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坐下嚎啕大哭起来。
“你说的那个三王子,就是派到羌无当质子的忽兰王子?”
“什么质子,以三王子的身份能耐,要不是国王宠幸的那个贱妇齐娜哈总是背后诋毁,三王子早就该被封为真正的继承人才对,他是我们忽兰最英勇的男人,是你的母亲使妖术将他迷住了,否则他怎么会忘记自己使命!”
我看着哀泣不止的他,心中却无甚波澜,除了他粉饰给那个三王子的一些赞美之词,情况跟我想的最坏结果也差不多。
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忽兰王子被派遣到羌无当质子,自然是愤愤不平的,他多半是被母亲的长相迷住了,自以为不过是个大臣的妻子,别人不敢拿他怎么样就用了强。
“他是怎么死的?”我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应该问一下。
“被你母亲害死的!”
“被定安侯杀了?”
“不,不是,区区卫淳山如何能杀的了三王子,是你母亲,是母亲将他害死的!若是三王子还在,忽兰又怎么变成如今这般。”
说什么忽兰如今,如今早就没有忽兰了,眼前这个人不过是沉浸在故国的美梦中不愿醒来,就算那个三王子还活在,他一个人又能改变的了什么。我忽然失去了兴趣,没再问继续追问下去关于生父的死因。
奇怪的是听了这些后,我却并没有任何血脉相连的悸动,只有事不关己的淡漠。长久以来我仰望的影子都是定安侯卫淳山,现在忽然换了一个素未平生的陌生男人,实在怪异的很。
一个为了女人就出乱子的男人,哪里配得上枭雄二字。
真是可悲,母亲何曾会妖术,她爱的始终是卫淳山,我以为的父亲也是卫淳山——这个三王子若是对母亲有了真心其实也不是不可怜。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拿出夕狼一剑砍断了锁住牢门的铁链。
他擦干眼泪走了出来。
我看着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忽兰人,他和我有着相似的眼睛,但眼神却截然不同,他并没有信任我,甚至还为了母亲的缘故恨着我。他想利用我逃出生天,羌无灭了忽兰一国,他如何会真的当我这个羌无的嘉远侯为族人。这世间从来容不下天真。
这样很好,就是应该这样才互不亏欠。
“你已经可以确定我的身份了?”
“你长着那女人的脸和我们忽兰人的眼睛,再不会有错,只没想到那女人真的会将你生下来。”
“不过是因为时机不巧,用药拿掉会伤及她字的性命罢了。”
“原来如此,也不知道三王子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他眼中有着掩饰不了阴戾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如常。
“既然你是三王子的孩子,我也不会再对你怎么样,不用担心我会揭穿你的身份。”
“那么,你确实是想来离间中原和羌无的了?”
“这,还不到说这个的时候,”他转身边走边说,“在中原并没有人知道我身份,说不定我只是被碰巧被中原人选中罢了。”
他刚说完脚下忽然一滞,低头看着从他体内穿过的剑刃,血色在黑色的外衫上不明显的蔓延开来,血腥气越来越明显。
我慢慢将剑从他的后背推至底,最后手握剑柄在他耳边悄声说:
“忽兰已经过去这么久,早就就不回来了。不论是你被中原利用还是利用中原,都已经对现在的情况影响不大,无需留活口。”
“你……”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生父是谁,也不怕被人拆穿身份,我怕的是什么,你绝对不会想到。”
说话的时间里我一下将剑从他体内抽了出来,他软软的倒下,死不瞑目。
那双眼睛现在看起来跟我的一点都不像了,只不过是双浑浊有着些许血丝,瞳仁放大的中年男子的眼睛。
这时我听到卡啦一声,回头一看,旁边牢房里的犯人见到这一幕已经吓得将手里的碗跌在了地上。刺客本该单独囚禁的,看来是最近人心不稳出的事也多了些,牢房里关的人比往常多了,刚才我一路想着心事走过来竟然没能留心到,环顾四周,好在也就这一个。
“大,大人饶命。”那个犯人吓得牙齿都在打颤。
“你犯了什么事,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小人,小人上月晚上在巷口撞见了王老汉家的闺女,见四处无人就,就……”
“原来你犯了女干氵壬之罪。”我冷漠的看着他。
“大人饶命,小的一时鬼迷心窍,小的什么也没听见。”
他跪在那里磕头如捣葱。
“……被你伤害的那个女人,有孩子了吗?”
“小人,小人不知,事发第二天小人就被抓进来了。”他吃惊的回答道。
“你有试图去打听吗?”
“没有没有,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不敢?你原本就没这个打算吧。”我不知道在嘲讽他,还是在伤害自己,说的时候心脏缩成一团,“若那个不幸的女人真有了孩子,还是千万别生下来的好。”
“是,是。”他稀里糊涂的答应着。
“知道么,你实在是个很幸运的人。”
他抬头看着我,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谢大人不杀之恩,小的下辈子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大人。”
“下辈子?嗯,确实要等到下辈子了。”
我一剑伸进牢中刺穿了他的喉咙,他脸上庆幸的表情还凝固着。
“我说你幸运,是因为这样一来你也不算是蒙冤而死了。”他的尸体再听不到任何话了。
34、山雨满楼
刚将剑上尚且温热的血迹用尸体的衣服擦拭掉,我就听到背后一声惊呼,回头一看,是一个熟悉的女子。
“喀什叔叔,你怎么了!”那个女子的脸因为过于悲痛而扭曲了,倒不如我初次见她的时候好看。看着她,我手里的剑握的更紧了。
“咔!”我乘她看着地上的尸体陷于激动情绪的时候一剑刺了过去,结果却被另一柄玄黑色的剑拦腰截住。
“公主小心。”一个三十岁左右面有病容的男子出手拦住了我,挡下我这一剑之后他随即捂住嘴轻咳了几下,这人看起来羸弱,但剑的力道角度不差分毫,显然是个高手。我收起小觑之心,凝神待发。
“为什么”在冷宫中自称小铃的女人此刻满脸泪水,用一种迷惘的神情看着我。“为什么是你杀了喀什叔叔。”
“公主,此地不宜久留,既然人已经死了我们还是先行离开吧。”
“阁下未免想的太好了吧。”我一抖剑尖发出嗡的一声,“我若发声唤人进来,两位恐怕一个也走不了了。”
“若真如此,侯爷之前为何隐瞒身份放过公主呢?”那个男人毫不慌张,“虽然公主涉世未深,但事后调查你并非难事,难道侯爷不是怀疑公主身份故意引线掉大鱼?既然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次要是打草惊蛇岂非不美,我和公主都保证不将这一晚的事情说出去如何?”
“就算你将我脑袋劈了,我也不可能相信你这种废话,”在我跟那个男人唇枪舌战的时候,小铃只是神情恍惚的站在原处,看着空中虚无的一处。
“何况是气数已尽的忽兰余孽,留着也无用,这么些年了,你们难道还妄想能复国么!”
原本恹恹的人听到我这话眼神忽然锐利起来。
“阁下自己助纣为虐,何必看不起他人的救国志向。”
“哼,你和这位公主,怕也不是什么真的救国志士吧。身上有忽兰人的纹样却又梳着西凉姑娘的发饰,更何况周身的气派也不像是过着颠沛流离的亡国人会有的,单说她耳垂上挂着的龙鱼眼其价值已经可以富庶一方了,”我用眼神示意那泪珠般幽幽盈色的宝石,“一般贵族都寻不到的东西,她大晚上的就这么随意带着也不怕遗失,可见富贵。有钱又和西凉跟忽兰都连得上关系的,多半是跟西凉皇后有关吧。”
西凉跟忽兰皇室有通婚的传统,那男子尚未表现出来什么,小铃的脸色却明显变了,见状我故意道:
“听说西凉皇后给西凉国诞下三位皇子和一位公主,想必定是对这位公主爱若掌上明珠了,只不知道为何放心让其大晚上的深入敌腹呢。”
此前我就听魏光澈推断过,虽然派去跟踪的人最终还是断了线索,但依据已经搜罗到的信息,这个叫小铃的定当是西凉皇后膝下唯一的公主——黎光铃。魏光澈唯一不明白的,只是西凉皇后为何会放任唯一的爱女到羌无来找赵玉熏。虽然西凉皇后是忽兰最后一任国王的幼妹,黎光铃与赵玉熏也因此是血缘极近的表亲,但此举还是超出了情理。
魏光澈曾说,是黎光铃自己接触到了忽兰方面的人,被煽动后背着皇后行动的,亦或者是西凉皇后思恋故国之心太重,急于助其光复。二者必占其一。但当时他容黎光铃离开,一来是因为中途被忽兰内部发现,将线掐断收网不及;二来毕竟是西凉的公主,忽兰人不可能真的对她倾囊而出所有机密,更何况是公主而不是皇子,扣下她实际上于西凉基业无损。当时魏光澈正设法避免与西凉的战争,更不愿先行挑事了。
我眼下基本有八成肯定黎光铃是被忽兰人利用。别的不说,既然做刺客一早就是忽兰弃子,西凉皇后再不可能费这份心来理会他的死活。
“公主既然深夜造访燮城,何必急着回去呢,在下愿在寒舍烹茶相待,相信陈将军也会愿意见到公主的。”
我话刚出口,那个男人已经一剑刺了过来,一剑未中又是一剑,而且招招指向门面,逼得我来回抵挡不及再发声。
他的剑法真是不错,若不是气力略有不足我也撑住不了一时三刻,他大概也明白长久战终究于他无益,竟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势态与我硬拼,若是我们都死了,黎光铃自己也许还可以设法离开。
一个剑花,他的剑在我右手虎口上剜了一道,我差点松手掉了夕狼。
“啊!”黎光铃见状不由惊呼了一声。
大概是我进来太久,狱卒终究有些担心,正好又听到了黎光铃的声音,虽然我之前特别关照过要一个人待在这里,可此间关押的都是男犯人,黎光铃的声音过于明显立刻引起了外头狱卒的警惕。
“什么人!侯爷,侯爷你还在吗?”匆匆的脚步声,看来来了不少人,非常时期牢内并未燃起多少烛火,隔几十步一个火把,牢道那一头的人忽明忽暗看不清楚。
差不多同一时候,那个男人已经将剑刺至我的喉头,但听到狱卒的声音后他的剑堪堪停在的我皮肤的表面。
我与他对视了一下。
“无事,你们在那等着我,我这就过去。”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只盯着那个男人。
他听我说完忽然收剑,一把拽过黎光铃跃到梁上,我微微一笑,并没有制止而是转身走向另外一边。
“本来想审问出些什么的,却发现两个牢里的犯人预谋一起逃跑,既是如此就将他们两个就地正法了。”如此对一脸不安的狱卒们解释的时候,火光在我脸上跳跃着,那一抹微笑仍就凝固在我的脸上。
那一个晚上之后,有一种什么东西从我心里永远的消失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这般下去我到底会失去多少东西,到生命尽头还会剩下多少。也许从那时候起,我终于忍受不了那些自出生起就一直缠绕着我的谎言、秘密和背叛,我开始一点一点将自己所曾经拥有的扔开,这么做,等到死的时候就什么也不剩了,什么也不爱,什么也不恨了。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私下处决犯人!”第二天陈将军得知后勃然大怒,“那个刺客身份暧昧,你怎能私自做主!”
“那个刺客见逃不掉死志已决,设诈引我出手。”
“就算如此,与他勾结之人也当有嫌疑,你再冲动也不该两人一起杀了,这不是正中敌方下怀么!”
“下官确实莽撞了,请陈将军按军中律法处置以安军心。”
我以侯爵之尊对陈硕自称下官,再自请军法,已经是给了他十足的面子。他就算有气也难再继续发作。
陈将军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你都已经这么说了,老夫还能如何,只是凌风,此次要想收复泷水军中必得一心,我知你不是那类容易上套的人,这么做是定另有其他想法,这一次看在你父亲定远侯的份上就算了,但下不为例,我说下不为例,你懂这意思吗?”
“……凌风惭愧,再无下次。”
他站起来走了。正好前来领命的铁人杰忙凑到我旁边小声说:
“侯爷,您下回可别这样了,将军这回可是动了真怒。”
“他让你来是领命今晚去突袭?”
“是啊!”一问这个铁人杰明显情绪高涨起来,“将军看得起咱,直接点名让我带小队过去,这还是头一遭呐,侯爷您说,将军是不是打算重用我老铁。”
“大概是吧,你此行可要小心些。”
嘴上说这这话,心里却不轻松,陈将军这个时候派铁人杰去送死,除了觉得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之外,大概也多少猜到了一些我的用心,到达燮城才两天就已是这么个局面,看来往下会比想象中还难些。
要打消他的疑心这一回我就不能再有丝毫置啄,生死得看铁人杰自己的本事了。其实比起铁人杰,我更看好徐山,但这一方面更是棘手,而我已经没有来日方长了。
小舅舅不知道还能在牢中坚持多久。
我站在城墙上隔着雉堞看着泷水那边西凉驻扎的帐篷入神。西凉现在是想一点点的吞噬羌无的国土,战事陷入僵局恐怕也是因为西凉担心过于激进会导致战线拉长,万一无法速战速决遇上战事物资补给不及,恐怕会被羌无翻盘。
现在的问题是,西凉到底有没有和中原暗中曲通呢,就算真的互有勾结恐怕也不是彼此十分的信赖,大概彼此都在等着对方进行下一步,又或者还在协调阶段。我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若是西凉和中原真的互为援手且互无猜疑,羌无早就岌岌可危了,最坏的可能性其实可以排除。
“下官晚侯爷一步巡视,真是惭愧。”一听到霍南山的声音,我就知道自己是无法清清静静的继续想事情了。
“哪里,小弟毕竟资历短浅,还得请霍大人多多传授些经验。”
“下官一来到这里已经是如此的局面,大半年了也没好转,惭愧不及,哪里还有什么好教侯爷的。”
这话若是旁人说的定为客套,霍南山的表情确是真的在痛心疾首,我一向当他是个不知变通的书呆子,此刻却不由被他脸上的真情流露给稍稍打动了,他虽素来就跟竹竿一样干瘦,但在京城的时候却终是要好些,至少不似此刻,黑棕皮肤在凸出的颧骨上绷得紧紧的。
“霍大人自打来了一直坚守燮城,家中可还好?”
“劳侯爷费心,家中自有拙荆打理,下官眼下应全力为皇上分忧,哪能去顾及自家琐事。”
“未免家中忧心,还是当多通书信才是。”
“自开战以来下官已告知家中,一切以国事为重,若下官幸而为国捐躯,则当告知家中二子承乃父之志发奋苦读,望以后能为陛下用,除此一桩外在下于此间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35、肆虐狂星
“天快降雨了。”
“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