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商谢云岑的妻子谢余氏,去世了。
要说这谢云岑也只是城中一个略有些名头的商人,倒不值得去说道什么,只因这些年城中发生些小难小灾时,谢余氏总会站出来施舍些粥粮银钱,也为她的夫君博了不少好名声,故此她一过世,除了亲戚朋伴,便有一些往日受过他们恩惠的过来吊唁,一时间也成了街头巷尾让人唏嘘不已的谈资。
这日刚过了头七,宾客相继散去,前夜在灵堂守了一宿,谢云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了和妻子生活了近十年的六安居。
屋内摆设仍和妻子在世一样,只是窗前原本盛开的秋海棠如今失了神气,仿佛也知道自己的主人已然不在了。谢云岑走到书案前,手轻轻抚过桌上依旧打开的书页,书还停留在之前给妻子念了一半的话本上,往日妻子红袖添香的情境又浮现在眼前,谢云岑仿佛又看到妻子嗔怪一声,娇羞的瞄了他一眼转身离去。他抬手欲抓,却只碰倒了书案上的茶杯,早已冷掉的浓茶撒了一案,书页完完全全的浸在了茶水中,字迹缓缓的模糊起来。
谢云岑分不清到底是茶水的过错,还是自己的问题,他瘫坐在座椅上,崩溃的伏案嚎啕大哭。
哭了半响,他方似想起什么,急忙自怀中掏出一个灰色的小布袋,哆嗦着从里面掏出一张折叠得十分平整的黄色符纸,几步走到炭盆前,用火折子将符纸点燃,符纸在乌黑的炭盆中跳跃了几下就化为了灰烬,谢云岑紧紧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
平静无波的屋子里,忽然起了一阵风,屏风旁的轻纱卷帘轻轻的飘起,又缓缓的落了下来。
十一月末的易州城,无声无息的迎来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雪下得虽然很急,却给原本喧嚣的城平添了一抹恬静。
午后城门照常开着,只是路上的行人愈发的少了。
自城外踢踢踏踏进来了一辆乌蓬马车,车厢比一般的要大些,赶车的是个干瘦老头,披着件厚厚的灰色斗篷,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老头“吁”了一声勒住了马,转身对车内说:“进城了,今晚先找个客栈住下吧。”
车帘微挑,露出一个苍白的少年面庞,少年连声道:“您决定就是,这眼看是要下大了,咱们先住下,从长计议。”
第六回
来人正是元晓安三人。
自离开乾苍山后,元晓安先回了曹家村跟众邻居道别,又取了家中所有的银钱,三人弄了辆马车便踏上了去往云梦山的游历道路。考虑到汪米两人不宜暴露身份,这一路上,若非必要便不会乱用法术,避免施术时被人发现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样游山玩水穿城过镇倒也轻松快活。只这日正赶上天阴雪急,几人才急忙加快了脚程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
马车兜兜转转停在了一家不大的客栈门口。
老头停了车,车帘被挑开,自里面先蹦下一人,披着一件黑色大氅,头被风帽遮住,看不到面庞,正是米帅。他先拖了元晓安的轮椅下来,又托住元晓安的双臂,半扶半抱的将他弄进轮椅内。
元晓安上辈子只有最初的一阵子是由父亲抱上抱下的,后来都尽量自己动手。多年的行动都成为了习惯,前些日子被米帅抱着的时候还有些不自在,但米帅表示,这不过是看在你帮我做鱼的份上,举手之劳而已。
元晓安心中酸涩异常。自己从亲人身上都没有体会到的关爱,被陌生人这么毫无保留的施予,说不上该难过还是欣慰,然而自己现在其实仍是一无是处,只能再多研究出一些新鲜的吃食做法,努力增进自己的修为,回报米帅和汪伯对他的关心。
几人将行李拿妥,吩咐了出来迎客的小二停好马车便走进了店内。
店内的人不多。零星几个食客聚在一起喝茶聊天。
汪伯跟掌柜要了两间不需要上楼的房间,三人等待掌柜登记的时候,便听到那边的食客闲侃:“你听说云晴茶庄谢老板的事了没?”
“早听说了,谢夫人过世,不是都有半个月了吗?”
“不是不是,是谢老板,自从夫人过世后,就把生意都交给了大公子自己关在屋子里,神神秘秘的!”
“那有什么,谢老板跟夫人感情那么好,自然是思念过度。”
“哪啊!我有个朋友的妹妹在那府当差,听说谢老板自从头七那天见了一个道士后,就关进屋子不出来,自己咕咕叨叨的弄些符纸,不知道做什么。”
“能做什么,难道还能起死回生?不过就是做些法事祭奠亡魂罢了,谢夫人人那么好,也是应该的。”
“不是那么回事!我也听说了”另一个人道:“听说还好像在跟人说话似的样子,其实就他自己。”
“不会吧!”接话人声音压低:“是不是越传越邪乎啊?”
“据说是亲眼所见!”
“莫不是思念过度,得了癔症吧。”
“唉,”那人摇了摇头:“好人不长命啊。”
几人唏嘘几句,又说起另一话题。
站在柜台旁的米帅挑了挑眉,意味深长的跟汪伯对视一眼,汪伯一脸茫然。
米帅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
汪伯微怒:“你瞪我干什么?”
“你笨。”
“你凭什么……”
“停!”元晓安赶紧挤到他们中间:“先住店,两位饿了吧,我刚跟小二打了招呼了,回屋歇会咱们就吃饭。有鱼和骨头哦。”
米帅脸色稍霁:“哼,懒得理你。”推着元晓安慢条斯理的回了屋。
汪伯跳脚,但想到有骨头,又压了压火气,颠颠的跟在了后头。
谁都没注意到,在客栈靠墙角的位置上,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在三人进店的那一刻,便将视线定在了元晓安的身上,直到他们身影消失在走廊里,才若有所思的收回了目光。
寒风凛冽,外面的雪下得愈发的大了。
朋来客栈一层的客房里,三人正散坐着聊天,元晓安打算待雪停便出去找个房子租,易州颇大,可以在这住些日子。
但银钱是个很大的问题。他没有多少银子。
虽然汪伯之前表示过他那里有很多不用担心,但,再世为人,他不想再像上辈子那样依仗别人生活。目前自己也就有些做菜的本事,但在旅途中开食肆也不太现实,重点是没银钱。实在不行……元晓安暗自握了握拳。
“臭小子动什么坏心眼呢?”汪伯蹲在圆凳上,一边嘬着小酒,一边贼贼的笑说。
“什么坏心眼?”元晓安掩饰的瞪大眼睛歪歪头。
“小笨笨肯定在想,唉没银子了,得赶紧赚银子啊,但游历做什么都不太方便怎么办,实在不行就用刚学的小把式骗骗大财主吧。”米帅慵懒的侧躺在床上,手支着头凉凉道。
“有这么明显吗?”元晓安无奈的转头看米帅。
“你那点小心思都写脸上了。”米帅抻了个懒腰:“要骗人你要么跟老鬼学学不着调,要么就练练面瘫脸吧。”
“我怎么不着调了!”汪伯一个酒杯甩过去。
米帅看也不看抬手一挡,酒杯嗖的照着元晓安飞了出去,元晓安赶紧缩头,酒杯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当的一声打在了橱柜上,碎了。
元晓安掏出手帕擦了擦淋在脸上的几滴酒。
“汪伯,酒杯摔坏要赔的。”元晓安不得不说,他的荷包啊~~
“早跟你说用我的银子了。”汪伯不在意的摆摆手。
“话说回来,老家伙你刚刚瞪我干嘛?”
“哦,终于想起来了啊。”米帅顺了顺披散的头发:“可我又不想说了。”
“你……”
“停!”元晓安赶紧阻止新一轮嘴仗,在汪伯发飙之前将刚刚听到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你是觉得这里有人滥用符咒吗?”汪伯听罢方收了随意的蹲姿,正常的坐到圆凳上。
“谁知道,也许真像他们说的,就是得了癔症。”米帅道:“不过呢,如果真有人用了符,按他们所描述的,这事就……”
米帅和汪伯对视了一眼。
元晓安迷糊:“什么符?”
“没什么,好了,洗洗睡吧。”米帅站起身,拿上包袱回了自己房间。
汪伯把没啃完的骨头揣上:“臭小子快睡!”也走了。
房门被随手关上。元晓安轻轻叹了口气。
他从行箧中取出花盆,小幼苗的两个幼芽生机勃勃的朝向他,仿佛在跟他说话。
“我现在能力还不够呢。”元晓安对小幼苗说:“至少,要练习得能够保护你才行。”他轻轻抚了抚花盆。
雪映窗明,夜寒衾冷。
元晓安抱着花盆,静静的坐在轮椅上,调息灵力。而窗外,一条黑影站在阴影中默默的盯着他,直到元晓安不支沉沉睡去方离开。
第二日艳阳高照,汪伯一大早便出了门。
元晓安只当汪伯去找房子,也没在意。不想未到正午,汪伯便回来了,脸色不太好,见了两人便道:“这里的房子风水不好,咱们往别处走走再说吧。”
米帅难得的没有针锋相对。
元晓安知这两人有些秘密,大抵跟昨天听到的茶商有关,也不多问,立刻便配合的整理行装。
几人快速的收拾完毕,午饭也没吃,买了干粮便上了路。
城外的路人寥寥,偶有马车踢踏奔走,积雪还没怎么清理,厚的地方大概半尺深。只经过一上午的踩踏,压出一条将将容得下两辆马车行走的道路。
直到看不到易州城的城楼,汪伯方渐渐放慢了速度,脸上的神情稍稍轻松下来。
后面又有马车行近,汪伯将马赶向一边,意图给后车让个路。
元晓安扒着小窗往外瞧:
来的这辆马车外观朴素,门窗均细密的掩着,看上去只是个赶路的普通人家,经过汪伯时,车夫还有礼貌的点头致谢。
但也就是这一会功夫,没有注意前方的道路,刚驶了不远便陷到了被雪掩盖住的路坑中,拉车的马气愤得来回踢踏,整个马车就横在了路中间。
汪伯暗骂倒霉。
他停了车,先观望看看。
那车夫下了车,蹲到坑前研究了一番。车门开了半扇,又迅速的从里面关上。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跳下来,叫了车夫一起推车,但坑深路滑,非常的不好推。
然而车门开启的那一刻,汪伯和车内的米帅同时心中一颤。汪伯当即拽起缰绳,意欲掉头往回走。
“那位老伯,可否帮个忙推推车?”那位车夫忽然扬声问道。
汪伯讪笑:“你看老头我这干瘦样,怕是帮不了你,我这掉头,遇到年轻力壮的帮你叫一声吧。”说着便要调转车头。
而就在这时,车门忽然又打开,一位身着黑色道袍的青年钻了出来,他莞尔一笑,拱了拱手:“这位老伯,雪天路滑,偶遇即是缘分,您若肯帮忙也算一件功德,怎么就急着走呢?”
汪伯微微一震,冷笑:“老头我就不想帮,怎么样?”
车夫连忙圆场:“刘天师,这老伯年纪确实大了,不能帮忙就算了,我和谢管家再想想办法。”
“您误会了。”青年优雅的摇了摇头:“我看这位老伯不是不想帮,是不敢帮吧。”
他手中忽然变出一把浮尘,朝着汪伯凌厉一甩,一股劲风直奔汪伯的面门!
汪伯大惊,连翻几个筋头窜到旁边的大树上,车中的米帅料到不好,同一瞬间施力,马车稳稳的平移到旁边的雪地之上。
原地被击出深深一坑,积雪四散。
那青年冷冷一笑:“哪来的小妖,在本天师眼下撒野!”
第七回
碧空湛湛无一丝云彩。
空气仿佛要凝成冰。
米帅和汪伯站到一处,将元晓安挡在身后,盯着对面的黑衣青年。
米帅解开披着的大氅扔到车上,凉凉道:“我也想知道,哪来的小妖在这冒充天师坑蒙拐骗。”
刘天师捎了眼元晓安,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今天果然是个黄道吉日,我便收了你们几个小妖,也算做一次功德!”
说罢挥起拂尘,足尖轻点便飞冲过来,米帅汪伯并不客气,一左一右迎上去,三人迅速战在一处。
元晓安紧紧盯着战局。他看不透对方的来路,不知道是真的天师还是道行高的精灵。但从米帅他们之前的反应可以看出,他们应该不是这人的对手。
激烈缠斗间,对面的车中又下来俩人。一男一女,大晴天的撑着把大伞,男人一边举着伞一边扶着女人,那谢管家和车夫连忙迎上去,几人颤颤巍巍的缩到旁边的大树下张望。
元晓安心下涌上一丝莫名的疑惑,但很快,疑惑便被战况冲散了!
刘天师的拂尘忽然一抖,白色拂羽顷刻甩出一条长长的藤条,紧紧缠住汪伯的小腿一拽!
汪伯不防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他连忙自怀中掏出一根骨棒,奋力扔向藤条!骨棒在空中飞速旋转,朝着藤条猛劈过去。
刘天师并不急,抬手又一抖,藤条瞬间变粗,骨棒在藤条上划出一道浅痕后震飞,藤条顺着汪伯的腿纠缠着蜿蜒向上,片刻便将汪伯捆得严严实实!
米帅急,手中铃铛左右翻飞如连珠炮般打向刘天师,刘天师从容的挥动袍袖,将铃铛全部收入袖中!
米帅冷哼高喝:“破!”
刘天师凝眉,欲待甩开已不及,便见那袍袖忽然爆裂开来!
一阵飞雪扬尘之后,原地落满了袍袖的碎片,困住汪伯的藤条已松,但米帅不敢大意,他抬头张望,刘天师站在不远处,一只手臂裸露,顺着手臂几条血迹蜿蜒流下,握着拂尘的手咯咯作响,双眉紧拧,眉宇间露出一抹黑气:“我当是什么,不过是两个猫狗杂碎,也敢在我面前撒野!今天若不收了你们,此等大辱难平!”
说这话便见他自怀中掏出两张黄符抛向空中,手臂轻甩将臂血洒于符上,两张巴掌大血符在空中瞬间涨成一人多高,如大网般直扑向汪伯米帅!
“这家伙竟然有镇妖符!”米帅铃铛飞甩,却犹如被磁铁吸住般嵌到血符上,毫无作用!
“可恶!道行比我们高了不起啊!”汪伯暴怒,跳起身来便欲硬闯!
“老鬼别冲动!”米帅跳身过去欲将汪伯推开!
眼看血符便要罩到两人身上,斜刺里甩来两枚钢针,直中血符中央!
但见前一刻还犹如血盆大口般的两符忽然被钢针钉在空中,沿着中央的针孔开始龟裂,顷刻间碎为血粒散落一地!
原本志在必得的刘天师大惊,抬头看向飞射钢针之处。
元晓安一手扶着扶手,一手轻捏几枚钢针,呼哧呼哧的喘气。
“倒忽视了你,没想到还会耍点小把戏!”刘天师将拂尘甩出一声脆响:“那就先把你解决了!”
说罢扬起拂尘,藤条如长蛇般向元晓安甩去!
“小心!”汪伯米帅同时动作,一个冲向刘天师,一个飞射出铃铛意欲炸飞藤条。
米帅同时高喝:“晓安躲开!”
刘天师迫于汪伯逼近,退身向后跳去,但手中的拂尘依旧没有放松。
铃铛在藤条表面炸开,将藤条炸开了几节!藤枝四散!
元晓安听到米帅示警原本想驱动轮椅上系着的铃铛让轮椅向旁边移动,但猛然想起后面的马车里还放着小花,如果他撤走,藤枝势必会直接砸在车身上!可即使自己不撤身……
这片刻的犹豫,已经不允许他再动作了,藤枝已近在眼前,凭他现在驱动铃铛的能力,已然来不及了!
元晓安无奈闭紧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