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陈念的话被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打断。
薛孟庭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念:“逆徒,你是要用一剑断了叔侄情谊不成?”
“是!”陈念顶着鲜红的五指印,第一次顶撞师尊,声音冷然,“有些话,唯有如此才能说!”
叶钧面色奇怪:“你不要后悔。”
“正是先前优柔寡断,才酿成今日苦果。”陈念看向薛孟庭,柔声道,“师尊莫恼,等弟子讲完,再打不迟。”
薛孟庭一震,仿佛被攫住喉咙。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别说了”!
“师尊可还记得第一次与弟子见面情景?”陈念问道。他并不需要薛孟庭回答。
“那时弟子便想,为何这个人要对我如此之好?”
“本以为是前辈高人一时起兴,可后来——教习剑法、照料娘亲、及至收我为徒,每一桩、每一件,便是弟子真有父亲,也不过如此罢。”
“若是真如师尊托词,是父亲挚友;又或是弟子天资出众,远胜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弟子愚钝无能,便是能否筑基都说不定,以师尊身份眼界,何须对弟子如此?”
一席话说完,薛孟庭无言以对,徒然地张了张口。
“师尊对弟子越好,弟子越是不解。”
“弟子日思夜想,不得其果,却放不下、丢不开。”
薛孟庭几乎想向后缩,想捂起耳朵。原来一早被人怀疑,他还浑然不觉!若是陈念如同原著里一般,现在他恐怕都不是完整的了!
“但弟子不敢问,镜花水月,一戳即破,暗地里窃喜也就罢了。”
“后来弟子想通了,不论如何,师尊对弟子好是事实,何必去管为什么?弟子只要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好生孝敬师尊便是了。”
不错不错,如此才是正理。薛孟庭暗暗点头。
谁知一口气还没喘匀呢,又听到陈念继续道——
“可是,谁知那一天夜里……”
薛孟庭竖起耳朵。
“……弟子梦见师尊……”
嗯?
“弟子本来惶恐不安,又正好被师尊撞破……”
咦?
“本以为会被师尊怪罪,不曾想师尊对弟子说……”
他说了什么?
“……修道之人,洒脱不拘,只要不乱人伦之理,便不妨事。”
是、是吗?不记得了啊……
“自那之后,弟子便再不能忘,每每思及师尊,辗转反侧,不能安眠……”
……等等!你那时候才几岁啊!【重点错
“相思难忍,弟子便使了些小聪明。佯作梦魇,欲与师尊同床而眠,谁知师尊只在一旁守候。弟子只好故意让师尊看到杂记野谈,扮作无知稚子……”
……wtf?!
“大被同眠,犹觉不足,弟子又在身上佩了助眠香粉,叫师尊一夜好梦,以便肆意轻薄……”
“陈念!”这也能忍?
“谁知被叶师叔察觉。师叔斥我禽兽不如,命我苦修剑道,斩断情丝。”
所以那段时间陈念总待在剑峰?难怪三师弟也不赶他!
“本以为此等忤逆情丝终于能一举割断,谁知突遭大变,师尊为救我,竟被魔修困住吸取阳元。弟子得知之后,头痛欲裂,心思惶急,魔念顿生。”
原来提前开启血脉是因为在下,还以为是蝴蝶效应,呵呵呵。
“杀白眉、逐妖女,心魔仍在。弟子见师尊衣不蔽体,口唤师叔,惊怒至极,险些对师尊做下……那等禽兽之事。”
……=口=
“又是叶师叔及时赶到,不然弟子已酿下大错!”
陈念定定地注视薛孟庭石化的面庞,眼底幽暗,如涧底寒潭,暗流涌动。
足足半盏茶过去,薛孟庭的脑子才稍稍转动起来。
他涩然道:“那为何……要在现在说此事?”
说到这里,你不是已经悔过了吗!做什么想不开要把它们齐齐撸一遍!要说就不能悄悄说,旁边还有个看好戏的妖魔王在呢!
……所以其实不是有阴谋,人就是来看八卦的吗?
如果能牺牲他一个造福全人类,好像也不错的样子【不
话说回来,叶师弟知道得不——少——嘛……
……好吧,他好像明白叶师弟瞪他的那几个眼神了。
那为何不早点告诉在下!险些菊花不保什么的,一身冷汗啊!!!
说好的笔直说好的种马呢!
无知无觉真是太可怕了,好在有贴心的娘家人(划掉)帮忙。
薛孟庭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陈念看着薛孟庭变幻的神情,垂下眼睑,将缕缕情意层层包裹起来,掩在眼底最深处,再抬眼时,已是冷静决然。
薛孟庭心里一跳:“等等,你先别回答,等这件事过去再说。”指的自然是旁边看大戏的妖魔王。
陈念抿了抿唇,声线竟是冷硬如铁:“今日说出来,是因为我虽有过错,满腔真情却无半分作假!可——师尊,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为何待我如此好?”
薛孟庭微微睁大眼,被他痛极的眼神狠狠一刺,下意识退后一步。
问了,他还是问了!
不是说好的不问缘由吗?
薛孟庭怎么答得上来?
根本就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既非子女,又无交情,更不得利益,能有什么解释!
难道要他说,还不是因为你是主角?
坑爹呢!
他讷讷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陈念咄咄逼人,全无从前半点恭敬:“怎么不说?说不上来是不是?”
薛孟庭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小念……”
“说不上来我便替你说!”陈念下颚紧绷,面寒如冰,“因为我,陈念,有一半妖魔血脉。你薛长老薛仙师高义薄云,当仁不让,得知之后立刻前来寻到我,要感化我这个怪物,生怕我做出什么歹事来!”
薛孟庭又退了一步。他竟无力反驳。某种程度上来说,陈念说对了一半。可不是为了感化他叫他记自己的恩情吗?
进进退退,他心中生出无措之感。
偏陈念紧逼不让:“对我来说,师尊养恩大过天,可对师尊来说,不过是为了人间除恶!”
薛孟庭眼前一黑,被陈念沁红的眼角激得血往头上涌。为何话题一转,就到了这个地步!
“小念,你听为师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陈念拂袖转身,“我本妖魔,何必为人!”
“说得好!”尚魁抚掌大笑,“陈念,你竟能想通,真乃天大幸事!”
陈念面色恢复平静,对妖魔王颔首:“如今我的话都已说过,你的游戏可还要玩了?”
“什么事能比得上你回来族中!”尚魁尽显本性,青袍变化,王袍加身,威严尊贵,张扬无匹,“走,本座带你回我大好魔界!”
尚魁一拍手,挟住陈念肩膀,一忽儿便在原地突兀地消失了。
便连角落中的那团黑烟,也同时消失干净了。
苍茫天地,忽然间空起来。
薛孟庭仰头看到终于赶来的各路弟子,心中一片空旷茫然。
他将陈念从母亲之死中拖回来,却还是没留住他。或许陈念说得对,他本是妖魔,何必为人?
下次再见面时,会是如何?想来是生死仇敌了罢。
虽然一开始,他的目的不纯,可后来……人,是有感情的啊……
他第一次带徒弟,果然做得不好。
或许唯有天地知道,陈念在心中留下的最后四个字。
师尊,勿念。
第三十一章:剑冢
苍郁凌空山,冬去春来,数载匆匆而过。
物是人非,这些年,原本清净的严正峰愈显孤绝,每有弟子经过,总免不了一番嗟吁长叹。
四年前,凌空剑门三代弟子陈念走火入魔,适逢妖魔侵入,门内生乱,竟无人察觉此事。等薛长老击退外敌后赶回严正峰,只得一具冰凉尸骨,爱徒早已神魂升天、身殒道消矣。
薛长老痛失爱徒,情难自控,当夜传回万物峰主,将手头一应事务转交楚三长老,自此闭关苦修,勤练不缀。
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其下的几位峰主则知道得更多一些。
据说,那日出事,是薛长老为了救叶长老才误了时间……
更隐约有传言,妖魔可恨,竟逼迫薛长老在叶长老与陈念之间选一人保全……后来叶长老修习愈勤,教导愈严,似乎证实了这个说法……或许素来刚正的叶长老,不能接受自己的性命是由另一名弟子换来的……
这些话只在凌空门内小范围传播了一阵。上至各峰峰主,下及扫地童子,很快将此事的疑问放在一边,转而专注修行,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提升实力。
长辈们不说,自然有长辈的原因。凌空门弟子,或许会因师兄弟修为不精暗中议论,或许会偷偷抱怨长辈偏心,但绝不会在关键大事上质疑长辈的决定。并非不敢或是盲从,只是信任长辈,信任同门。
更何况,经此一遭,便是最愚笨的弟子也清楚地知道,妖魔现世,凌空门首当其冲。
两族对立,不问对错,单是立场不同就已经决定了,这是一场决难化解的矛盾,甚或须得拼上两族的性命——
便如数百年前一样。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既然享受了正道领袖的声誉资源,便要担起相应的责任负担。凌空门从来当仁不让,就算没有被妖魔盯上,也会自觉地站在最前线。身后是自己的家园,身前是可怕的魑魅魍魉。要想进攻中土,先踩过凌空门弟子的尸体。
初代弟子,凌空先辈,人人如此。
后辈传承,亦义不容辞。既然妖魔强大,那便努力提升自己,等到对战之时,能够达到自己所能努力到的最好境界,便是魂飞魄散,也并无遗憾。
此乃以身证道,幸甚。
——岳礼勉励同门时,如是说。
“薛师叔尚在苦修,我们……突然前来会不会干扰了师叔修行?”
在众多弟子面前沉稳可靠的大弟子岳礼,此时面色踌躇地提出自己的疑问,默默做好挨骂的准备。
“你这个木头脑袋!”楚嵋眼尾一挑,斜了岳礼一眼,“剑冢五十年才开一次,关乎宗门根基,是何等大事,如何能让师兄错过?”
再不找个由头把师兄叫出来看看,她可就急死了!
岳礼讪讪称是,竺月轻声安慰道:“你放心,薛师兄闭关前嘱咐我,若他忘了时日,千万要在剑冢开启前半年提醒他。”
“果真如此,弟子自然听命行事。”岳礼眉心舒展开来,道,“请两位师叔稍等片刻。”说罢,执传音符上前。
楚嵋与竺月咬耳根,嫉妒道:“师兄不等我回来就闭关也就算了,还只将事情交代给你,恁地气人!”
“嘘——”竺月悄悄给她使眼色,轻轻道,“我骗那傻孩子的,但愿薛师兄不会生气……”
“啊!”楚嵋捂了捂嘴,随即眼睛一转,“咱们也不用怕,要是二师兄发怒,赶紧跑路就是了,让岳礼给咱们顶着。”
“我也是如此想的。”竺月有些不好意思了,“别叫岳礼听见。”
刚刚送去传音符的岳礼后背僵硬,投下沉重的影子:隔这么近,弟子不想听到都难……烦请二位师叔,既是金丹真人,要背地里说话还是用上传音入密之术罢……
不过,虽然被骗了有点郁闷,但他并不因此后悔。当日他也将薛师叔的情形看在眼里,师叔心境不稳,闭关……恐有差错。若是无碍,被骂一顿也是值的。
本以为至多有个回音,没想到不多时,竹舍的门由里推开了。
岳礼一怔,立刻行礼道:“见过师叔。”
楚嵋刚刚还在说笑,一见门口之人便红了眼圈。她急忙眨了眨眼,待涩意散去,强作平静道:“二师兄!”
她情绪有些激动,不曾看到身旁竺月眼中掠过复杂深意。
“薛师兄,别来无恙。”竺月微微一笑,轻柔道。
“快……进来。”薛孟庭一出口,几人都骇了一跳。竟是声音嘶哑,音节破碎。
虽是许多年不说话,可金丹修士闭关,按说……不应如此。
薛孟庭也是一惊,忙清了清喉咙,再开口时方才显得正常些:“别站门口了,进来坐。”
三人默然须臾,岳礼最先应声:“两位师叔,请。”
两人不再迟疑,顺着薛孟庭手势走进竹舍。岳礼跟在最后。
客人上门,自然应当奉茶。可薛孟庭拿起茶壶后愣了愣,尴尬地放了下来:“无茶无水,抱歉,抱歉。”
“师兄同我们客气什么?”楚嵋嗔怪,眼波扫过竹舍内摆设用具,见与从前并无两样,仍是整洁干净,心中略安,说话时轻松了不少。
师兄能翻过这一页,她便放心了。
她这里暗暗放心,那厢竺月却比她多看到一点。
窗边的玉芝兰,娇艳欲滴,仿佛刚从枝头摘下。可薛孟庭数年足不出户,刚刚才开门迎客,如何能摘下新鲜花朵?
竺月只能想到一个缘由。这玉芝兰时不时受灵力滋养,是以生机盎然,一如初初绽放。
玉芝兰背后,会有什么故事?
她眼底神色更加复杂了几分,收回视线时正好与岳礼不动声色的目光撞上。
岳礼一顿,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左手食指。
竺月眉梢微斜,给岳礼抛了个媚眼。
“……”岳礼敛容垂眸,老老实实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师兄在看什么?”楚嵋拍了拍薛孟庭愣在壶把上的手,薛孟庭回神,坐下来道,“没什么,让你们担心了……”他想了想,将剩下的话都按下不再多言,问道,“剑冢可是半年后开启?”
楚嵋点头:“正是。已在准备门内比试,预备选出入剑冢的弟子,具体事宜还是岳师侄清楚。”
岳礼便接道:“此次竞争尤为激烈,弟子与几位峰主讨论过,其中最出色的两人,不光天赋不一般,实战更是了得,虽是筑基,却可比金丹。”
剑冢开启,是为了让各宗弟子入内寻找自己的本命灵剑。不,与其说寻找,不如说是让灵剑挑选自己。剑有灵性,会自择其主,天赋越好,越有可能被更好的剑选中。
虽说剑冢中时有新剑诞生,但对上数目庞大的修士,剑的数量就不够看了。所以各宗互相约定,每次剑冢开启,只能送进一定数量的优秀弟子。
像凌空门这样的大宗门,也不过区区十人的名额,更不用说下面的小门派。许多排不上号的门派,还需彼此竞争,数个宗门争夺一个名额。
还有一点,进入剑冢“找剑”的弟子只能是筑基,筑基以下,一率被排斥在外,甭管如何天纵奇才;筑基以上,进入名额有限,而且绝不可能被剑冢中剑认可。
曾有人不相信,硬是要拔一柄剑下来试试,结果惹得万剑齐杀,若不是数位元婴联手祭剑,以大修威压震慑剑王,当时在剑冢内的万余人便要尽皆惨死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