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命?”
“每个亵渎术士都身负这种使命,历来如此,我们传承、加强那来自深渊的施法能力。你想象一下,我们触摸到的是多数人穷尽一生也不了解的真相,看到的是隐藏在表象下的神秘之物……也许我们被排斥,被畏惧,得长时间生活在黑暗的角落里,但我一直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揭开厚重的幕布,也许整个世界、整个空间的规则都会因此而改变。就算我做不到,也有其他施法者会继续做。亵渎术士们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看向车窗外,私人博物馆里的老人还在窗边探头探脑,路旁有另一辆汽车飞驰而过。
他指着这些,呼吸急促,声音开始颤抖:“现在……毫无意义了。你能明白吗,毫无意义了!我的一切都被夺走了,我的人生还剩下多少年?三十年、五十年?我得花多少时间来习惯这数百年后的世界,又得浪费多少时间找回本属于我的东西?就算你愿意帮助我,我的研究又还有什么意义……想象一下,阿什尔,假如你从出生起就觉得自己是为某些目标而来到世上的,你一辈子都只有这个,而现在,它们什么都不是了……”
丹瑟利尔顿了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话虽如此,其实我也没有别的目标可追求了……除此外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了,”他低下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阿什尔,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如果你不来我反而更自在一点。现在看着你,我觉得非常……羞耻。”
阿什尔执起导师的手拉到唇边,和从前一样,是那个轻吮骨节的吻:“我是恶魔,我并不太了解这种过于勾绕复杂的情感思想。那你……想要和我回深渊吗?”
“不,”丹瑟利尔一副目光失神的样子,语气却非常坚决,“那对我来说是更大的羞辱。”
“好吧,虽然我还是不太明白,”阿什尔钻出车子,换到前面驾驶座上去,“我们先回去吧,回现在的家。不管你在想什么,我说了,我会陪你过完这几十年的。”
他们的生活变得非常平静。就像从没有虚假灵魂,从没有灰烬之主,从没有深渊的那些折磨一样。
他们生活在一起,住在狭小又隔音奇差的旧公寓顶层。当下人类社会的麻烦事不少,比如,租赁好一些的房子需要证件,找那种不要证件的房子也可以,它们通常位于治安糟糕、环境脏乱的地方,房东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善类。这倒是小问题,阿什尔会搞定一切,每天阿什尔都会出门很长时间,简直像上班一样,他和丹瑟利尔一样需要学习。
他尽情感受着现在的人间,几个月后,他从神态到口音都和街上的普通年轻人无异。他说自己上次来人间也经历了差不多的过程,同样要花点时间习惯眼前的社会。
继汽车之后,阿什尔还搞到了“超市礼品卡”、“电视机”、“微波炉”和“电吹风机”。几百年前,他和丹瑟利尔第一次见面后不久,他带了一堆食物金钱还有马车送给导师,那时,丹瑟利尔问他是从哪里抢来、偷来或骗来的,这次阿什尔也很期待过被如此提问。
不过现在丹瑟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如果不是阿什尔纠缠着他,他都不愿意学习怎么用“微波炉”来加热面条。
除了生活必需品外,阿什尔特意准备了适合放书的置物架以及平整的桌子。他以为这些东西上逐渐会堆满纸张和铅笔,变得乱七八糟——就算暂时找不到以前的书籍,丹瑟利尔从深渊带回来的随身物品里也有不少法术笔记和材料。
可奇怪的是,好几周过去了,丹瑟好像一直没有从伤病的疲惫中恢复过来,很少去碰那些东西。当然,偶尔他也会试着打开法术笔记,对着一面墙施法,阿什尔认出,那是召唤人造位面中魔像身躯的咒语。
不过丹瑟失败了,他好像根本没法保持专注,不能集中精神,也不能好好念完咒语。
即使是白天,丹瑟利尔也像是随时会深陷于噩梦之中一样。晚上情况就更糟,他失眠的情况越来越重,在天快要亮之前有时能睡一小会,睡得很浅,窗外有一只鸟飞过也可以让他惊醒。
阿什尔经常不分昼夜地出门,所以一开始没留意到这些现象。反正他的导师总是保持不开心的模样,他都习惯了。直到有一天,他在凌晨五点多打开门,听到卧室里传来痛苦的呻吟。
导师平躺着,像被什么魇住了,身体僵硬着发抖。他的梦呓竟然是深渊语。
以前初到深渊的时候,丹瑟利尔只会说法术相关的名词,而现在他的发音和恶魔们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在虚空之海上空抓紧导师之后,阿什尔曾经暗暗惊叹,被折磨驱使的经历似乎没在丹瑟利尔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他几乎怀疑是某些法术帮助导师屏蔽了痛苦。在恶魔的认知中人类一直都是脆弱无力的生物,哪怕是再厉害的施法者也一样,阿什尔曾以为自己太轻视导师了,大概丹瑟利尔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如果他平凡无奇,阿什尔也不会遇见他后就动起把他带回深渊的念头。
现在阿什尔才发现,就算再怎么特殊,丹瑟毕竟也还是人类。寿命短暂、碌碌其生、野心大于能力、骄傲大于地位、经常过度思考力不能及的东西、身心都脆弱易碎的人类。
被困顿于深渊的那段时间并非对他毫无影响。
烙印藏得太深,几乎不在皮肤表面,它钻进血管和骨髓,钻进灵魂里。当丹瑟利尔抱持着对人间的执着时,他可以假装它们不存在,他可以关上门,隔绝那些残忍的低语;而一旦他的防线衰弱、崩溃,伤痕就会一道道浮现出来,从内向外慢慢蚕食他。
光靠想象也能知道,人类怎么可能忍受上百年的凌辱、折磨、奴役,再承受一系列挫败、困境,然后仍保持原本的坚定之心?阿什尔认为,恶魔或者其他黑暗生物也许有可能做到,人类不行。这是人类的生命本质决定的,就如匕首的鞘不可能容下带血槽的巨剑,它只会被巨剑碾碎。
从前,弱者对阿什尔来说是个符号,他们能带给自己优势、便利,除此外也没什么别的值得考虑。而现在,他首次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欣赏这种弱小。
欣赏、留恋、痴迷,或者随便什么词汇。这感觉就像是有一根羽毛在心脏上搔痒,在灵魂上轻点出不断晕开的波纹,偶尔还会留下短暂的刺痛。
猎户的灵魂远去了,导师高高在上的眼神也不见了,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奇怪,这几百年间前所未有。阿什尔没法定义这算什么,他读过人类那些腻腻歪歪的文学书籍,他觉得这肯定不是所谓的爱情,他们的关系与人类的爱情定义明明相差很远。
阿什尔再一次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我又变得更像人类了,他想。即使早已挣脱法术、早已经找回自我,我也还是在不停变得更像人类——“人类喜欢为行为定下理由和借口,而恶魔专注于行为本身。”
他坐在床沿,轻抚导师布满冷汗的额头,丹瑟利尔似乎快要醒过来了,于是阿什尔俯下`身,用吻迎接他。
这是丹瑟利尔第一次主动拥抱阿什尔。他伸出双臂环着恶魔的肩颈,与其说是拥抱,倒更像是坠下悬崖之前的求救。阿什尔愣了一下,模模糊糊听到导师嘴里嘟囔着一个词。
等丹瑟利尔彻底清醒,他立刻就放开了手臂,倒不是因为梦呓而害羞,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向任何人主动表达亲昵的习惯。
“你梦到深渊了?”阿什尔在他耳边问。丹瑟利尔不回答,似乎还在平复情绪,人从梦中突然惊醒时经常会暂时陷入一种迷茫,得反应一小会才知道自己真的醒了。
“导师,我今天打听到一件事,”阿什尔扶丹瑟坐起来,“显然潜行在人间的黑暗生物还是很多,他们需要隐藏,需要假装像人类一样生活,所以就得弄点假身份,不然寸步难行。我已经打听到什么地方能搞到这种假身份了。不过,要解释你的身份有点困难,所以干脆你伪装成人间种,这样将来……”
丹瑟利尔好像根本没好好听,只是随意点点头。
“你不舒服?”阿什尔问。
“没有。”最近丹瑟总是这种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的样子,从前他经常对阿什尔的建议提出质疑,或者是不满意阿什尔的判断,现在他一整天也挤不出几句话。
还有,他说过,有阿什尔在身边会让他觉得恐慌、耻辱,阿什尔就是他一事无成的证明。所以刚落脚住下时,他总向阿什尔投去刻薄的目光,每当这时阿什尔就故意亲近他,把他圈在窗帘边做出些下流的动作。然后丹瑟利尔会用施法威胁学徒,恶魔到人间后力量遭到严重劣化,也许阿什尔又不是他的对手了。
可是渐渐地,丹瑟利尔不再这么做了,他好像对这种无聊的互动失去了兴趣,变得安静而沉默。
在没搞懂导师的意思前,阿什尔减少了故意挑`逗的行为,他认为一旦丹瑟利尔变得顺从亲切,就肯定是在计划着什么,反正以前都是这样的,幸好至今为止这个猜测还没成真。
阿什尔扶着导师的肩,让其重新躺好,“你之前做了噩梦,我看得出来,”他们的距离这么近,丹瑟利尔竟然没有一点抗拒,“最近你一直很不对头,我也看得出来。可我不了解你每天都在思考些什么。你怎么了?”
丹瑟利尔也露出困惑的神色,与其说是沉默,倒更像是根本没理解阿什尔说的话。
阿什尔起身把床边的窗帘拉严,现在太阳出来了,屋子变亮了不少。“算了,你就告诉我,刚才你梦到了什么?”
“不太记得,反正不是什么好的东西。”丹瑟利尔说。
恶魔慢慢捻开他胸前的扣子,鼻头轻触在他面颊上:“我帮你忘记它们。你知道,我确实可以。”
“好啊,”丹瑟利尔长舒一口气,他第一次直接给出回答,“最好让我什么都不去想。”
阿什尔轻咬着导师的喉结,就像这是一场狩猎。他发现,刚才自己听漏了一个单词——在“最好让我什么都不去想”的后面,丹瑟还说了一个深渊语的单词。
那个词代表请求,和英语的“请”所代表的情绪不一样,它常常用在自己失败、濒死的时候。用这个词来乞求他人,带有一点放弃希望、不再坚持自我的意思。在笼谷的那段时间,大概丹瑟利尔经常说这个词,不管是真心还是演戏。
想到这,阿什尔回忆起了丹瑟利尔刚醒来时的梦呓。那也是深渊语,意思是,“请救救我”。
细细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钻进来,正好黏在丹瑟利尔的手上。修长、带有细小旧伤的手指紧攥着床单,关节泛白。阿什尔抓着他的手腕,手指离开时,留下浅浅的红痕。
恶魔的舌尖轻舔过那些红痕,滋味就像糖与烈酒。
28
丹瑟利尔很久没睡得这么沉了,一方面是由于长期失眠积累疲劳,另一方面是因为屋子角落里的薰香。
丹瑟刚一入睡,阿什尔就去点起了安抚睡眠的香,它并不能催眠清醒的人,但却能让疲劳者迅速进入深眠。之后,阿什尔卷起丹瑟的袖子,给他注射了一种药剂。
当年丹瑟利尔对别人用这种药时,用的他自行萃取炼制的细小粉末,而现在阿什尔没有条件做这些,不过他知道药剂的每一种原料、起效成分。他从丹瑟的法术材料中找到了一部分基础药剂,又从外面搞到了其他成分的代替品。
他熟悉了人间的城市,也熟悉了现在人类常用的药剂。过去通过炼金学才能得到的成分,今天他可以靠货币在店里轻易买到。
以前丹瑟施法时,是将材料混杂在其他触发法术里的,他不用给人注射,手法十分隐蔽;而现在阿什尔做不到这一点,他得让药剂进入受术者的血液循环,然后才能开始施法。
他要让丹瑟暂时失去意识,在昏迷中丧失一切防护,把所有记忆和潜在的动机都展现出来。
就像丹瑟利尔曾经对他做的一样。
这并不是报复,而是因为丹瑟利尔现在的状况让他很费解。几百年后的世界对人类来说冲击过大,这他能理解;身为施法者却发现自己的研究成果七零八落,所以心灰意冷,这也可以理解……他怎么也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导师变成了整天病怏怏、毫无活力的样子。
以他对丹瑟的了解来看,以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导师都不可能愿意放弃那些研究,哪怕是被灰烬之主奴役折磨时也一样,而现在,丹瑟利尔总是口头上表示“我当然不会放弃,肯定不会”,但从实际行动上来看,他整天精神恍惚,和放弃了也没什么区别。
阿什尔知道这样不对劲,他搞不明白,又没法从导师嘴里问出答案,于是他希望利用这个探知人心的法术来搞懂。
今天是他第一次完整施展这个法术。也许因为即将接触导师内心的秘密,他隐约有点兴奋,完成咒语、将手掌按在丹瑟额头上时,他都没察觉自己在笑。
他看到了无数琐碎的信息。
演算图,咒语,药理,法阵,未闻未见的文字,古语言,默语,符号……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一个人内心的宇宙有多深邃,这些东西像巨浪一般淹没访问者的意识,他必须集中精神,专心分辨哪些才是自己需要的线索。
他本以为会看到丹瑟刚回到人间时的经历,但他先留意到的,却是更加震撼的真相。
那时,灰烬之主全身出血,力量被不断剥夺。在坠向虚空之海前,他用最后的机会驱动炙龙眼球袭击快船,杀死那些背叛他的人。
他收藏了十枚炙龙眼球用来储法,每次出巡他都会带上它们,这次也不例外。十枚眼球凭空现身,而迸发出火焰法术的却只有六枚。
从丹瑟利尔的记忆画面中,阿什尔看到蝠翼奴隶在法术中惨叫着死去,看到丹瑟利尔快速施法完成力场球……他还看到,当十枚眼球现身时,是丹瑟利尔对它们发出了指令,驱使其中四枚藏匿于附近的浓雾中,没有回应灰烬之主的命令。
然后他看到快船被火焰撕碎,那个时刻的自己正疾冲过去,抓住导师的手臂。
与此同时,在火焰烟尘的掩护下,丹瑟利尔闭着眼睛低声念出咒语,四枚藏于雾中的眼球闪现在灰烬之主身边,一道力场网险险贴着海面展开。
灰烬之主还活着。他根本没有落入虚空之海。
在冲向导师时,阿什尔以为镰翼已经必死无疑,即使还有一口气,他也会在虚空之海里永远下坠。阿什尔无法想象,丹瑟利尔早就暗中控制住了镰翼的宠物、奴隶、四枚炙龙之眼(也许是更多),甚至……是他操控着那四枚储法眼球,让它们救了灰烬之主。
阿什尔抑制着想大声嘶吼的冲动,紧紧抓住这段意识,跟随它来到更近的时间——丹瑟利尔和他回到笼谷,他忙于对付那群瑟瑟发抖的恶魔,丹瑟忙于制造通向人间的门。
那时阿什尔就隐约感觉到过,丹瑟利尔似乎长期处于一种惶惶不安中,他曾以为这是因为导师害怕笼谷、害怕不能回家。
当然并不是。丹瑟利尔有自己的计划,实际上他担心的是,镰翼是否会在不合适的时间再次出现。
阿什尔的攻击,加上丹瑟利尔算计已久的法术,镰翼虽然侥幸活命但已奄奄一息。处于濒死状态的他如果运气够好,储法眼球应该能把他带到某个岛屿或陆地,如果他运气不好,也可能中途再次陷进海里。
丹瑟利尔安排储法眼球救他,当然是希望他顺利活下来,但并不希望他立刻回到笼谷。
一天天过去,丹瑟利尔准备启程回家,他说门只能让灵魂弱小的生物通过……而现在,阿什尔看到了他的法术笔记:他完全可以制作出拒绝任何恶魔、仅接受人类通过的门,但他没有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