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挂念的小薛王爷大大地打了个喷嚏,接着揉一揉鼻尖,惫懒地打个呵欠。
薛明华在他耳边大声质问,“你确定?”
阿姐这性子风风火火,凡事都是如此,薛寅被她吵得无奈,“我确定。”
薛明华皱眉:“小游九确实生得俊,你这么一说,我瞅着他也确实和上面那位有点像……只是这事……”
“阿姐,不必深想。”薛寅打个呵欠,“虽然我觉得他是跟那姓柳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这也说不准,没准是巧合呢,天下之大,两个人长得像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薛明华瞥他一眼,“说得也是,不过小游九来历不明,他自己说他从小没爹,只一个娘。如果真说他是柳从之的种,倒也不无可能。”她说着说着,面色古怪了起来,“若真是如此……你捡到个小孩是月国皇亲,我捡到个小孩是当朝太子,是不是也太巧了点?”
薛寅懒洋洋道:“这有什么,往回数几个月,咱们也是皇亲呢。”连传位诏书这种东西都能砸他头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他喃喃道:“所以这年头,皇亲不值钱,皇帝也不值钱。”
薛寅伸个懒腰,“你喜欢小游九,那就继续带着吧。他的身世我们也不深究,以后我带去给姓柳的看看,是不是他的种,他自己总该知道。”
薛明华挑一挑眉,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中深一层的意思,眉头一皱:“你还想着回去见他?”
薛寅一怔。
他这话说得顺口,没怎么琢磨便脱口而出了,是的,他竟确实想着回去见柳从之,明明他……
薛明华对这个弟弟最是了解,她离京时薛寅可谓恨煞柳从之,怎么如今柳从之失势,薛寅却突然转了性,这么挂念那道貌岸然的君王了?她皱眉道:“你老实说,你和柳从之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寅摇了摇头,只觉颈间挂的玉佩微微发热,他有些迟疑地道:“没什么,只是我觉得……就算投他,他大概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他这话说得颇有几分艰难,吞吞吐吐,薛明华闻言,却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淡淡道:“薛寅,你需记住,柳从之是帝王。”
薛寅不语。
“这人所谋极深,可怕之处,远非宣京冯印之流可比。你今日助他成事,来日他重回帝位,种种状况,着实难以预料。”薛明华道,“开国之君多铁血,可你看历朝历代,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开国功臣,几人得好命?纵是赐了什么金牌铁牌免死令,也终究挡不住君要臣死。你身份特殊,柳从之之前打算将你永囚宣京,可如今你成了他麾下将,用了他手中兵,但你仍是这个身份……前路如何,实在莫测啊。”
薛明华说话干脆,少见如此语重心长长篇大论。薛寅知她说得在理,这世上人心最善变,帝王尤其如此。不说远了,前朝老皇帝当年宠柳从之的时候连异姓封王的事都干得出来,真正封了王,却又后悔,忌惮柳从之势大,疏远柳从之,心中起了杀机,若柳从之不反,几乎是肯定的必死之局,老皇帝尚如此,柳从之又如何?
薛寅疲惫道:“阿姐说的我知,可时局如此,我无意逐鹿,只求安分。若柳从之真心要取我性命,那就算我隐姓埋名离去,也难得安宁……我不过求安宁。”
薛明华深深看他一眼,“此事你自己决断,我不干涉。”她勾起唇角,嘲讽一笑,“我说到底不过一介女流,只需嫁个人相夫教子,柳从之不至于将我如何。”她一身男装,看着英姿飒爽不输男儿,说起自己“不过一介女流”,神情却十分平静,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说起来,如今北边大乱,我还真想会一会月国的女皇帝。”
她眼神极亮,语气带一分向往,“大名鼎鼎的掌中花,真不知是何等模样!”
老宁王生前最愁的,就是他这女儿,为何生来不是男儿?
薛寅无声一叹,低声道:“阿姐。”
薛明华瞥他一眼,忽然挑眉一笑,道:“你想好要怎么对付北化城里的那帮月国人么?厉明还真不好惹。”
薛寅说起正事,神色一正,“厉明手里,似乎有个厉害的用毒高手。”
薛明华点头,“掳走方亭的就是这人,这人用毒极狠,滥杀无辜,也是我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她道:“如今这帮子月国人虽然盘踞北化,但还算安分,没什么杀伤百姓之举,若我们和他硬碰硬,损伤的只能是百姓。”
薛寅唏嘘一叹,北化穷山恶水,百姓本就苦,又遇上这等战乱……
他二人出身一查便知,如果真正打起来,这全城百姓都将是厉明的人质。
薛寅闭目,此事不好办,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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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从之悠闲地翻着手中信件。
大将军沙勿不愧是月国最重要的将领,信送出去后,月国一方回应神速,干脆地一口答应了条件。
毕竟,一个投诚的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敌国叛将,与女王陛下的王夫,月国大将军,比起来着实是不太够格,别说一个王溯,就算是一百个王溯月国也定然是换的。
于是,大将军沙勿在敌营过了几天舒舒服服被奉为上宾的日子,其中唯一的美中不足恐怕只有他身上带的伤口并未得到精心治疗,情况有些恶化,但大将军沙勿自然不是在乎这么点小伤的人,住了这么几天,他又被恭恭敬敬地请了出来,前去交换人质。
交换人质的地点选在辽城与宁安之间,柳从之占宁安,月国人占辽城,这样两方都不膈应。沙勿临行,柳从之向他微笑:“将军走好,若是下一次将军落在我手中,便无这等好运气了。”
言下之意,如有下一次,他必下杀手。沙勿傲然一笑,“也请陛下小心,若是陛下落在我手中,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他淡淡道:“我许陛下全尸。”
这话由任何一个“陛下”听来,不说要诛九族,至少也是拍案大怒,柳从之却一拂衣袍,从容一笑:“那就多谢将军好意了,人生在世难免一死,想要留个全尸,却是不易。”
沙勿皱一皱眉,没了声息,柳从之此人城府太深,一张脸皮真的是刀枪不入,此人为敌,是为大敌。
南朝有此人为帝,南侵计划恐怕就难以成行,如今此人正势弱,流落北地,正是灭他的大好时机,奈何此番大意,受制于人,可恨,可恨!
想起伤他至此,屠戮宁安的罪魁祸首,沙勿面色沉了一分,眼中闪过杀机。
交换人质进行得十分顺利,两方竟然都没有使诈。月国一方是并无使诈的必要,他们并不觉得王溯有任何出奇之处,至于柳从之,他手里一日有沙勿,便是奇货可居,柳从之空有君子之名,行事手段却一点不君子,可他像一只狡狐一般笑弯了眉眼,气定神闲,却竟是从头到尾未做小动作,任由沙勿猛虎归山。
沙勿离开,柳军迎来了王溯。
这位辽城守将被华平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如今明明是意气风发的盛年,鬓边却已现白发,神情颇为憔悴,沉默异常。
柳从之神情淡淡地看着他走来,后者手戴镣铐,步履瞒珊,走到他面前,颤抖着跪下,低声道:“殿下!”
第78章: 近墨者黑
称柳从之“殿下”者,都是柳从之昔年旧部,辽城守将王溯,也确实是柳从之部下,能征善战,二人情分可谓不浅,一别数年再会首,竟落得如此之局面,也是唏嘘。
柳从之道:“想要见你一面,可是不容易。”
他神情淡淡的,既无笑意,也无怒色。这人是害南朝损兵折将的罪魁祸首,是叛国之将领,其罪当诛,柳从之拿沙勿换回了这人,言谈间却是没一点火气。
他只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王溯张了张口,却又一言不发地闭了嘴。
他无亲无故,妻女惨死华平之手,早已不是当年满腔热血、一心守土卫国、建功立业的武将,更遑论他通敌叛国,罪无可赦。结局早已注定,柳从之这一问,问的仅是原因。
原因为何?
朝廷的背叛?妻女的惨死?月国人的威逼利诱?名利权势?
或许都有。
可这些都不重要。
结果如此,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
“我通敌叛国,自知罪孽深重,唯有一死。”王溯闭目,“我无话可说。”
柳从之看着他鬓边白发,忽然一叹,“你当年接手辽城时,曾说过什么,你可忘了?”
王溯涩声道:“王溯誓死扞卫辽城,绝不教月国人踏入辽城一步!”
“记得就好。”柳从之淡淡点头。
种种誓言言犹在耳,一切已成过往云烟,王溯闭目不言,眼角倏然迸出热泪,泪珠滚落在地,泯于尘土。这人竟是以手掩面,泣不成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崔浩然来见柳从之,然而到了地方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跪地痛哭的王溯,崔将军可不似柳从之那般客气,当即冷笑一声,“你还有脸哭?”
崔浩然面色极沉,一字一句道:“你睁眼看看现在北边的情况,你对得起谁?”
王溯神情木然,并不说话。崔浩然神色犹自愤愤,柳从之见状只微微叹气,摇了摇头。
世上人心最是莫测,昔年辽城与王溯一别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今见面会是这等模样,河山至此,着实令人叹惋。
少顷,王溯被人带了下去,崔浩然道:“陛下打算怎么处置他?”
柳从之道:“他现在还有用。”
崔浩然皱眉:“有什么用?”
柳从之微笑:“辽城如何,月国如何,他总得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才是。”
崔浩然道:“那之后呢?”
诚然王溯自不可能了解多少月国核心的信息,不过消息这东西总是不嫌多。柳从之脑中思绪繁多,一一流转而过,最终揉了揉眉心,神情罕见地带了一丝疲惫。
柳从之淡淡道:“自有他该得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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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寅坐在树梢上发呆。
他坐在一棵树的树冠中央,这大冬天的,树都光溜溜的秃成一片,不过没了枝桠,爬起来倒是方便。薛寅懒洋洋地直接躺在树上,看着悠闲非常。
薛将军——姑且就称薛将军吧,权当他袭呈了他老爹的名号,成了小薛将军,手握部分兵力,正自盘算着怎么从厉明嘴里虎口夺食拿下北化,本不应如此悠闲,奈何小薛将军悠哉悠哉,看着闲得很,薛明华看见这模样,定要训斥一声,不过薛明华不在,小薛将军于是浑无半点顾忌,悠悠闲闲地发起了呆。
游九看着这位爷,觉得有些牙疼。
小游九年纪虽小,但还真是务正业的。薛明华供他吃供他住,他便经常溜达着从各处打探消息,再把消息传给薛明华。这小孩年纪小小,脸皮奇厚,嘴巴颇甜,正经的做探子的一流人物,有他在,即便是城内厉明一派的消息也不是那么难打听——他虽然听不懂月国话,但总有人能听懂。
他为人闲不住,平生最爱热闹,城外无热闹可凑,他便百无聊赖打算进城,才不顾自己前日才被追得凄凄惨惨险些丧命。他一不小心说漏嘴稍微透露了一丁点这层意思,就直接地被薛寅扣下了。薛寅看着这不知死活的小孩才觉得胃疼,仗着有几分小聪明胡来,正儿八经的是玩命。玩命这种事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强如柳从之,玩起命来也险些把皇帝陛下那条金尊玉贵的性命葬送荒野,这小孩远无柳陛下那等能耐,毛还没长齐呢,真不知哪来的胆色。
熟料游九顶着一张和柳从之酷似的脸,神情竟是十分的理直气壮,“没事,我洗了脸去,旁人认不得我。”说着还一抹小脸,“不过我这张脸太惹人注意了,平时行走都不方便。”言下,竟是十分无奈这张脸生成了这个样子。
薛寅躺在树上翻个白眼,再打个呵欠,忽然抬手,把一旁的小孩的脸正过来,接着双手齐出,捏住游九的双颊,接着手腕一动,开拧。
游九吃痛又吃惊,伸手去掰薛寅的手:“你这是干什么啊?”
薛寅手上也没使多大劲,游九挣扎,他便收回手,摊开手掌,神情似乎十分无辜。
手感还挺不错的。
小薛王爷笑眯眯地看着那张和某人十分相似的,被他捏得有些发红的小脸,懒洋洋打个呵欠。
柳陛下一张脸,当然是十分俊的。
以前他恨得气不过的时候,总想抽那张脸一巴掌,奈何情势比人强,他还真抽不下去手。如今甭管这小孩和柳从之有没有关系,就凭着这长相……此时不捏,更待何时?
薛寅愉快地舒出一口气,满足地拍一拍手,看着犹自不忿的游九,勾勾手指。
“什么事?”小游九眼珠一转,仍是凑了过来,脸被捏一下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脸皮厚成这样,也不差这么一下。他知薛寅身份不普通,也不想怠慢了这人,更何况薛寅于他还有救命之恩,小游九别的不说,倒还真的是知恩的。
薛寅低声道,“你说说你知道的月国人的情况。”
游九转转眼珠,他都被月国人追成那样了,若说他一无所获,显然也不可能。他想了一会儿,凑近薛寅耳畔,开始嘀嘀咕咕说了起来,薛寅听得连连点头,等他说完,沉吟一会儿,又勾起了手指。
“你去帮我做一件事儿。”他如是说。
游九凑近,等听明白了这件事儿是什么以后,表情就不免有些精彩,嘿笑道:“我一定办好。”
小家伙这眼珠子都在冒绿光,薛寅失笑,“你去找这个人,她会帮你。”
游九兴奋地点点头。
游九说完,也不耽搁,一溜烟下了树。薛寅继续躺在树上,仰头看蓝天,悠悠地叹一口气。
厉明暂无危害百姓之举,如果单纯为了夺回北化而和厉明对上,他和薛明华手里的兵加起来也不一定能够必胜,届时耗损太大,又恐伤及百姓,却是得不偿失。
此刻时机未至,不是和厉明开打的大好时机,薛明华的决策是正确的,不如暂退,避其锋芒,以待时机。
可“暂时不动厉明”和“放任厉明坐拥北化”完全是两码事,至少,他会放任厉明安安分分地在北化休养生息?
薛寅微笑。如果他看到自己的笑容,一定会觉得眼熟,因为这笑容神似某个一肚子坏水的陛下,简直是如出一辙的女干诈。
他薛寅又怎么可能放任厉明安安分分?
接下来几天,北化都平静得很。
普通百姓日子照过活照做,这兵荒马乱,北化百姓的日子过得苦哈哈,今天城被月国人占了,明天城被不知道什么人占了,大家都懒得管,变了个天也照过日子。
只是不是普通百姓的日子,就不太好过。
例如月国人。
这些日子厉明的日子都过得不太顺。
今天有士兵的食物被下了泻药,让白夜去看,白夜面色冷如冰霜,脸上就差写着“我只杀人不救人”几个大字,过去勉勉强强给士兵摸了脉,接着站起身转头就走,问他为什么,他冷着一张脸道:“拉完就好。”
泻药无伤大雅,但泻药是怎么来的,是谁下的就成问题,毕竟泻药虽然没什么,但假如下的是毒药呢?于是就一个字,查!
这边还没查出名堂,那边又爆出来问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养的家畜突然生了怪病——没错,三王子一派盘踞在这儿,也是养家畜的,毕竟北化穷,三王子有再大的能耐也变不出粮食来,为了不喝风,只得另想办法。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冬衣被偷、士兵莫名其妙摔伤等等事件。事情都不大,但就是闹得哪儿都不安生,这明显是被贼惦记上了,可查了又查,仍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