眼见就要围困蓟都,若非如此,此时赤狄洗劫边境,分明是来趁火打劫来了,若是往昔,即使危急也不算难以应付,毕竟燕军在服人带领下也是常年与蛮夷如山戎有战,但此时燕国情形,却当真是经不得再多一个敌人了。
服人面色沉郁,但仍是如往昔的厚重坚定,不见半分动摇怯懦,相反的服人的眼睛似乎更加亮了,亮得发毒,虽是一言不发,却隐隐让人有几分畏惧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