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征微微皱眉,却不答话。满荆风默了一会儿,才喃喃说:“我是医,不是兵……医者父母心。从你说过的那句话开始,我就彻底放弃了亲手杀你的念头。”
容征听完这番话,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直到冰凉的空气贯穿了肺腑方觉清醒了些。他讽刺地发觉过去的数月之中自己本是自作聪明地掌控着所有事情的发展,到头来才发现原来自己才是最蒙在鼓里的那一个。苗疆雪地里、归途中、京城集市之上,再到后来与仁世尧的屡次冲突……这其中哪怕是漏了任何一个步骤,自己都不会与这个少年扯上瓜葛、到头来律临也不会至死,也都将不会酿成今日的局面。容征狠狠地咬着牙,一时间觉得心里的悔恨更加难以言表。
“这便是天意……我曾想用善事来弥补我的过错,我本以为自己做的那些事多少能擦掉些自己手上沾染的血,到头来却落得自己也尝到这至亲离去的悲痛。呵……真当是报应……”
“早知如此,你们汉人,又何必当初……”满荆风轻轻地哼了一声。“你我之间虽然冤仇纠葛未了,但眼下我一路追上你,还有更重要之事要做。”
容征朝他点了点头:“我虽不愿再伤及苗疆无辜百姓,只是如今汉军不止我一人统领,仁世尧职在我之上,此人好胜心切,必定对剩余的苗人赶尽杀绝……!你若愿意出手相助,我必暗中协助调遣。”
“我一人上路快过你们,我先回去找我哥哥商议此事,待你们赶到之时,只希望事情有所转机。若哥哥愿意谈何,便是最好。”
“如今他是苗军统领,战后重整余兵本已不易,此事他未必会听你。”容征道。
“哥哥听与不听,我且去一试。”
“如此,我信你。”容征朝他投向肯定的神色。“我尽量在此拖延速度,给你争取时间,只等你好消息。”
满荆风点头。“今后是敌是友,全看此行。”
“愿不负期望。”容征道。
月色之下,满荆风一骑墨色踏尘而西区。容征从林中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只觉得方才那一段谈话,恍若隔世。
第二十章:离弦之箭
满荆风一路快马加鞭往南疆赶去,身边的一山一林随风一般不断被抛却在身后。途中他曾给达拔放出过信鸽,告诉他自己数日之内便能回到苗军集结地所在的谷中,让哥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两日后他收到达拔回信,发现达拔在信中并没有问及他是怎么从中原回来的,只上书几个简字:恭迎,万事小心。
满荆风捏起字条,默默地咬了咬牙。
在此一日后,当满荆风终于驾马飞奔至苗疆与中原之间最后一道山谷屏障之时,遥遥见着两名苗军打扮的青年从山谷两边策马而来。满荆风赶紧勒马停步,目视他们迎了上来。
“您便是达拔大人的弟弟荆拔?我们在此地恭候许久了。”其中一位道。
“是哥哥让你们来的?”满荆风问。
“正是。”他一边答着,眼睛一边朝满荆风来时的方向瞥了几眼。“荆拔大人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吧?”
“是。”满荆风双眉聚起:“怎么了……?”
而那个苗族青年只是爽朗地笑了笑道:“达拔大人吩咐过,若是荆拔大人独自回来,便让我们护送他一路平安。若他带回了苗族以外的人到此地来,我们只能准许荆拔大人一个人通过此处鱼肠谷。其余人等,不得过去。”
青年转达的意思简洁明了,满荆风却分明听出这其中威严为可抗拒的下马威,原来达拔早已经提防他此行回来另有目的。满荆风听罢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气,却是转瞬便恢复原来的神色。
“走吧。”他朝两名带路青年示意,然后轻轻蹬了蹬马肚子,随他们朝细长而去。
鱼肠位于苗岭西南山麓之间,其间天堑峡谷纵贯东西两地长达数公里,是中原与南疆之间唯一的近路。由于峡谷上端高耸狭窄宛如裂缝,就连光都难以逾越进这谷地,一天之间也只有正午之时才能有些许日光从头顶的裂缝中泻下来。而平时的大部分时间,这里多半湿冷少有人逗留。满荆风和两个领路的青年一路快马加鞭纵穿过鱼肠道,仅用了两个时辰不到便开始发觉上头天色越来越亮堂,最窄的天堑已经过去,前方地形逐渐趋于平原。
傍晚最后一缕夕阳即将落山之时,满荆风在一土坡之上勒住马缰,终于看到远处营火闪烁,炊烟袅袅。不远处便是战后重建的屋舍,虽显得有些破落,却还算能避风挡雨。而此时对方似乎也有人注意到了他们,隐约之中有人一路喊着什么朝另一头跑去。
“走吧,达拔大人已经等候着了。”领路的苗人说着,朝满荆风露出莞尔一笑。满荆风刚应了一声,只见营地内一人跨着一匹乌黑的高头大马朝这里飞奔而来。满荆风抓紧了手中缰绳缓缓前进,一边遥望着此人身形壮如公熊,冲刺之势厉如猛虎,恍惚之间的气势和当年驰骋沙场的亲父别无一二。
“那便是哥哥啊……”满荆风扬起眉头,嘴巴下意识地呈现出了“啊”的形状。待来人更凑近些,满荆风看到他的左眼处蒙着黑巾,心下便确认了之前的传闻,达拔的眼睛的确是废了一只,只是看他御马的姿态,腿似乎并未留有残疾。正当满荆风心里悲伤之余却又留有一丝庆幸之时,对方已然到了面前。
“哈哈哈哈!荆拔!果真是你回来了。”卯蚩达拔喜形于色,满脸说不出的激动。“想不到你我兄弟二人还能再次相见,实在是老天有眼啊!”
“哥哥。”满荆风也是着实高兴,朝他应了一声却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未待他多说一句,达拔便一下子拽过他手里的马缰朝营地走去:“走!今晚给你接风祝贺!”
“……噢。”满荆风形似乖巧地点点头,任由达拔拉着他的缰绳领回营地。
那是他久别故乡之后第一天与族人团聚,虽在此之前接连数日途中奔波劳累,但依旧推脱不过热情的族人相邀祝贺。当晚营地之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仿佛在进行一场连夜不衰的盛会。
达拔吃饱喝足,便招呼弟弟荆拔走近桌子旁的地图。指着它便示意道:“瞧见没,过去一个月里,我们的弟兄已经把这里,这里……还有那,都打下来了。哈哈哈……”
满荆风睁大了眼睛看了半天。“这儿全部?这原先可都是汉军部署……”
“可不是!现在我可是这儿的大王,这些汉人……都给抓起来在后方当奴隶干粗活儿去了!”达拔大饮一口酒,无谓地说。“改天也给你封块地,你就是那……他们汉人说这是什么来着?又有猪,又什么猴……”
“诸侯王。”满荆风淡淡道。
“对对对,诸侯王……诸侯王!我没你看过的书多,也说不出个文化名堂。”达拔自嘲着走到另一边去招待其他人,满荆风看着他的背影,眉间一片阴郁。
达拔自始至终没有问及弟弟在中原的所见所闻,仿佛他根本不关心,又或者他好像一开始就什么知道,只等他自己开口似的。期间他一如既往地和周围士卒一起开怀畅饮,偶尔拍拍弟弟荆拔的肩膀邀请他一同起来玩乐,却都被婉转拒绝了。
达拔看着面色泛红半醉半醒,却在几次三番邀请他失败后若有所思地看了弟弟荆拔一眼,闭口不问。
而此时的满荆风独自一人慵慵倦倦地坐在绒皮靠椅上,几杯烈酒下肚,眼神迷迷糊糊中望出去的人群更是错乱的厉害。此时他又换回了苗装,身形赢弱轻软的他着着一身绛红色看上去更似女子,与魁梧的哥哥站在一起越显小得可怜。
直到酒会尽兴,满荆风微红着脸突然“腾”地一声站起来,目光直直地钉在达拔脸上长达数时,方才徐徐说道:“哥哥,我此行回来……有话跟你说。”
达拔笑容瞬间停止,却是丝毫没有表现出惊奇,更像是早就等着这句话似的。“那好啊……大伙都散了吧……我和我弟弟,有话讲。”
既然统领说了散了,大伙儿便各自离去,只留达拔和荆拔二人在帐中说话。烛光把两人的身影映在账帘上,外面人来人去,虽不知道里面兄弟二人在说些什么,却也能看出彼此相谈无事。帐外旷野之上星空闪烁,营地之火仿佛亮星点缀。
只不过半个时辰后,帐中声音却渐渐高了起来,又好像突然起了什么争执。期间一直呆在外头的几个护卫还在犹豫着是不是进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只见帐内人影晃动,达拔唰地一下掀开帐帘,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倒把外头几个人吓得不轻,纷纷看着他不敢言语。
而荆拔随后从帐中冲出来:“哥!你听我劝也好,不听也罢。但此一战你胜算近无,如若输了,不止输的是你,赔上的还有剩下的全族人的性命!”
“闭嘴!”达拔朝身后怒斥,然后转头朝旁边那几个护卫下令道:“把他关这帐内不许出来半步!要是被我发现他连夜去给汉人通风报信,我定杀了他!连你们一块儿收拾!”
“啊……”守卫一头雾水看着刚见面就争得面红耳赤的兄弟俩,还好其中一人眼疾手快还没搞清楚状况便横过挡在荆拔面前,硬生生把他推回帐中。
满荆风手上力气软,推不过那横枪,只得拼尽气力朝达拔喊:“还剩至多六天!数支汉军就会穿越苗岭围拥过来,到时候就算凭你一人之力横扫千军,你又置无辜老弱于何地!”
“我苗军个个都是铁血男儿,就算全军覆于沙场也好过在汉军统领之下苟且偷生!我早料想你以战俘之身被掳到中原,此次毫发无损轻易回来必定不凡。没想到你果真成了汉人的……”
“我、没、有……”满荆风咬紧了牙口,额头青筋绷出,面颊的肌肉几乎都要颤抖起来。他来时路上早已料到满腹仇恨的达拔必定把他当成汉人女干细,只不过仍未来得及考虑如何才能让哥哥信服他以一介战俘之身能在中原立足这么久。“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不指望你信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你信我。总之若现在不撤,真有此一战,你我都将性命难保……”
“够了!”达拔打断他的话。“父亲若看到今日苟且偷生的你,不知道会有多失望……”
“父亲希望所有族人生活安乐,而不是家乡硝烟四起。”
达拔眉间颤了一下,愤愤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去。满荆风站在帐帘处,满目忧心忡忡。
岭间道之上,太白星已经亮得耀眼,不过多时便可日出东方。
容征骑在马背上,有时睡着有时醒着。距离满荆风与他在林中道别已有五日,期间他未曾与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而众人只道那晚容将军出去喝了会儿闷酒,却不知道为何他回来时眼里闪过一丝窃愉的神情。
这一路不紧不慢地赶着路,仁世尧也出奇地只待在自己队中,几乎未曾前来扰过容征,容征也偷得个清净自在。只是与他相熟的将士会格外注意到,他们年轻的将军更多的时候会独自坐在马背上望着远方出神,一望便是好久好久……
短暂的梦中充斥着金戈铁马的嘶喊之声,漫天的风沙迷了视线外的刀光剑影,容征发现自己手无寸铁地迷失在陌生人中间,无数兵器朝自己挥舞过来,一时间竟然发现自己像脚底灌了铅一样无处躲藏。那无比焦虑的一瞬,却听到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喊:“容少!容少……”
“……律临!”
话落,容征惊厥而醒,耳侧却只有风声潇潇。
不远处默默注视他良久的下士赶上前关切地问候,看到容征竟然额头挂汗。
“无妨……做了个梦罢了。”容征闭上眼唏嘘了一下,朝来人摇了摇头。
自己方才,似乎喊了律临的名字……容征下意识地朝身侧瞥去,两侧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律临的身影。
“启禀将军,前面不远处就是苗岭边界的鱼肠道了。”有人上前通报道。
容征应了一声,抬头望去,鱼肠道裂缝般的天堑如同天空被劈开一般竖在面前,好像天地之间的屏障。这地方他不止一次经过,当年热血方刚替父继任,如今再次到来却毫无恋战之心。不知道这狭道的另一头,满荆风此时的情况又如何。
此时一阵肆乱的山风席卷而过,容征只感到一股呼啸的西北风从鱼肠道中疾速刮出来,将前方车轮马蹄之下的尘土飞扬成漫天的灰霾朝后方刮来。漫天尘土近在眼前,却因为侧方另一股突然而至的邪风阻隔而出现短暂的交汇,一时间狂乱的风沙搅得所有人迷了眼。不远处仁世尧伸手捂住口鼻躲过一阵沙土,露出一脸的嫌恶。而隘口之上,苗军的探子远远便瞧见了汉军的声势,身影匆匆消失,大抵是赶回去通报了。
“什么邪乎玩意儿,这风怎么乱吹!”仁世尧啐了一口污浊的唾沫骂了一句。
容征也是伸手掩住口鼻,只是勉强在这一会儿把四周的情况都环顾了一遍,这才定了定神,拉动马缰朝队伍最前方走去。
第二十一章: 南避风谷
苗军的旗子在风中被腾起浪一般的哗声,卯蚩达拔立于营前巍然不动,面对前方探子不断传来的情报,他的表情却是一成不变地蹙眉不语。身后数里之外,苗军骑兵已由各处领队整装待命,目测轻易也有不下千骑。
营中帐内,满荆风焦急地原地踱着步。他从今日清晨开始便陆续听到外面人影错杂脚步仓促,却始终被禁于帐内不得出来。好几次掀开帐帘想要夺门而逃却被门口守卫当即拦下,在他数次追问之后才知道,原来今早汉军已经提前到了隘口。
“哥哥呢?!让我去见他!”满荆风焦急地透过帘缝四处张望。
“达拔大人不让我们放您出去……请荆拔大人不要为难我们了……”门口的护卫也是左右为难,在门口守得死死的,大有今日完全不会让他跨出一步的势态。
外面营中四处气氛阴沉,远方时不时传来呐喊和鼓声,满荆风踮着脚尖望了半天,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你们……!”满荆风眼见正门走是走不出去了,愤愤瞪了他们一眼,转身返回帐中,又是四周来回踱了好几步。片刻后终于眼前一亮,只见他抄起一只瓷杯狠狠砸向地面,碎片瞬间飞溅得到处都是,甚至划碎了手掌。满荆风毫不顾忌流向指尖的鲜血,从中飞快地找到了一片尖锐的碎角,走到从营帐的另一端猛地割了下去。
顿时,粗皮帐布应声被划开,外面的光肆无忌惮地透了进来。
满荆风寻着附近最近的一匹马飞奔而去,此时营中大多数人已经被支去前方军阵之中,空空荡荡的营地只留下少许的后补杂役。从这个角度望见刚才看押自己的那个营帐门口,那两个护卫正翘首看着远处硝烟四起,难抑焦急之情,丝毫没有注意帐中之人早已溜走。
满荆风本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去,而转念一想,却是调转缰绳朝他们身侧而去。
“喂!你们俩知不知道其他老弱百姓现在都去了哪里?”满荆风来不及顾及那两个护卫震惊的面色,跨在马上指着他俩便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