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过是个传话的,我也不至于迁怒到你头上,有什么就说!”
“是,芸姨让我劝您,对大公子好点,顾家小姐那事……最好,呃,最好不要因此跟大公子闹僵。”
言良说完自己都是一副很没底气的样子。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芸妈妈不过怕我万一想回卫府连个搭台阶的人都没有,可我不会再回去了。”捏紧拳头,心下作恨,“父亲从未将我当一回事,真要有了难处,难不成我还会指望他来救我么。”
本不愿这么想,可再一叶障目事实就是如此,视若无物那么些年,为了大哥毫不犹豫将我推出去,后来见事情不成就对我再无一丝兴趣——这已足够齿冷。
为官这么些年,父亲怎会不知一个男人以色诱君的下场,从来都是不得善终。不像女子,再残酷,至少也是周遭所能容下的。眼下周围人对我不敢如何不过是怕魏光澈而已,我何尝不知他们都在等,一旦魏光澈对我失去兴趣,周围那些伪君子定会把我活剥了。
父亲连一个美梦都不愿给我留下,我又怎能再自欺欺人。
24、且转洲头
见到顾大人后,他的反应和我想象中不差什么,阴着脸,说着些不咸不淡的话。顾夫人坐在一旁一直没开口,只是用手绢不断擦拭着已经红肿的双眼。
就跟自家女儿要被送入狼窝里一样。
“太后有心了,既然官媒已经核过八字,就去定下日子吧。”说到这里,一向持重的顾大人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是,小婿这就去准备。”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我,点了点头。
起身准备告辞,顾夫人忽然开口了:
“侯爷,小女蒲柳之质,日后若有不周的地方,还望侯爷多包涵,至于周大人的事,我家老爷也会尽力……”
“够了!”顾大人一声喝断,“无知妇人,胡说些什么。”
他看向我,有着决绝的神态。
“嘉远侯,这场婚事你我两家心知肚明,本来,就算是太后的懿旨老夫也不愿将小女这般下嫁,但玉晴在老夫门外跪求了整晚,可见她是真心仰慕于你。既然她心甘情愿,老夫也不求你待她如宝。”
顾大人说这话的时候,嗓子已然有些哽咽。
“只要你能给她一世平安,老夫也就知足了。”
我心下了然。
“岳父放心,官场险峻,小婿年纪又轻,若真遇上什么难跨的坎自会将顾小姐送回本家,不至于牵连于她。”
他点了点头。
“老夫与周兄互为同僚多年,素来佩服于他的见识人品,就算没这门姻亲,只要是他的事情老夫自当尽力,这却不是为了讨侯爷的好,还请切切记住。”
“这个自然。”
“不过侯爷还得有个心理准备,羌无和西凉如今表面上并没有如何交恶,西凉王不发话,皇上也不好贸然把召回使者,否则倒像有什么顾忌似的。本来周兄不过一介太史令,可西凉的赫连黎对其赞赏有加,至今不放人怕就是他在其中作梗。”
“是,谢岳父提醒。”
“老夫也写信劝过周兄,再这么拖下去,即使平安回来了,皇上那里怕也是……”
心中一凛,是了,万一魏光澈对小舅舅的迟迟不归起了疑心该如何,不,就算魏光澈不怪罪,有了赫连黎的欣赏在前难保御史们不会以里通外国的罪名弹劾舅舅。
可是以小舅舅写给皇上的密报来看,他现在是一心想要争取和谈,并未替自身打算过。
自他去了西凉后,连封信也没来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失望太过,再也不想见到我了。那也无妨,他于我而言永远是真正的亲人,是陪了我那么些年,唯一将我视若珍物的血亲。
我已经缺少了太多常人所拥有的东西,不能连他也失去。
必须让魏光澈强行召他回来。
“别妄想了,皇上最是分得清公私,他能封你个嘉远侯已经是破天荒的事,更何况那也是为了敲打你爹别手伸得太长。”仁渊听了我的想法后直接了当的说。
我们两个坐在楚府的亭子里,面前摆着酒和齐备的小菜。仁渊舒服的靠在湘绣软枕上,一身青石色长衫,上面绣着银线桂枝,更衬得他唇红齿白神采奕奕。
“我当然不会就这么直当的去问。”
“那你打算如何?”
“我想着让皇上另派人去将小舅舅换回来。”
“派谁?”
“霍南山!”
“那个竹竿?”仁渊眼珠一转,露出尖尖的虎牙笑道,“怪不得找上这儿,原来是指望本公子帮你下套。”
“除你以外旁的人我都不放心。”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要如何答谢我。”
“我帮你去把霞纱赎了来如何?”
“霞纱?”他笑容浅淡了下去,“那你怕是晚了一步,我娘已经派人将她遣送回原籍,不许她再踏足京中。”
“什么?”我手上的筷子一抖,“为何如此。”
“也不为何,前些日子玩得太疯,生了点小病,我娘就把气出在霞纱身上。”
“这就是胡说了,你之前折腾得何等厉害,敏文郡主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这次非要跟霞纱过不去。”
“哎呀你怎么这般啰嗦,都快赶上院子里的嬷嬷了。”仁渊移开视线,“我私下派人给霞纱找了户殷实人家当续弦,又许了不少银子,也不算亏待了她,更何况一直在麝云坊算什么了局呢。”
“这到底是……”
“好了别提了,”他似乎又恢复了原来的情绪,灿烂一笑,“你是来求我办事,还是来追问我私事的。”
“罢了,当我没问。”
“这就是了,崔南山自己应该愿意,他那种人恨不能诏告天下自己的忠君之心,派个二愣子去恶心一下西凉王也好,反正那边现在是软硬不吃。”
“不过两国的局势……”
“别傻了,这种大事如何是小小节度使可以决定的,大多不过是定下来以后当台阶用而已,既然西凉王一时半会儿想不清,那台阶先撤回来也是应当。皇上必是也在犹豫,总存着心想着也许可以靠着你舅舅的才能,时间一久发现其中什么关节也说不定。”
“本就是没影的事,皇上应该也不会如此执着。”
“我自会想办法策动霍南山,可御史那里还得找顾大人帮忙,这事,说严重了不好,轻描淡写了怕皇上也不会当一回事。”
“这是自然。”
“兵行险招,说不定是一步妙棋,不过凌风,万一走过了后患可不小,你可曾想过安心等着才是最稳妥的,看你的面子皇上心中也该有数。”
“你真觉得,我可以信他?”
“……”
“这就是了。”见他难得的接不上话,我也笑了。
“眼睁睁候等着别人将自己想要的还回来,这种日子我已经过够了,且那万一的后果是我承受不起的,若皇上对我有哪怕一分顾虑,舅舅定能回来。若皇上毫不考虑我,那依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舅舅也九成要遭。我不过是迫使皇上在提前下决定罢了,免得等到他真起了疑心,骑虎难下。”
一口气饮干杯中的酒。
“当然,万一走错害死了舅舅,我也不会独活。”
仁渊先是一惊,随即了然道:
“是了,依你的性子必是如此。”
“我说这话,并不是一时冲动。”
“当然,连我都明白的事,皇上如何不明白,你就放心好了。”
“你倒不责怪我行事偏过。”
“为何要责怪,”他从腰间取下晶莹的绿玉笛,放在嘴边试了试音。“你我都是同路人。”
悠悠的笛声似被抛向云霄,我想起来了,小舅舅曾说过,人心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会因为他人痛苦煎熬,如万刃穿心,可若心底没了那可牵挂之人的话,茫茫人海中活着也等同死去一般孤寂茫然。能给予永世之痛和生之喜悦的,只能是对他人的牵挂。
不知道小舅舅为何要说这种话给自幼性子冷淡的我听,但我记得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带着深深的无奈,却非常温柔,似乎回想到了昔日那些或美好或遗憾的往事。那时他亲手种下的金木犀花开正盛,绿玉般一簇簇的,金色的小小花朵们就点缀在其中。
“仁渊,你说,我舅舅心中牵挂的是何人呢?”
仁渊把笛子略放下。
“很多吧,自己的妻女,还有你。人会时时牵挂的,无非就是亲人和所爱之人。”
“那舅舅为什么还执意留在西凉,若我们真的是他那般牵挂的,一定不会如此吧。”
“你也太多虑,周大人不过是有心为国罢了。”
“是么,”我接过仁渊手中的笛子,“小舅舅确实对我们都很好,但他内心真正所想,又是什么呢?在官场上波澜不惊随着众人,对所有人都是那么和气,明哲保身了这么久,忽然又做出如此举动,很奇怪啊。”
我将笛子靠近唇边,自己慢慢吹起来。亭子外的荷塘上早已没了荷花,红色蜻蜓在水面一上一下的。
孤舟徐徐随风行,且慢且吟垠,两岸春波晃碧柳,佳人犹在桥头。泪湿衫透,步履缓缓终违由,应悔否,不过蝴蝶泉边,红叶随流。纵使人在喧嚣,心留洲头,可曾有那长相厮守,独落得年消华融两样愁。
小舅舅曾在等待花开的时候在旁轻唱过这一阕,可惜那年的金木犀,盛开不过一季就不知为何而枯死了,从此也没再种过,但我晓得那是因为他心里极喜欢,所以才怕自己仍是养不活,白糟蹋了心爱之物。
过不了多久,御史胡宁远当朝弹劾已出使西凉的太史令周世林,称其“枉有虚名,空耗国力”。此言一出朝中议论纷纷。丞相崔见知也乘机表示周世林一介庸流,难当大任。太中大夫顾允先则争锋相对,提出眼下形式本就岌岌可危,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我冷眼站在哪里看着群臣叽叽喳喳,什么也没说。父亲也没有表态。难得的是中书舍人郑息淳——皇后的父亲,居然也没吭声,果然为官多年是只老狐狸。
魏光澈坐在那里,看起来也被底下的臣子闹得有些疲惫。见时机差不多,兵部尚书楚桓则上前道:
“陛下素来忧心两国战起祸泽百姓,眼下胡御史虽言之有过,但并非无可取。周大人为人耿直,兼修典籍多年,用心虽好,行事难免纸上谈兵了。陛下若拿不定主意,不妨换个人试试。”
楚桓话音刚落,我立即感到十二旒后的眼神向我投来锐利一瞥。
“那依楚爱卿之见,朕该派谁去才好。”
“启奏陛下,臣霍南山愿头系马前,为陛下解忧于万里。”
霍南山一脸慷慨昂然,就恨不能将心掏出来示众的样子。
“……”魏光澈没有立即表态,右手食指一直在摩挲着龙椅的金色扶手,似举棋不定。
见霍南山如此,朝上又掀起了新一轮的争议,我却已没兴趣理会了。这点小伎俩魏光澈固然略加思量就能明白,我却也不是真打算能瞒住他。
“启奏陛下,臣卫凌风觉得霍大人此言甚是,若是太史令大人不堪大用,陛下不若换人为妥。霍大人素有文才,想必西凉王也曾耳闻,这般也能体会陛下待其之诚。”
低头站在那里,手心却蒙了一层汗,我这是在赌,赌魏光澈终究不忍让我失望。
谢天谢地,这个时候又有一人道:
“臣也举推霍大人。”——说这话的是外公曾经的门生,太常卿公王雅伦。
如此算是半斤八两了,只要魏光澈不那般固执起见,人完全可以换回来。
果然,魏光澈又等了片刻后道:
“既然众爱卿都这般认为,那就先等司天监夜观天象,无大不妥霍爱卿就择日启程吧。”
25、惊破涟漪
我知这么做是寒了魏光澈的心,这般的逼他,纵然情有可原也难免留下芥蒂。
他没再召我去山海楼,更没再私下见我,每日上朝如同普通的君臣相见一般。明明的是能想到的后果,我还是一天比一天更加消沉了。
下朝后大部分的时间里,除了练功,我都耗在了麝云坊,特别是晚上。我不愿回那张沾染了龙涎香气息的床上休息,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反而比较好受。
但那夜夜笙歌的场所毕竟无法让人安眠,常常一睁眼才到三更,外间灯火明亮,阵阵调笑声传来,这种时候总有一会儿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长此久往我患上了偏头痛,倒没有多严重,只是常常在清晨的时候轻微的发作,一麻一痛交替着在脑内盘旋,令人只觉得乏力。
仁渊有时也会来,见莲珊抚琴时我恹恹一旁的模样就道:
“牛嚼牡丹,白费了莲珊的好琴艺。”
“你若看不惯大可闭上眼睛。”
“杜衡公子还真是人不若其名,一点也不风雅。”
我懒得接话了,一口饮尽杯中陈酿,随即在软塌上倒了下来。
“你这一日日的留此厮混也不是个长久的法子。”
“嗯。”我闭着眼睛应了声,感觉他靠着软塌旁坐了下来。
“婚事怎么样了?”
“没剩多久了。”
“这我知道,只是想问你准备可齐全。”
“大概吧。”
“什么大概,人家可是顾大人的千金,总该以礼相待。”
“知道了。”
“你和你爹商谈过了吗?”
“没有。”
“什么?”仁渊强行把我拽起来,“你不会到现在连卫府都没回去过吧。”
“是啊,明天回去。”推开他的手,我又躺下了。“且让我休息一会儿。”
他不再作声,我晕晕乎乎的睡了过去,就算不回去又如何,不拜天地又如何。怎样都好,现在的我,只是空虚得整个人都浮在空中一般,为了不让自己清醒过来重重的砸在地上,今晚我喝了有一大坛呢。
“二公子,二公子!”言良一头冲了进来,气喘了半日也没说上话。
“瞧你这家伙笨的。”仁渊笑道,“好容易才叫上几日侯爷,这一急倒全忘光了。”
“不是,那个,二公子,侯爷,泷……泷水被西凉突袭了!”
他这话一出口,连莲珊也变了色。泷水是羌无接壤西凉的边陲小镇,平和的时候也是两国贸易中心,但自从关系紧张早封闭了。
西凉到底按捺不住,开战了,而且还是突袭。
“那小舅舅呢?”我上前一把揪住言良的衣襟厉声问道。
“周大人,周大人开战的时候尚未离开西凉,”言良被我的脸色吓到,“听说陈将军退到了燮城,霍大人正好也只到了那里。”
心中作绞,到底慢了一步。
我放开言良,一脚踹翻了毡毯上的矮桌。
“备马,准备进宫。”
“冷静一点,”仁渊抓住我的肩,“这个时候皇上是绝对不会见你的。”
“那我就跪在正殿前求他!”
“你疯了,那像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