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查到他填过申请,要去越南做调查。我去曼哈顿跟韩世景说,我想见我妈。夏威夷温暖的四月里,我对着镌她微笑相片的墓碑说:妈,我把一个人搞丢了,我想把他找回来。这辈子我都想把他找回来。
我爸见了我一面,他说:韩扬,我现在的一切都终有一天是你的。前提是你有能力从我手中接过。
我问他韩瑄呢,我姐在帮他打理生意可他说一切时没考虑到她。
他说:她当然由你安排。
他的副手转告我说韩先生不会对你的私事和不合适的感情予以祝福和帮助。我说谢谢,转告韩先生他能不起反作用于我而言已是天大的获益。
最后那个副手递给我一张卡,说韩先生收购了昂山公司,这是给你的礼物,二十二岁生日快乐。
我想我妈的死都没能让他记住我的生日,我高中重读了一年,毕业就二十三了。
十六岁时踏上传说是自由天堂的土地,我摸出他的卡啪咔折断扔在大街上,穿着破烂的牛仔裤笑得被一群白人小孩问你是不是中了乐透。二十三岁时我慎重地接过他的卡,卡上凸出的数字印在掌心,我想我要把蕞尔小国一衣带水的领邦翻过来找一个人,总是要钱的。
我想过登报或媒体寻人,可齐敬恒他家见鬼的要体面。我隔着一条水看对岸面目模糊神情麻木衣衫褴褛的人,一些食客在中国这端吃着河鲜。我在越南的土地上看女支女,赌场,三轮车夫,戴着斗笠穿着白衣的女人,在旧日法国殖民地感受蚊虫和湿热的袭扰,我坐在红色棚的三轮车上经过一摊摊露天水果档,两周不到电话费账单三千七,我想不行,这个地方不行,妈的齐敬恒你究竟在哪?
有人告诉我非洲人权组织的照片里似乎有他。我又去那里迎接阳光暴晒,那些秩序混乱的地方,绑架,直升飞机,军火,钻石,小规模军变一触即发,我想着他妈的我从没想过要演乱世佳人倾城之恋啊!
我没找到齐敬恒,反而把吴悠惊出来了。他待了一阵子还是被晒脱皮,帮当地学校打水井,身上红红肿肿地捂着来见我,说:韩哥,你怎么知道我来这儿了?
我看着瘦得人干一样又像烤乳猪的吴悠说你他妈的不是跟家里说在西藏看藏羚羊吗!
那时候阳光照着这半个地球,这一侧成了烤盘,放眼望去全是烤焦的咖啡巧克力饼干。吴悠在当地简易的医院里对着我傻傻地笑,周围人道主义医生有佩军衔的,背景音是语速飞快的美式英语里夹着非洲土话,吴悠吊着水傻笑着对我说:韩哥你骂我我听着特别亲切,唉我这么久总算见着家乡父老啦。
半年后,在景安,一家麦当劳里,他眼里全是欣喜,抓着齐敬恒的手说:太好了,当时吓死我了,韩哥你和他没有过节还是同学!
我心里冷得一塌糊涂,我想走出去把景安的冬天踹翻,在茫茫雪地里踩着这个城市的脖子叫它给我倒带,倒回非洲盛夏,我一定在吴悠和齐敬恒发生什么以前,告诉吴悠我在找的是我的爱人而我爱他。
李成成嘲笑我:“你是不是特别想,回到第一次见吴悠的时候,每天耳提面命说齐敬恒是你的人,警告他长大之后不能抢那姓齐的?”
我说我有那么没出息吗,我对着一桌灯光下油汪汪的菜,笑着说:“要是真能回到小时候我管吴悠干嘛,我直接搬到齐敬恒家隔壁,幼儿园都要跟他一起上。”
李成成端着酒杯,低着头静了一下,然后貌似不屑地说你太恶心了,没救了。
我想是我年纪太轻时太气盛,从没在意过他有没有安全感有什么想法。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他。
那晚不知道李成成怎么回去的,后来我和李成成都翻出手机按通讯录排名打骚扰电话,乱七八糟颠来倒去说电话那边的人还提心吊胆不敢挂。我能摸到家门简直是奇迹。
宿醉醒来的感受像我有灵魂,而那个灵魂现在飘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我揉着两侧太阳穴,睁眼看着客厅天花板,吊灯,想昨晚应该是陈迥明,胆够肥,别人哪敢这么把我扔沙发上。
我的客厅连着封闭的阳台,沙发旁是两扇彩色玻璃拼接的门,门外是阳台,种有几盆大片叶面的绿色植物。今天有一些阴,阳光照进来,龟背竹叶片上反射出蜡质的深绿的光。我的世界在这个早上有一瞬间停顿了,厨房有滋滋的油煎声音,肉和脂肪的香味,醇厚的咖喱香,还有烤面包的谷物味。外面很冷,阴云低低盘旋,但是我的房子里暖气充足,如果再有一个熟悉的人叫我起床吃饭,这就是我理想的早上。
然后方忆杭端着无柄铁锅走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失望,先笑起来。方忆杭穿着一身红色底满是麋鹿头和铃铛的围裙,像一棵圣诞树。他看了我一眼,默然不语地取下厨房手套脱围裙,我刚醒,声音还哑哑的,放慢了说:“急什么,这不是挺喜庆的嘛。”
我以为他会不好意思,方忆杭却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平常不见你说这么多话。”
我说:“想得比说得多一直是我众多优点里突出的一个。”
方忆杭在厨房里说:“昨晚你打我电话。”
我和李成成昨晚至少打了十几二十个电话,他不幸中奖。我打听:“我跟你说的是什么?”
他说:“你说你爱我,叫了应该是你母亲的名字,还说要看我长大。你问我为什么不等你,还说世界上那么多男人女人为什么我偏偏要找他。——听着像个男他。”
我:“哦。”
他就朝我笑,说:“我知道你是打错电话。”笑容还是清淡,但有种诚恳的开心,在满是香味的厨房里显得纯然无害。他弯下腰去拉开嵌入式烤箱,被他,或是被即将出炉的烤面包味传染,我也似乎心情好一些,感觉到饿了。
早餐是椰浆咖喱鸡。
我说东南亚风情。淡淡的咖喱里有泰国菜的柠檬草越南的鱼露,最后加入菲律宾的椰浆煮成稠腻的一碗汁。他开了瓶雷司令用偏甜的白葡萄酒腌制鸡腿肉,切成小块连皮煎过,再丢进咖喱里煮到入味。我用勺子在碗底捞到切碎的苹果,我想他一大早真闲,拎着水果跑到我家,在这样阴天的早晨在我的厨房里慢慢用刀削长长的红白分明的苹果皮,他没有开灯,否则我早已醒来。
我想他低着头靠着流理台,睫毛也像他手下的苹果皮,偶尔颤动地长长地垂下。他专心致志地削着唯恐中断,开葡萄酒,用刀背拍散鸡腿肉,至少腌制半小时。咖喱丰富浓郁的滋味里混合了水果的酸甜,这样才迎合到我没有食欲的胃口。他递给我的水里滴了几滴青柠汁,我用烤干的面包蘸着咖喱汁吃,说:“这咖喱不辣。”
他用公勺舀了一勺咖喱在自己的早餐盘里,将面包撕成小块。这一脸正经的小孩认认真真地吃着,家教良好,食不言寝是否不语我就不知道了。我看见他同样白净的颈脖上喉结滑动,他咽下去一口才无意似的说:“你不是胃不好吗。”
11
我在齐敬恒店里,想吃烤红薯的时候,齐敬恒提过一句,他却记住了。
我说:“午餐不必做,我在公司吃。”
换衬衣西裤去上班。
陈迥明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我还以为你也要撒手呢。怎么,刚才有人告诉我你又恢复工作狂状态?”
我说:“比不上陈少你家庭和睦爱情幸福。”
陈迥明过了会儿唏嘘:“你不叫阁老我都反应不过来了。”他未婚妻前天抵达,她喜欢中国文化,喜欢颐和园,陈迥明就给她定在园子旁边住。昨天还难得起个大早,陪她散步到园子里坐船。这一对小鸳鸯今天去红螺寺喝茶钓鱼消磨时光,我叫他回来带两条虹鳟。
陈迥明:“岸边都结冰了……我运得回来你留着当观赏鱼吗?哦我忘了,你养了个小厨师。”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陈迥明答,昨晚把你送回去,你桌上有红酒牛扒。我一想吧为把你送回家我出力不少,就抹抹嘴坐下替你吃了。总的来说味道不错,配的好像是无花果酱。
我一直忙到六点后,才发现天在四点左右便开始黑,现在已经黑透了。
整个世界,像一块坚硬冰冷的石头被黑布包住。我按键接露西,叫她给我冲杯咖啡,她近十分钟才回来,没带咖啡,端着一只大纸盒,表情微妙地说:“老板,有人到前台给你送东西,我顺便给你拿上来了。”
那是一只白色的纸盒,上面有很大的圆形的玻璃纸,里面装着方形的披萨。
我说人呢,她耸耸肩,说小帅哥交给我就走啦。她瞄了我一眼又补充:“不过我问了,人小帅哥说我可以吃一片。”
我说:“咖啡。”
待她端着咖啡回来,我比了个“请便”。
那是自制的吐司底披萨,九片拼成一个。薄薄的面包底涂过橄榄油,烤得酥脆,芝士很厚,意大利南部的水牛奶制成的传统马苏里拉芝士,雪白柔软像奶油一样,受热就融成一片,芝士上的是红的鲑鱼肉干碎末和粉红的虾。
水嫩的基围虾去头去壳,剔掉虾线,从中切成两半,只留下小巧的虾尾,迅速入烤箱从青灰烤成喝醉似的橘红,在芝士里定型,向上翘起。一片面包上有五条虾肉,白里透红的虾肉上还撒着细短的海苔干丝。
露西端起一片就往嘴里送,吐司披萨边缘拖出长长的芝士丝。她咬了一口,含糊地发表评价:“哇,还是热的……虾好甜,是河虾!”
等她吃完出去,不一会儿又敲我门,眨着眼问我:“老板,Vic也馋了。哦还有Dani。”
我:“你们没吃饭?”
露西:“所以是馋不是饿嘛。”
我让她整盒端出去分,待我看完文件,也打算吃时,她轻手轻脚溜回来,把盒子放我桌上。
里面已经空了。
露西蹬着Jimmy Choo的小高跟探手去勾我办公室大门,我叫住她:“等等。”
她警惕地站住。我:“下次那个人来直接让他拿上来。”
露西爽快答应说去知会前台。我:“还有。”
她又站住,看回来。我写着备忘录:“年终奖金扣5%,就这样,退下。”
当晚我睡在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休息室,衣橱留有我的衬衫西裤外套。
我按键叫露西:给我咖啡。
那边并无响应,我才想起十一点了,十二点了,这座城市在白天和夜晚的交界点上,像一只半睡半醒的什么庞然大物。我的办公室里没有咖啡粉,于是我挪着椅子到角落的饮水机前倒了杯热水。别人在沉睡或玩乐,而我在挣更多的钱。一种清醒却怪异的满足油然而生,我对着窗外举杯。
第二天早上我喝到露西送的咖啡,她手上还拿着一个内部盈着雾气的塑料食盒。食盒外有保鲜膜包裹的叉子,我打开吃,是蛋皮很厚的奄列,用黄油煎的所以蛋皮香而嫩,馅料是切碎的鸡肉胡椒火腿,蘑菇,与番茄。
我问露西:“人呢?”
露西:“前台说小帅哥说要上班。”她翻开日程又提醒我:“十五分钟后你有个会。”
早上八点四十,我看着我的窗外,这栋大楼旁有两排白蜡树,秋季就开始落叶,叶片金黄,到下雪还没落完。若干叶片挂在枝头上,方忆杭就从大厦里走出,走到树下,一排树枝的阴影。他走到雪地上时跺了跺脚,可能一阵寒风吹来,但他像那些刚交掉一篇真正耗费心力写出的满意论文走出教学楼的大学生,心事已了,前程无限,提醒人青春多么好,多么值得嫉妒,然后阳光无所顾忌地挥洒在他身上。
这两天我处理公司人事上的事,不少人是陈迥明挖来的,他默契地置身事外不怎么在公司出现。午餐时间露西溜达进来,说给你一个惊喜。我说我的送餐已经到了。她唱着“铛铛铛铛”拉开大门,陈迥明走出来。
我:“哟,阁老,鱼呢?”
陈迥明:“叫人送你家了,我一大箱子连水送的,下车还活着。不过那玩意儿娇气,我不保证你回家的时候还能看它们活蹦乱跳。”
我:“你们有事?”
陈迥明说也没什么,就是听说我养那做菜的这两天在公司出没,就来看一眼呗。
我知道那听说肯定是从露西那听说。露西严肃道:“我们还在午休中吧?”
我:“还在。”
露西说:“我刚吃了巧克力布朗尼,里面加了松子的,小帅哥送的。”
我:“我好像不是什么卡路里记录本吧?”陈迥明喷笑。
她忽然走上前,双手撑着我的桌子,可惜胸不够波涛汹涌。她老成地对我说:“这小帅哥,用给我一袋点心叫我分给同事,维护了你对午餐的主权完整性。此子非池中物。潜力股,学长,趁早持有吧。”
我:“你还有什么要说?”
露西高叫:“会做饭的男人最性感!”
我从她面前探出头:“阁老?”
“别叫了。”露西伤感地:“你们俩顶多煎个鸡蛋泡个面,连根火腿肠都懒得剥。”悲愤地走了。
陈迥明看了眼我的午餐,说:“这个嘛,是比上一个好。”
我不想理会也没有辩解,我投入工作,时光匆匆飞逝。
陈迥明说过我天生该搞金融,尽管我认为我更脚踏实地喜欢实业。我确实与生俱来对数字,尤其是不断增长的数字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当生活回归到数字时我如鱼得水,应酬,消遣,性,和金钱紧密缠绕,我活在这张时而灰黑时而五光十色的网中,生活于我,是恒定的付出与取得,一场场不费吹灰的争夺和胜利。
我在办公室住到陈迥明提醒我拆石膏,医生说愈合良好。当那层硬壳取下,我看见我的小腿到脚踝因一段时间的不见天日变成病态的苍白。如同一个重负释去,我弯腰放下裤脚,然后单腿蹦了几下,然后站住,扶着窗台走了几步。医生站在李成成身旁,李成成坐在皮质沙发上用一种看神经病丢脸的眼光看我。
我搭他的敞篷,半路说停车,再见,跳下车投入寻欢作乐。
李成成陈炯明倾向于天南地北养几个固定情人,而我热衷于突如其来的艳遇。
酒廊里在举行圣诞预热庆典,我叫了杯酒观察舞池。吧台是透明玻璃拼成,闪着金属色的紫光。舞池里圆形的黄色光晕悬浮在空中,一对对男女头上胸上手臂上,我招来Bartender说我要请那位小姐一杯酒,他看着我点头,过了一会儿先递一杯酒给我,说:暗夜彩虹,这杯我请。
我和他上床,他在酒吧楼上他的房间里脱下衣服,我的手掌和着粘稠的灯光从他的背脊下滑到股沟,像被吸附在温热的装满细沙的丝绸沙袋上。汗水也粘稠得好像蜂蜜,我的嗓子里堵了一下,他坐在我身上,腰出乎意料的瘦,帮我戴套时忽然掐住我的荫茎,慢条斯理地问我是不是早就看中他故意刺激他。
我已经充血勃起,又痛又好笑,抓着他的手腕说你真的姓李吗,该不会是被收养的有个兄弟姓齐吧。
我受够了骑乘,他茫然地被我推开大腿操进去,惊喘一声夹得更紧了。倒三角最细处的腰在床单上磨蹭,我粗暴地对待他直到他一身肌肉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咽,深深地从咽喉深处发出哭腔。最后我温柔地拨弄他的茹头说我爱他,他却避开我吻他的唇,眼睑颤抖着说这不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别这样。
放纵过后我还是回去工作,夜风吹得刚从性爱中汲取到的温度瞬间转凉。
写字楼旁的白蜡树上缠上了电线和小灯泡,亮起来星星点点,好像置身天堂。
大厦有几层已彻底暗了,我走入刷卡坐电梯到七层,和前台打了招呼再进办公室,又见到纸盒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