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萧家的那位,反倒是身份奇殊,到底是谁要护谁的周全,真是可笑。
如今种种,只求自己不成为他的拖累……
想了想,岔开话道:“怜华,同我细讲这一月间的事。”
“嗯。”怜华颔首,转头望一望他,瞧得夜里蓝衣被夜色衬得清凉,轻声低述:“月前你来找我的那一日,爷是真的去了南王府。第二日,筑梦便被封了楼。事情道来就是如此简单,可笑的事情,却不止这两句罢了。”
“如何说?”
“爷走之前对我说过四个字,‘少安毋躁’。”
容夕一愣,两人已行至城楼不远处,街头有巡更人走近,他转身匿进一隅,回头问道:“你的意思是,爷一早就知道南王别有目的?那他为何还以身涉险。”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换作是我,换作是君玉,我也会去……可他究竟在想什么,我实在是不明白。”
容夕张了张嘴,一时话噎。
怜华又道:“再者,他岂会背叛太子,所以即便是去,也定然还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才会叫我少安毋躁。”
“这才让人担忧,他能有何打算?恐怕是连命都不要了。”
“他还同我说……不要让你知道。”
容夕眉头蹙起,听着这话心下生疑,默不作声地想了一阵,直至巡更人走远,他才开口问道:“怜华,我觉得不对劲。”言语间,眸里忧思重重。
“……为何?”
“我听来只觉矛盾,他没有理由让你不告诉我,除非他要放弃筑梦。”
怜华张了张口,仿佛有什么说不出口。
容夕同他摆一摆手,见他这模样,虽颇为怀疑,却也不等他答,带他一同潜到城楼下。
这一处虽是死角,也并非无人把守,然而幽夜寂静,凭二人的身法,屈指可数的皇城侍卫便不在话下,从这一处进去,好过从人多的地方冒险。
怜华并无顾虑,随着他使轻功潜入皇城,随即低声道:“随我来。”
容夕心头微跳,问:“你探过路了?”
这人微微一愣,轻轻点头,便听着他喉口涩涩地怒道:“你要是死了,我绝不原谅你!”
怜华心头不是滋味,蓦地有些恍惚,侧眸望,仿佛回到最初的光景,又是兄弟二人并肩作战之时,轻声笑道:“原话奉还。”
不再听着答话,又过了一阵,便到了地方。
“深宫禁院,不过如此尔尔。”
怜华匿在房梁之上,听着这许久未有的清冷语调,瞧着他挥了挥袖口抖落些许粉尘,问道:“你记不记得你以前问过我一句话?”
“什么?”
“你问,萧清文这人,会不会终有一日揭了你的冷静,教你变得痴狂。”
容夕有些恍惚。
“我那时回你说,他只会教你寻得本心罢了……可是容夕,我现在却看不清,哪一个才是你的本心。”
容夕垂着眼眸,视线里的两名看守还在喝着酒,听不见他二人的对话,他顿了许久,问道:“为何如此说?”
“因为你同他在一起时,确乎是变了一个人……只是现在,你又成了容夕。”
房梁下传来两声闷响,那二人埋头昏睡在桌旁。
容夕不语,纵身跳下去,从其中一人腰间搜出一枚醒目的钥匙,转身往里走。身后怜华瞧着他的背影,低声喃喃:“我却不愿再见着现在这般的你……”
阴暗牢狱不知有几重几间,然而空无一人,直至行到深处,才瞧见了要寻的那个人。
那人分明还是平素的模样,面容姣好,衣衫整洁,若不是囚于一隅,必不能让人觉出其囚徒身份。
容夕蹙眉,彼时突然想到——为何此间牢房四周无人看守,就连方才牢门处的那两名守卫也松懈如斯。
他唤一声:“爷。”
逸抬头,勾唇轻笑,道:“你们来了。”
手心的钥匙有些发烫,他沉默一阵,自嘲笑出声来:“我真是多此一举……怜华,你何止是探路而已,分明已经来见过爷了……为什么不同我说明白。”
“如何说得明白。”
容夕愠怒,手中钥匙捏作碎屑,笑了起来。
“呵……你们二人,看我蒙在鼓里,觉得有意思?”
“容夕……”
逸站起身来靠近牢门边,道:“把你的脾气收起来,怜华并非作弄于你,他只是违背了对我的承诺。”
“什么承诺?”
“让你彻底离开筑梦……”
“笑话,”容夕敛眸,一掌拍到牢门之上,锁链发出声响,他打断这人话语道,“爷这是糊涂了?先前命令我为太子接近萧清文的是你,不管我是出于何种目的同他离开筑梦楼,你又缘何收回这一指令,‘大发慈悲’?给我自由之身?”
喉结颤动,牙关死死咬到一处,逸瞧着他愤怒不已的模样,慢慢露出微笑,回他:“因为我不想你死。”
他又道:“容夕,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萧清文是死是活,与我无关,只要是为了太子,对我而言,杀了他和杀了周君玉没有任何区别。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去萧府是为了护着他吗?我给予默认只是我后悔了……我后悔杀了周君玉,后悔瞧着怜华如此痛苦……我曾以为你二人是我筑梦楼最得意的杀手,其实并非如此,你二人其实是我手下最失败的杀手,为情所扰,这才是笑话。
“只是我又有何资格责备你们?……容夕,怜华违背的承诺,不只是让你自由,还有他自己,以及筑梦……我知道筑梦的人现尽数在城郊待命,那又如何?这一次变数,没有人可以保证全身而退,即便我避开这一陷阱,也终究避不开这一役。
“我原以为我可以为太子牺牲一切,不论自己抑或他人。可是……呵,人终归是自私的……”
一时无声。
牢底幽森,入耳的话语都寒凉刺骨,逸之所言句句撞击在耳廊中,仿佛胸口闷了一口浊气,逼得他喘息不得。
容夕想起方才城楼外怜华的避而不答,想起他话里的矛盾与自己的疑虑,终于明白逸所谓的“违背承诺”是何种意思。
——其实无所谓阴谋诡计,无所谓作弄与陷阱,只是逸兵行险招,竟然想要舍弃筑梦,孤身以一命相博罢了。而怜华,不过同他一样,是不愿要这似是而非的“自由”。
这一刻心中疑团清楚了些,却又听得身后怜华笑得心痛,轻声问:“君玉已死,爷给我自由?不……爷是毁我自由,这世上无君玉,无筑梦,我便再无处可去……我留下,原不求全身而退。”
容夕终于吐出那一口气。
“罢了……爷,我与怜华今日来,只想听你说一句实话,你下一步,究竟要如何做?”
逸抬眼看他,半晌后仿似终于妥协,叹息般回道:“等。”
“等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心头压着的烦扰尽数放下,对着两人道出实情:“南王教我安心待在这里,说定会救我出去,这一句话,和太子之言如出一辙。”
“所以这二人现在都在想法子救你?”
逸摇头,道:“这二人都在等对方救我。”容夕蹙眉,听他顿了顿又说:“倘若我没有猜错,他们现已各自部署好兵士,只等我这边的动静,便可出师有名。容夕、怜华,皇帝病危,南王借机擒我入狱,名由是密谋造反,倘若太子先一步救我,他变成了谋朝篡位之主谋;而若太子迟迟不作回应,六皇子按捺不住,便会令南王从我这处下手,再寻他法,而这一个过程必不会太久,因为没有谁敢保证,皇帝还能活到哪一日。”
“爷,恕我问一句,你能否下得了狠心,对南王下手?”
逸听得一愣,眉头拢紧,颇为意外地声声笑起来,出口话语万般讶异:
“怎么连你二人,竟都不曾看清楚过?”
两人亦是愣住,好半晌不明白他的意思。
逸笑道:“南王身边有六皇子安插来保护他的影卫,你们之前竟然没有发现?就毫无疑心到这种地步吗?那两个影卫,你们也别小瞧了。论情报功夫,他们虽不如你们,但一身武艺,即便你二人同我一道出手,也未必能不着痕迹取走南王性命。”
“爷你……”
“我与南王,从来都是同床异梦,相互隐瞒……只是这隐瞒之中,他看我,不如我看他那么清楚罢了。至于我的心思与性命……从始至终只为了太子一人。”容夕心头狠狠一震,眸光明灭不定间,见逸伸手挑开形同虚设的锁链,终于打开牢门,缓缓而又低声道,“不怪太子怨我……连你二人都不察觉的事情,他又如何知晓得去……”
脑中涌入之事尽成一片混沌,身后怜华也颇为意外,嘲道:“爷瞒着我们的事情,还真是不少……事已至此,还是事无巨细尽数说清楚吧。”
逸抬眼望他,轻轻一笑,伸手递出一个东西,容夕伸手接过,瞧得是一枚令牌,听他道:“好。”
随即又问:“除你二人之外,我筑梦楼三十三人现是否都在城郊待命?”
“城郊三十二人,扶玥尚留守筑梦楼中。”
逸略加思索,坚定下来。
“拿着这枚令牌去找元将军,将那三十二人与扶玥以刺客身份隐藏在军队之中,听从他的调遣。这之后的消息,令扶玥与你们联系便可。至于你二人,潜入王府觇视南王动静,有何异象速来报我。”
容夕攥紧令牌,颔首应他:“是。”
第十四章
“殿下,今日洪太医处传出消息,皇上病情加重,时梦时醒,已是吐词囫囵,末将若未猜错,六皇子处不日便会有所动作。”
将军府邸,书阁之中尚是烛火透亮,阁内元将军正在桌前低声陈词,桌对那人眼角一道血痕。
“以末将所见,殿下需派人暗守牢狱中所囚之人,以免错失……”话语未尽,蓦地眼神一凛,桌上匕首出鞘,对着房间一隅飞去。
“将军好警惕。”匕首被拦截于途中,容夕浅浅一笑,走近桌旁重新入鞘,身后怜华轻巧落地,二人往后退一步,对另一侧之人屈膝跪拜,“殿下。”
太子敛了敛眉,半晌又松了眉头,喉咙里轻轻哼出一声笑来。
“我还道筑梦要沉寂到何时去……起来吧。”
二人站起身来,容夕带几分深意回道:“筑梦这边,爷自有他的安排,若是筑梦一直沉寂下去,爷岂不是要孤身赴死?”
太子凝注一双眼眸看他,缓缓道:“吾会让他活着。”
容夕不再回话,从襟口间摸出那枚令牌搁到桌上,太子瞧了一眼,面上表情似有些动容,随即不着痕迹敛下,问道:“这是吾赐给逸的令牌,他令你二人作何?”
“这不过是寻找元将军的信物,早知殿下也在此处,这令牌便无需带在身上了。”
“将令牌交还给他,倘遇意外,他行事不便。”
容夕颔首,正欲收起,身后怜华突然往前一步,食指按在那枚令牌之上,推到太子跟前。
这人不解,微挑眉望他,怜华看进他的眼中,认真道:“爷已行事不便,他那一身功夫,可以救他,也可以害死他,同这枚令牌没有任何干系。殿下想要他安好,当给他更为周全的庇佑。”
“吾说过,会让他活着。”
“太子金口,怜华相信。”
他叹一口气,眸中凌厉之色少了几分,问道:“逸有何事要寻元将军?”
“筑梦三十三人,现尽数待命,爷要元将军暗地里将他们收入军队,调以安排。”
元将军虽为武夫,却为心思缜密之人,闻言抬了头将他二人看了一看,对着这状似纤弱的身子笑起来,衡量一番道:“刺客之意?”
容夕点头:“正是。”
“教这三十三人遣至兵营,待我指示。”
“怜华……”容夕道。
“嗯。”这人知他意思,也不待他说完,一瞬间便从房内匿去踪影。
元将军正色几分:“好身手。”
太子微微弯唇,执起茶杯轻啜一口,道得几分悠闲:“容夕,坐下来,我尚有一事问你。”
容夕应他的话,坐到桌旁,盯着这人双目,隐约猜到了他要问什么。
随即便听这声音道:“你同萧清文,究竟是何情况?”
他回得波澜不惊:“我已同他恩断义绝。”
“当真?”
“当真。”
这人大拇指腹轻轻磨蹭着杯面,少顷低声一笑,瞧不出是否真的相信,反倒是悠然开口,言语笃定,仿佛尽在掌握一般道出一句让容夕意外至极的话来:“真的便好。”
容夕不解,太子又言:“如此一来,南王就好办多了。”
他听得心头一惊,蹙起眉头急忙问道:“殿下这话是为何意?”语气里层层担忧尽显,再不能装得事不关己。
太子意味深长地瞧着他这着急的模样,两双眸子对在一处。
“这么关心他,从明日起,便去守着萧府吧。”
“可是爷令我与怜华觇视南……”
“怜华一人足以。”
容夕咬一咬牙,道:“为何?”
桌旁这人收了笑意凝神看他,心头算计和盘托出:
“先前并未告诉你,自你与萧清文接近之后,六皇子那边就起了别的心思。那时你我一众还并不知晓南王与六皇子连成一线,所以不曾察觉什么动静,现下才知道,南王早已备了几个人,只等如今这时刻,去收买萧家。”
“何为……备了几个人?”
话落便听着一声意欲不明的笑:“你说,他们知晓萧二少爷喜爱男儿,会备下怎样的人?”
容夕了然,心火在胸腔燎起,却是不怒反笑,道:“殿下要我去亲眼瞧着那些人怎样讨好萧清文吗?好,可他们的目的若真实现,又当如何?”
桌旁那双眸底闪过一丝狠戾之色:“六皇子本无权佣兵操练,必然不能堂而皇之向朝廷伸手,之前他暗中收买的小商号,已被世兴银庄逼至穷途,现如今迫不及待收买商号,定是军饷告急。吾不管你有多少私情,总之萧家商号,吾不许落到他的手上。”
“呵……”闻言垂首浅笑,唯有自己心中明白,轻声应他,“我保证,六皇子做不到。”
“好。”这人得他承诺,面上神色怡然几分,颇有些赞许道,“你向来让吾放心。现如今父皇病重,再加上军饷不足,吾就看他能沉至几时。”罢了,终于把摩挲已久的茶杯搁到桌上,又言:“你好好休息一夜,明日一早便去萧府守着,你既与他恩断义绝,想必不出一日,南王那边的人,也该过去拜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