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豹子一点点的被往山洞深处拉去,猎户连忙取了根筹火往里跟上。最终他们停在了一眼山涧边,洞顶一个破开的窟窿透进明亮的日光,此时外面正值正午,举着火把看了周围一圈,发现锁着豹子的链居然缩短到仅有三尺,豹子的头被迫紧紧贴着一处黝黑的地缝附近,而链子便从地缝里延伸出来。
虽然豹子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但对这状况喉咙还是不满地小声低吼着。猎户赶紧一把抱起孩子阻止他继续靠近豹子,水源近在眼前,他要抓紧时间……
却突觉怀中一变突然沉了好多,低头一看自己正抱着段断了的老枯木,不妙的瞬间松手回头一瞧,正看到自家孩子笑得开怀地往那豹子身上扑去,把头都埋在了它胸脯的毛发上蹭着。
不明状况的猎户刚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有急促地呼吸着,抬腿朝豹子奔去。
阿黑莫名且本能的好感不停地催促他靠近豹子并且拥抱它,他并没多想的就遵从了心里的呼声。
然后,被迫拉扯着压低头部的豹子突地猛发攻击,身体小小的拉开了距离,一口就把小孩子的头咬了下来,口劲大得头骨被咬碎,汁液散了一地。
阿豹跟铁链斗智斗勇了那么多年多少也发现了其中的疏漏,正是趁着空机一举而成。
猎户愤怒地将火把朝豹子打去,比他动作更快的是锁链已将豹子全然缠卷成了个铁球。他望着豹子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意识不清便晕了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迷迷糊糊地回家了。
孩子他娘揪着他爹问孩子去了哪,猎户却说自家从来没有想过孩子,说着说着两口子好了起来,却又听见敲门声,一衣襟上都是血迹的男子推门而不入,悠闲地站在门口,望着他俩一眼,凭空消失了。
“哎呀,老头子,怎么咱家这么多娃娃的衣服啊?”
“肯定是你望子急切……”
他们村里的人都不记得阿黑的存在了。被缠成一团窝躺在地、但心情前所未有的开朗和满足的豹子嚼着口中的肉,舔舔了舔鼻子,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总感觉久违的肉里有烧鸡的味道。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一天出山云游,偶然看到一座不知名的山中大火,一只豹子被困山中洞穴内,玄铁禁锢,能人语,哀求着老和尚助他挣脱枷锁。
老和尚看出豹子身负杀孽重重,犹豫非常,终与豹子约法三章,解了其枷锁,对外称收为座下徒弟,带回山寺中。阿豹倒是个守信用的角色,心想当初与老和尚约在其一生在世时终不杀戮,虽不用剃度,但也每日以戒为师,然凡人亦不过数十载,亦算报答相救之恩。
且他被困洞中已过四百余年,如今还需时间好好打探和适应当朝环境变迁,也许增补落下的修为。
于是豹子在老和尚圆寂之前的四十年里,倒是规规矩矩人模人样的当了个和尚,伪的。
而就在老和尚圆寂的隔夜,他也失踪了,寺庙中无处寻找,平日里大多和尚亦与其不相交好,由此亦不寻找,便随他去了。
然又过五十年载,已在别处周游一遭的豹子旧地重游,却听闻原先山庙中的和尚如今荒氵壬无戒、无所禁忌,作恶多端,常强收香火钱,普通人家的女子入寺祈福还常遭氵壬邪。豹子一时百感交集难以言清,念及昔日老和尚对其的教导,天微亮便化作女子亲身入庙中探查虚实。
阿豹上山后发现这周围的确是没有以前那么有灵气了,且感觉污浊了不少,全然不复老和尚在世时的模样。一路循着山路边走边观察,当他靠近寺庙的时候,阿豹不知的是、凑巧阿黑从侧门出了庙,跟着一班小和尚外出担水砍柴去了。
这阿黑和阿豹啊,也是孽缘。
阿黑这世便是个不知爹妈的孤儿,遗弃在山中,被山里的和尚捡去,这二十年以来,便也从小和尚当起了。他天性愚钝,庙里的和尚无论老少也总是欺负他,包括捡他回来的师傅,但他自己对此情况还不太自知,日常里和尚们每次对他稍微好些他都像获得了巨大恩惠一样。
看官问那些打听而来的庙里事情?那也是千真万确地频繁发生过的事情,阿黑知道,但也常因阻拦那些和尚而惨遭毒打,和尚里也有些喜龙阳之好的,没有一个想对他下手。
原因何在?虽阿黑跟那些色欲熏心的和尚比起来、胜在年轻,但别家的小公子或随便哪个路人看起来都比那磕碜的阿黑好数倍。那些纵氵壬无度又爱偷懒不干活的肥胖和尚,单人的武力与阿黑对招是打不过阿黑的,但众人亦没兴趣进行围攻而得逞。久之表面上倒是相安无事的处着,阿黑私底下还是很忐忑不安地时刻警惕着他们的小动作。
三个时辰后,阿黑背着柴担着水回来了,小和尚们跟在他身后有说有笑嬉闹着,还没进门,远远的就闻到一股腥味。
阿黑见形势不对,马上让小和尚们卸下水担和柴棍,分两队人马,一跑下山去找官府报案求援助,一被劝去林里躲起来。
独自踏进寺中,手里持着藏于院门后的木棍,阿黑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残尸。大多人死不瞑目表情恐惧地瞪视着,他来不及给他们阖上双目,便听到正殿那边传来惨叫声和女子的尖叫声,便毫不犹豫地抓起木棍冲了过去。
一衣不蔽体头发散乱的女子跌撞着往外冲去,撞倒阿黑后又急忙爬起来往外跑,阿黑还未来得及扶她一把,便看她脚下生风似的拐出了院门。他刚爬上正殿的楼梯准备入殿内,隐隐瞧见佛像下有数个人影围堵着谁,还没再仔细看清,却见飞来一个黑色的东西。他下意识侧身一避,只见滚下楼梯的是方丈的头颅,一路上再添血迹。
殿内似锈的腥味浓厚,连仍在焚烧的香柱散发的气味都掩盖不住。他背靠着廊上的柱子深深吸气再呼出,再次提气的同时冲进了殿里,却正好看见最后一个和尚跪了下来,身子上多个血窟窿,明显是被蛮力撕扯而造成,肠子翻了一地。
阿黑觉得自己似乎无法呼吸,失声地用双手紧紧握着木棍,察觉到自己双腿失控地颤抖了起来。
他眼睁睁看着那全身赤裸且满身是血粘着他脸庞发丝的人侧身把弯曲的背脊直立起来,随后缓缓地踏着血水向自己走来,在砖上留下了一串的血脚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躲开那人的靠近,他也意识到对方不是凡人的存在,可他就是觉得那人脸熟悉又陌生,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半个字音,而此刻的他亦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那男子走到阿黑面前停了下来,他们靠的太近了,阿黑意识到这点时下意识的想后退,但对方却更进一步的贴近。
对方高挑的身材低了下头看阿黑,他脸凑到阿黑面前让阿黑不由自主地紧缩了脖颈回避着,动作暧昧得像准备亲吻,而对方的手也轻轻的扶上了阿黑的后脖子和头部,似要把阿黑拉近自己一般,彼此额头抵着额头,鼻尖也蹭到了一起。
“喀拉”一声,阿黑明显听到自己脖子传来清晰无比的断裂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视线一翻,什么也看不见了。
阿豹舔了舔嘴边的血,嗅了嗅摸过阿黑的手上的味道,皱了皱眉。
这时门口又来了一个人影,却是个道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抖开了准备已久的袋子,小小的袋口瞬间就把阿豹给吸了进去。
“直娘的!我就知道每次遇到这衰星准没好事!!”他破口大骂,却怎么样也挣破不出去。
道士也对这寺庙早有耳闻,对阿豹问清前因后果后,看着院中满地残骸,推倒了烛火,又施法将火势加大,山中这百年古寺便被付之一炬了。
那道士临走前望了望那倒在门槛附近死不瞑目的阿黑,又掐指算了算,摇摇头离开了。不知是何故何由,没有任何人发现阿黑那张并不好看的脸上划过了道泪痕。
话说那阿黑被拧死了第三次转世后,又时隔二百四十七年,阿黑再次呱呱坠地。
阿黑他娘是汉族人,父亲则是塞外人士。关口恢复通商后,一家人除了做些小本手工生意糊口外,还会偶尔跟别家人一同进关内驻扎数日,偶狩猎到奇珍异兽,或将卖出,或训练为做马戏。
年岁渐过,子承父业,二十岁那年,阿黑爹娘在塞外纷纷因病过世。而恰在阿黑二十又一那年,西域来访进贡的使者在途径那片草原将至关内之际,据悉意外捕获到一头凶猛的猎豹,当日便将其关入笼中带回关内。此时在关内外里闹得沸沸扬扬,使者们正边走街上边商议着如何处置这兽,却被阿黑冒昧沿街阻拦了起来。
大家都知阿黑是个菩萨心肠,最见不得动物受伤被虐。便都猜测他要将这野兽买下,若能驯化便可做马戏回本是最好,若不能,也不便放归山野中,先不说这回不回本的事情,毕竟这关外凶兽伤人是常有的事,谁也无法保证所有被放归山林的动物都通人性懂得知恩图报。
野兽被关在笼里且被糙布蒙后又被绳绑固住布,人们能听见其咆哮却不见其身影。阿黑果不其然地向使者要价,使者犹豫,阿黑又以能训练其兽以向陛下献艺祝庆以表忠心,使者又犹豫再三,终未下决定。
三日后,阿黑被使者传去,肯许了他的提议,命其开始为此作准备。
然阿黑终究是没有等到正式献艺那天的到来。
西域使者带来的奇珍异兽中,唯有关外那只猎豹不是来自西域且身负重伤。阿黑倒一直没有对它进行训练,在驯化他兽之余,总是对它疗伤说话、尤为的好。
时间稍长,戏里和使者的属下每次见他在豹笼附近出现,便都笑话他就差晚上把那豹子当作娘子搂着睡了,阿黑也只是笑笑不应。
而这媳妇啊……哦不,是豹子倒是凶猛的货色,谁都接近不了那笼子,阿黑尤甚。拖了好几日身上药都没能换成,眼看伤势拖累进程,这样下去亦不是事,豹子若未能痊愈、无法驯化,若伤势恶化只有被宰了的下场。于是阿黑和下人冒险给它下迷药后偷偷换药。
豹子醒来后更加愤怒非常,毛都炸了起来。困兽在笼里不停地转来转去,不停咆哮到嗓子都哑了,亦不吃不喝。
阿黑无奈,但仍每天过来跟豹子说话,也不知是倦了还是怎的,慢慢地,除了阿黑以外,豹子让下人接近自己了,但也偶会抓伤换药的人。
随着豹子伤势点点好转,阿黑则是越来越忙于准备马戏,少来跟豹子说话换药了。因豹子不让阿黑接近自己、亦不吃喝阿黑接触过的东西,驯化和投喂豹子等的事情阿黑便交待给了亲信之人。此后豹子慢慢地似巧通人性了一般,如家猫一样黏人又服从,哪怕下人进到笼子换药和平时里的嬉戏,都不再如从前般抗拒,亦未再伤及他人。
万事俱备,启程上京的前两夜,使者们来验收阿黑的驯化成果了。
宴席上,豹子的表演是压轴戏。待被绑着铁项圈的豹子威风凛凛的出场、顺利并服从的演出结束后,它突然冲向了坐在下席的阿黑,拼着怪力挣脱了下人,张嘴便咬上了阿黑的右手小手臂近手肘的地方。
阿黑被吓一跳,手臂一收,只觉右肩和腋下猛然一阵剧烈地疼痛,眼前一黑又冒起金星,听到一阵锁链的声音,他下意识的想抬起右臂去抓住什么,强撑回神时发现那豹子叼着只挂着碎布的手臂、拖着链子撒腿就跑,瞬间便跃出了帐篷离开了众人的视线。阿黑左手因疼痛下意识的掐住了身前的酒案上,案角竟被他捏得变形。有的下人追着出去企图抓回那豹子,有些便是腿好使的人去寻大夫来、自己便给阿黑伤口包扎起来。
数日后,使者一走,关内便多了一个饭后谈资,一个类似于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
而关外官道上,一辆拉车正在赶路,走在略狭窄的灌木间,突然马匹发出受惊吓的嘶鸣声,不敢在前进反而后退。赶车的人下车查视都没发现任何异样。
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那灌木丛里突然蹿出个大脑袋,正是那日逃奔而去不见踪影的豹子,脖子上还挂着那铁打的项圈。本来它就比普通豹子要大上些个头,突然凑近看人便更加吓人了。
赶车的人屁滚尿流地窜下马车狂奔而去,马匹不安地刨动双蹄,随着那豹子蹿出灌丛而紧张地后退着,马身撞上了那木车板子后无法再退。
豹子不停地在嗅着些什么,一直循着微弱的气味立起后腿、前爪搭在车栏上,上前探身,一伸爪就扒开了那草席,只见那灰白中透着蜡黄的脸,眉头紧皱嘴唇紧抿,一股混着药的腐烂气息瞬间漫开,带着血的腥味,此人的右肩袖渗着淤血和药汁,袖口空荡荡的。
阿黑,哦,这世他名为郑麒了,乃郑家正室所生的四少爷,最小的那个。
说来怪哉,这郑麒自懵懂以来,每夜里梦到的均是数百年的前世之事,从无意外。
郑麒六岁那年春,郑家再喜获新丁。而他十三生贺那天,郑家门早早就被一自称玄静的道士敲开,话亦不多,直道郑家的四少爷命格衰星笼罩,常连累周遭之人,活不过五年,让郑老爷趁早准备后事。开门的下人正想赶走那道士,却猛然一阵风刮过,细沙眯眼,再定睛一瞧府前早无人影,余留门上一张黄纸,上写的正是郑麒的生辰八字及命格解析。
话说这一世郑麒自小聪明伶俐,早早便入私塾读圣贤书,深得先生欣赏,原是家中老幺,但不恃宠而骄,性情温和早熟,后亦善待其弟。
郑老爷听下人禀报后自是摔杯大怒,但正房张氏又好言相劝,念今日乃犬子的十三年诞辰,便敛了脾气,但私下却自有打算。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十五岁那年郑老爷让郑麒上京赶考,又担心其路上不顺耽误赶考,老管家自荐家有一大儿,略懂文武,一直在郑府中默默做事,可做路上陪伴报其平安相互照应,郑老爷微思量,便是应了此事。
不料赶考路上,一半路程未到,便遇上暴雨洪涝,冲坏了过路桥,而水流湍急,船家均不敢渡河。改走旱路,却遇山路被巨石和泥流堵塞,一连耽误了半月,最终勉强急急赶上。
但没等到放榜那天,考毕当日,郑麒大病一场,日日浑噩,终日如走马观花般梦见前世数载。管家之子悉心照料终无果,寻遍京城大夫,药石无效,均让其备好棺材寿衣。
但仆人迟迟未将情况如实修书回府。
放榜前日,郑麒突然惊醒,面色红润似无病,下床命陪从研墨,提笔书信。陪从细瞧郑麒,竟有回光返照之相,沉默了片刻,思量再三,放下墨砚,一把将散衣披发的郑麒捞至塌上,低头便对嘴渡了一口长气过去。
原来这管家之子乃阿豹伪装,他在阿黑这世出生前便开始预谋。尔道这阿豹不是最厌恶阿黑的罢,怎生现下这般?这阿豹就自有他考量了。
郑麒那日将前世之梦做尽,亦知自身命数将尽,起身前来便是留作遗书,不料徒生变故,片刻回神后只觉胸腔积郁的闷气悉数散去,直至下腹有一股暖热之气蕴蕴体中,不多时便满身大汗,连日高烧发烫的额头渐渐恢复如常,但阿豹仍未放手,郑麒亦挣脱不能,只能由着去了。
如此断断续续,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郑麒更觉精神饱满四肢有力,竟是有生以来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再看那陪从,不知不觉竟换了一副梦中那熟悉相貌,不复初始那般平凡的皮囊,正是梦里偶见到的豹妖模样,郑麒稍一细想,隐约知晓了是怎么回事,只当是豹子因愧疚报前世之恩。
那年,或许是因赶路不顺加上身体原因,郑麒终是落榜而归,因大病初愈且家中修书催促,归程更是提前了许些。回府后郑麒对长辈有所隐瞒,只道路上所遇灾变与抵京后大病难医,但得随从的悉心照料方能病愈,阿豹自是被犒赏一番,从此后便以贴身仆人的名义留在了郑家。
说来,这渡气续命乃援兵之计,不出三日又得续渡,且对凡人肉身多则不益,日积月累,郑麒神色又开始衰败了起来,有一日清晨阿豹唤他起身,半日竟无应答,撩帘一看,只见面部已出死色,再细瞧已进气少出气多。
阿豹俯身双手紧捏住郑麒的鼻子和下巴,掰开郑麒嘴唇,渡了口气,又摸了摸那略发凉的脖颈,霎间就剥了郑麒全身衣物,翻过其身令背朝上,安置好头枕位置后,照着穴道给他挫按了起来,又是用药油滴上双掌加上法术,快速搓背令其回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