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说我和叶献明也故人一场,多年不见,甚是想念,既然你提了,要是不麻烦……就现在?”
关陆意外被噎了一下,打量我片刻,反道:“当然不麻烦。”
就这么定下来。我看见方忆杭从院里走出,我说:“我交代他两句。”关陆说他正好要去叫司机。
我摁灭烟,方忆杭看了看我,还是说:“你的打火机不在。”
我:“那就是在家,回去帮我找。”
方忆杭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
他围了条羊绒围巾,声音闷闷的,但声线柔软又干净,像床崭新的被体温烘暖了的羽绒被。我知道这小子心软,但不傻,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不是赌气。我想他离我那堆狗屁倒灶的破事和陈年破事远点,他非要挪近,非要在这件事试着看能不能让他也去。
我没拦着,让他跟着我走,问:“你前面见那姓关的笑什么?”
他常常板着脸装老成,这时表情猛地鲜活,又收回去压了压嘴角,说:“吴悠说,这个关先生,对债主够绝,但是他……极度惧内。他太太洁癖,养的狗都只敢养在这早晚自己遛,出差每天打电话问狗状况。他哪怕在外面有个私生子都比领条狗回家简单。”
我一联想那姓关的竟然怕老婆怕成这德性,不知道是什么悍妇,也幸灾乐祸了。
18
最后一架捷豹,四个人,司机,关陆,我,方忆杭。
我没什么话可说,也不想方忆杭问是去见谁,反正见叶献明不必他出面。他就坐在我身边,一路没小憩,我偶尔睁眼看他,总看见他肩背挺直,坐姿端正,家教很好。多半看着窗外我们走哪条路,离下一个高速出口有多少公里。那姓关的请的司机开得风驰电掣,那速度乘客要真身体不好绝对晕车。关陆上了车也有眼色的没找我说话,自己揣一游戏机玩,中途找线用车载电源充电。
一车开了两个多小时,不伦不类到了地方。地上铺着石板方砖,薄薄一层没来得及洒扫的初雪。我下车走几步,看见一座大门,才看出是柏林禅寺。
这时是晚八点,庙宇殿堂只看得到黑色的轮廓,塔楼映在夜色里尤其像皮影画。游客早就散了,我走进寺内,殿堂轮廓旁有几株古树,高过飞檐,树影上都是微微反光的雪。虽然过了僧侣做晚课念经的时间,正殿里一排窗户还是透出橘红色的光,映在汉白玉栏杆上。
叶献明这两个月就住在这个地方。我又随僧侣进一间客室,推门就看见里面陈设简陋,比不上我以往去过的那些寺院里专用待客的禅房。室内靠墙摆着木质的靠背椅,叶献明坐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眼前脚下的地砖。他奶奶是他爷爷外遇的俄国女人,传到他这里遗传基因稀薄了,轮廓还是漂亮出众,虹膜色浅,肤色白,侧面鼻子的线条尖得吸引人注意,整个人就像一大团堵在喉咙里的过期奶油,又酸又冷的呕吐物。我在他旁边坐下,中间的小几上放了盆叶子亭亭玉立的兰花类植物,有僧侣送上两杯热茶,他谦逊地合十致谢。我饶有兴致地从叶子看到他:“这是哪个神经病院墙倒了,把你放出来了?”
他偏过头,玻璃似的浅色眼珠看着我,嗔怪地摇头说:“韩扬,这么多年不见,你说话还是这样。”
我哂笑:“怎么,不祸害基督教了,改祸害中土佛教了?”
叶献明:“回了国我才发现,可能佛教更带给我心灵的皈依。”
我快被他恶心吐了。我说:“你知不知道,在正常人眼里,你这样的神经病,该被关在疯人院,哦不对,十八世纪以后讲人性化,他们叫疗养院里,再关二十年,找到你的心灵的皈依和灵魂的宁静。”
叶献明柔声说:“那你要比上次更努力,才能把我塞回去。不过据我的经验,治疗师不是全都有脑子——总有几个特别傻,你说什么他们都买账。这就是我怎么出来的。”
我讽刺地大笑起来。
叶献明凝视着我,笑容既温柔又怪异,从我大学第三年认识他起他的笑就怪异,他在竭尽一切试图突出他的温柔和魅力。这种用力一般用来掩饰见不得人的小秘密。我以为他是个对我无害的变态,他那家庭背景出来的变态也正常,没想到和他做面熟的熟人,他会冷不防咬我一口。不知道他观察了多久才看准,照着齐敬恒咬,果然咬到我全身上下最疼的那块肉,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齐敬恒成了我的软肋。我情愿他是真只针对我。
叶献明坐在椅子上跷起腿,谆谆教诲:“我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寄了点你和齐敬恒的照片,你都让我不得不接受这么久心理治疗,换了三个治疗师了。韩扬,你该不会现在还恨我吧?恨有什么意义呢,你要像我宽恕你失手弄断我鼻梁,学会宽恕。”
十年前,我会揍他一顿,当着他那张漂亮脸蛋揍,揍得他脸上打翻颜料,然后如果可以,掐死他。捏着他的喉咙掐死他等他温热弹性的尸体变凉再考虑怎么善后。然而毕竟近十年了。
我喝了口热茶,茶叶不错,之后放低姿态,说:“我一直有个问题,没和你探讨过,我想不到我,或者齐敬恒,哪里招你这么做?”
叶献明噗嗤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你不告诉我,不让我对齐敬恒愧疚,就不好玩了。”
叶献明移开视线,又看了看房顶,说:“你太高调。”
他自言自语说:“明明见不得人见不得光,居然还敢开心,呵,那种关系。那么明显,我一眼就发现了,你们,你,韩扬,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你应该好好学学怎么尊敬我。从始至终,你有什么资格?”
他这话说得像反同性性行为卫道士,当年叶献明自己办的那些party,可没少过刚成年但是看起来十六七的少男少女。我扯起嘴角,大概是个笑的表情。我问你知不知道我看来齐敬恒和吴悠在一起最好的一点是什么。
叶献明没说话。
我说:“最好的一点,说实话,我这么安慰过我自己,就是他不会像和我在一起倒了血霉,被你这种神经病惦记。”
叶献明:“你又不懂怎么尊重我了。你猜如果齐敬恒知道你为他做了什么,他会不会甩下吴悠回来找你。你们背着吴悠来点什么,被他抓住,Whoops,一场好戏。”
在叶献明发病咬人以前,我没想过我这辈子有遇上神经病的几率。是个人都不会想。
后来我反思,早知道他疯狗,我没远远避开,我是不是也不算太无辜。真正无辜的是齐敬恒,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要是我当初真爱齐敬恒,真为他好,是不是该像下水道的耗子一样偷偷摸摸地爱他。叶献明说我才是因,我周围的人都是被牵连的果。大概我和叶献明李成成我们是一类人,叶献明小时候被虐待,长大变态,我和李成成小时缺钙,长大缺爱。有一段时间我真的信了,我这种人就不该有精神追求,不该考虑爱。李成成那时觉得全天下女人跟他好都是图钱,我建议他去找个男人试试被操,行得通我们倒是可以凑合凑合算了。他叫我做完变性隆胸整容再跟他谈,还要求我去锯一截腿骨,他不喜欢比他高的女人。我们就谈崩了,谁都觉得按对方的条件做吃了大亏。
我谴责过自己,我自责过。为齐敬恒。因为我恶心自己。但是后来我用能用的所有方法让我摆脱任何自责的情感。我说服我自己,我不会犯错,我没有错,我能变得更自私自大更让人恶心,只要不如叶献明的愿。主观说他比我恶心多了。
我说:“你去,找齐敬恒还是吴悠,我带你去。你敢吗?十年前的你都只敢打黑枪,现在的你敢到谁面前去?”
我说叶献明你彻底完了,你早就报废了。他脸色终于变得铁青,斥道:“你住口!韩扬,我同情你,你以为你真了解吴悠?你被他骗得团团转还不自知。”
我懒得理他,起身出门,临出门转身,说:“原来你还有同情心,什么时候有的,几个月了?叶献明,你早就废了,不是我这么说,是你爷爷这么看。你当年最怕的事都成真了,你的堂兄堂弟,你叔叔的儿子们,注定这辈子都要压在你头上。你如今不过是仰仗着他们的同情心过日子罢了。”
我从房间里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在夜风中深吸一口气。
我走到普光明殿外面,可能所有寺院都有和佛光普照类似的牌匾。我克制不住在想,怎么叶献明神经病了都能有信仰,但是天主的光也好,佛光也罢,没照到过我身上。
柏树旁,车停在原地,那姓关的搬了一件水果进车后座。
他说:“韩少,再等等,小方马上回。”
我:“刚好,这事和他没关系。”
关陆关上后箱门,抱着手臂:“韩少,这件事上我做得不够周到,不好意思。但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不得不照看叶献明,从前他和韩少有过不愉快,是他脑子有问题,现在成了这样,希望韩少能卖我个薄面,别跟他计较了。”
我:“他现在这样子,关总的意思是,保证他下半辈子都会安安分分做只笼子里的鸟?”
关陆:“我担保他没法再给韩少找麻烦。”
我:“没有叶家,京腴别院那块地拿不下来吧?”
关陆唏嘘,月光下对我摊了摊手,怎么看怎么假:“这些事说太明白就没意思了,谁叫我和韩少当时不像现在这么熟。”
我对着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处着处着也就熟了。”
等方忆杭回来,坐上车,回到京腴是十一点。这座城市的十二点是一天的另一个开始,我换自己的车,问方忆杭去哪。
他说:“你开车注意安全,我自己打车回去。”
我:“少废话,你上不上。”
他看了看我,配合地坐进副驾驶座,系上安全带,低头考虑着说:“那去你家吧,这样也算我送你回家。”
我控制不住嘴角抽动,又好气又好笑,拿这小子没办法。我从口袋摸出打火机,点火抽烟,看见他穿得也不多,开窗通风时顺手调高两度暖气。他说:“打火机果然在你身上。”
方忆杭一路上拎着一袋水果,和关陆放车里的那件一样,都是冬枣。姓关的八成是要买河北冬枣回家跟他老婆解释晚归,我之前好奇方忆杭怎么也挑了一袋。
结果他临下车递给我。
我和他在车库分开,拎着那袋冬枣上楼。在入户电梯里,想到很久前,韩瑄还没出国,在香港的女校念书,我去看她。那年我八、九岁,第一次作为她弟弟和她一同出入社交场合,有人要她照顾我,她一个十六七的女孩子,怕我在她同学前给她丢脸,寸步不离地看守我,我连甜餐酒都没偷喝上一口,她却喝醉了,最后拉着我的手,非要我送她到房门外。
她那天穿鸡尾酒小礼服,我不耐烦和她拉手,挣开她的手,韩瑄那时重新抓住我的手,不容置疑地对我说:A gentleman always walks a lady to her door
从此之后,无论女伴男伴,我都做到送回家。露西当年住公寓,我总会在她家楼下等着,她客厅亮灯,我再离去。
直到进门开灯,把那袋冬枣扔上茶几,我才反应过来,方忆杭不会也在做绅士,给我这种待遇,他的家教确实够好,人也够单纯。
我今晚请客自己没吃饱,什么事都弄完就开始饿,还有些渴。本来没想吃,现在也抓了一把冰凉的冬枣。
我对水果没兴趣,更何况不新鲜。这种枣也叫苹果枣,果子一半棕红一半青黄,没记错应该是十月多就成熟了,熟透从树上掉下来,脆到落地像西瓜落地能啪地摔裂。被果农摘完放冷窖里储存,到十二月一月再上市。吃了才知道,或许是刚从室外拎回来,被冻得有种冰冷的饱满鲜脆,皮薄,水分不足,但很甜。在开了暖气干燥的半夜里,滋润而令人安心。像一股泉水,像买它的人一样。
19
第二天早上,我从沉沉的梦里醒来,神智像被坠了石头,沉进梦深处,但睡意很薄,醒来很轻易。
一重重窗帘和床帘,日光照不进主卧。我躺在床上解决晨勃,草草了事,幻想谁的身体缠住我,大腿内侧摩擦我的腰,屁股夹得很紧,甜腻的呻吟。应该抽个时间和小唯做爱,我想念那只鸭子一大早敬业地舔我费力把我半根含进嘴里。而外面那个……放着不吃用手解决不是我的作风,然而方忆杭那小子,他和我不是一种人,在爱上认真就算了,在性上也认真。他不是适合做床伴的人,不管他爱呆多久,想要什么。
今早有蟹粉豆腐和腌西兰花梗。
我昨晚没吃螃蟹,现在蟹粉豆腐还温着。我猛地有种叹气的冲动。
不是素蟹粉,不是咸鸭蛋黄充的蟹粉,是拆大闸蟹蟹黄蟹膏蟹肉炒出来的蟹粉。蟹肉拆碎,蟹黄碾碎,蟹膏挖出来,用热猪油先爆一点姜末再炒,因为蟹性寒。倒入料酒,料酒比绍兴黄里多出些香料,我以往吃的私房菜或者中餐会改用醇厚的黄酒,做蟹粉收汁时加不加淀粉随意。
比较高档的地方只取蟹黄蟹膏,弃蟹肉不用。有次我请陈迥明和他一个旧情人吃饭,也有一道蟹粉豆腐,取蟹粉时竟然取到蟹胃,最后是主厨代为致歉,又亲自下厨做了道鱼。
取蟹肉做蟹粉的一般是南方家里,比如我姐家以前的厨房帮佣阿姨。我记忆中印象比较深刻的吃的都是韩瑄家的,她外公怨我爸让我妈为给他生儿子死了,所以他女儿的女儿他来照顾,韩世景的儿子让韩世景自己去管。我和韩瑄同父同母,但我小时候就隐约明白她外公不是我外公,她家不是我家。外人看来或者荒唐透顶。我记得她家的好吃的,记得她家阿姨做的蟹粉狮子头。我这边,从我记事起韩世景很少跟我处在同一座城市,后来很少在同一个国家。我不喜欢保姆,保姆也怕我,有一年我寄宿,我爸每周末让下属接我出来,他不知道我的口味,就让人送我去酒店吃自助。吃到在我的回忆里,酒店自助餐厅比学校熟悉。
所以我大概迷恋家的味道。
蟹粉豆腐用的绢豆腐,切成小方块,下盐水煮熟定型,捞出再和蟹粉煮。豆腐生嫩细腻,用来拌米饭,很香。西兰花梗则去了皮,用黑醋生抽和糖腌制,腌整夜就有种和田青白玉半透明偏暗的色泽。我说:“下次做蟹粉小笼。”
方忆杭坐我对面,浅蓝的衬衫衣袖挽起来,慢慢咽下一口饭才说:“那个,不会捏,不过……我可以学。”他说可以学的时候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但是笃定。好像一切问题都有解决的方法,而那方法他看得到,也抓得住。
我嫉妒这个年轻人,我在二十岁时,自负也确实能解决一切,可我做不到这么平和。果然,我做的很多事留下后遗症,我想要是时间可以倒流就好了。这小子身上有我想要,但在最需要的时刻没拥有的特质。如果我当时也能这样去爱,用温柔,用耐心,用坚持。
方忆杭说:“嗯,今早有个你的EMS。”
我去玄关捡来看,拿裁纸刀拆开,里面是个相框,一个开满橙花的农场,正在盛夏,几乎可以闻到明媚阳光下大地蒸热植物和水果,空气里弥漫的柑橘香味。
方忆杭好奇又拘谨地想看,我拆出相框背后支架,放在角落,他问:“佛罗里达的朋友?”
我:“我姐,韩瑄。”
外公过世后她开始时不时给我寄些玩意,盖满世界各地的邮戳。我从不知道她到了哪,又在去哪的路上。这些邮件在她搬去曼哈顿,有意做韩世景的女继承人那几年停止,之后她离婚,旷日持久的离婚官司,她和她前夫都请了整个诉讼团。闹了两年,她争到儿子的监护权,她前夫意外死了,死了之后她才发觉她还爱他,而且或许,她一生挚爱只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