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夕一愣,望进眼前人笃定的双眸,微微“嗯”一声。
第二十一章
从南王死后,容夕便不再离开萧清文。
不主动去皇城中寻逸或是太子,也不前往筑梦楼与怜华合计事由,只静静地等传来的各处消息。
过了两日,怜华遣人送来过一封密函,说六皇子已前往牢狱寻找过逸,要他指证太子谋害皇帝,篡夺皇位。逸当时只是笑了笑回得淡然:“六皇子说笑了,太子迟早会继承大统,何须密谋多余之事。逸只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不曾听说过什么阴谋。”
容夕松了一口气,觉得逸没有违背他的承诺,并未将自己送入险境。
只是怜华依旧不放心,函中道得清楚,说会一直暗中陪着逸,以免他做出意料之外的事情来。
又过了一日,怜华亲自前来,告诉他逸已离开牢狱,没有人正大光明地释放他,而是太子暗地里将他接了出去,现伪装作女子模样,住在太子寝宫之中。
容夕问:“你现在呆在哪处?”
怜华回他:“我与扶玥守在筑梦楼内,那处安全,也方便与元将军和太子接洽。”
容夕点头,心中暗暗算了算时间,离醉生发作,只余下三日不足。
最后三日,原本心急如焚的六皇子却依旧没有动作,大抵是错失南王,心下少了几分底气。
想来也是,原本的里应外合少了一人,不论他是记恨萧清文还是悔恨自己,也已于事无补。
及至最后一日清晨,天刚蒙蒙发亮,萧清文醒来时,身侧床铺已空无一人……
皇宫之中,自夜里起便再度传来皇帝病危的消息,太子在殿前守了一夜,与他一样守在殿外的,还有六皇子。
鸡鸣之时,元将军暗自调遣军队,围住了几处重要的关口。
逸换回男子装束,着一身干练军装跟在太子身侧,身后是容夕与怜华二人。
天光放亮,皇殿门大开,终于有宫人出来宣旨:
“皇上驾崩了——”
殿外人悉数下跪,这老宫人喊了三声,从身后宫人举着的托盘上取过圣旨,又喊道:“太子接旨!”
太子起身走上前去,重又跪下,应道:“儿臣接旨。”
宫人手中的圣旨慢慢展开,及至最后一瞬,六皇子出声打断:“且慢。”语罢站起身来,不再跪拜,行至殿前,嗤笑道:“太子谋逆造反,轼父篡位,有何资格再接这圣旨?”
太子闻言亦站起身来,同他一般笑道:“六皇弟可笑,父皇病重数月,一整个太医院都回天乏术,如何成了吾轼父篡位?吾身为太子,本有一日当登基为帝,又何来谋逆之由?倒是六皇弟向来觊觎太子之位,如今欲加罪于吾身,才是别有目的。”
“谋逆造反还口出不逊,本皇子手中自有证据,来人!将太子拿下!”
话音方落,身后便有影卫着侍卫装束围到他身前,又有数名影卫从天而降,形成一严密阵法,层层将六皇子护在其中。
逸往前一步,太子伸手将他拦下,他微微一愣不再动作,只等皇城军队护到太子身前,与六皇子对峙。
“六皇弟说有证据,不妨拿出来让吾看看。”
“臣弟说了有,便不会拿不出证据。”六皇子眯眸笑起来,顿了顿唤道,“周大人,你出来罢。”
有一人从影卫中走出,摘下厚重的头盔,现出原本模样。
怜华突然愣在那处。
“君玉……怎么会……”
周君玉尚未看见怜华,笑着向太子行礼:“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周大人?”太子蹙眉,片刻后冷静如初,笑道,“六皇弟说的证据,竟原来是大变活人,这原本死了的周大人,现如今穿成这幅模样出现在父皇驾崩的时候,要说六皇弟没有什么目的,吾还真是不能相信。这么多年,六皇弟做事的风格,还是这般不光明磊落。”
“二皇兄,原话奉还。刺杀朝廷命官的罪责,你还当你能推脱得掉?至于你刺杀官臣的目的又是为何,便需你自行解释了吧?”
太子不答,身后怜华一点一点颤抖起来,一声声喃喃不已:“君玉……君玉……”容夕捂住他的嘴,前方周君玉终于注意到这边,望到怜华面庞上,怔忡了一瞬间,继而敛下情愫,视而不见。
容夕拢紧眉心。眼下节外生枝,怜华已经心神不宁,又该如何是好。
太子听见身后动静,心下也是暗叹不妙,不再与眼前人多做周旋,朗声道:“来人,六皇子领兵造反,吾命令你们速速将他拿下,通知元将军,坚守皇城,不放过任意一个角落。”
“属下领旨!”有一人转身撤离,去向元将军传信,其余军士与筑梦人等严阵以待,六皇子冷哼一声:“杀无赦!”
影卫听令出招,一时间兵刃相接,厮杀声四起。
“君玉……”
容夕咬牙,四周是刀光剑影,他唤道:“怜华你醒醒!那个人不是周君玉!周君玉……早就死了!”
“不……他是君玉……”怜华蓦地抬眼死死盯着他,点头肯定,“是君玉,我不会认错……”
“容夕,带他离开。”容夕抬头,逸挡在他身前轻声道,“马上走。”
容夕别无选择,点点头,将怜华扶起来,怜华却突然发招袭来,容夕应接不暇,受他一掌,眼睁睁看着他冲进对面人群之中,直向周君玉的方向行去。
“君玉!”
那人回身一愣,继而双眼发红,冲他低吼:“你过来做什么!回去!”
怜华摇头,伸手抚他的脸:“君玉,你没死……”
周君玉喉头哽咽,言语不出。身后有人袭来,怜华出招将太子的兵士打回去。
容夕瞧得心惊,低声喃道:“他疯了……”语罢要追过去,逸拦住他。
“你也要疯了吗?”
“爷,放手!怜华心神不宁,他很危险!”
“我要你管好你自己!不要让我多担心一个!扶玥——”不远处扶玥击倒一人,慢慢靠近他身边,逸将容夕推到他眼前,道,“看好他,别让他乱跑。”
语罢只身上前,一路杀过去,直到怜华跟前。
“周君玉,把怜华还给我。”
周君玉看他一眼,又看着护在臂间已是双眸涣散的这人,松了手将他推送到逸跟前去。
怜华却在那一瞬死死攥住他,声音几近于嘶吼:“不!你若再这样离开,便让我死了罢!”
周君玉被他惊得彻底呆愣住,一时间忘了身处何地。
身后有长剑刺来,怜华再不顾多想,将他往一侧推开,替他受下这穿心一剑。
“怜华!”
“怜华!”逸一掌击退周君玉,伸手接住怜华正欲倒下的身体,“怜华你疯了吗!”
“爷……我没疯……我很清楚……”怜华唇角溢出丝丝血迹,声音慢慢变得虚弱,却笑道,“我只是……怎么能……看他在我眼前……死第二次……”
那一剑穿心,已是毫无生还之机,道尽这两句话耗尽了力气,怜华发不出声音来,胸前的疼痛让他眉心紧蹙,无声地比了唇形,道出最后两字,“抱歉”,终是慢慢地闭上双眼。
“不……我不准你死……扶玥放手……放手!我让你放手!”最后一句吼出时,手掌凝了内力打到扶玥肩上,扶玥闷哼退一步,护他不住,由着容夕挣脱去。
容夕上前将怜华尸身从逸臂间揽出,紧紧拥到怀里,随着这身子一同慢慢滑到地上。
周围依旧是刀剑寒光,凌烈惊心,唯恐那些兵器再碰着怜华,只能更紧地拥着他,用身子将他护在怀中。
周君玉终于回了神,泛红的双眸仿佛嗜血一般,靠近他身边,伸手去抚已没有气息的那人。容夕红了眼,探出一只手去将他的手骨捏碎。
分明能听得筋骨断裂之声,那人却只是闷哼一声,手不肯收回去,依旧固执地想要去触碰怜华。
容夕伸出手掌欲要击到这人脑门之上,颤抖了半晌,终究出不了手,喑哑着嗓音道:“你滚……怜华不想要你死……你滚……”
有敌军向着这边砍来,逸挡在容夕身后,将来人尽数杀光。
太子已在掩护下前往城中元将军的位置,六皇子也被先前安置在南王身边的那两名影卫护到了安全一隅,彼时瞧见此处情境,沉沉笑起来,对身边两人说道:“让身后人上前护我,你二人去那处,将那几人的性命取来。”
“是。”两名影卫移身上前,逸只觉得招架之间突然吃力许多,对了几招直至扶玥上前抵挡才恍然意识到,这二人不是一般影卫,想来六皇子已将底牌掷出,于是凝神回击,不敢懈怠分毫,又唯恐身后容夕受到伤害。
然而这二人本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即便是有扶玥合力反击,也逐渐吃力起来。
又应对了几招,扶玥终于忍不住,双眸凝视着敌人,却是开口对身后人说道:“容夕公子,你若再如此,爷与整个筑梦都会死在你眼前。”
容夕慢慢地抬头,眼泪顺腮流下滴落到怜华身上,片刻后终于将怜华放到地上,周君玉立刻上前,将他尸身单手往自己身边揽去。
容夕从地上拾起一柄长剑,同逸与扶玥一道回击这二人,剑上尽是戾气,招招让逸看了亦是触目不已。
那二人逐渐吃不消,却也在厮斗间点点磨损着容夕几人的体力,一时间双方僵持不下,不知此役几多时长。
仿佛过了许久,远处有人踉跄跑上来,远远对着六皇子喊报,直至行近跪下,喘着气道:“六皇子,城外军队覆灭,大势已去!”
六皇子唇边笑容不灭,慢慢自嘲得笑出声来。
不远处有军士逼近,凌乱的步伐声愈渐清晰,他远远看着同军队行近的太子与元将军,缓缓闭上双目。
“六皇子拥兵造反,本太子今日清理门户!来人,将六皇子身上皇衣扒下,压入天牢!”
六皇子身后一干人等尽数跪下,残留性命的数名兵士也终究放下了武器,臣服在地……
逸松了一口气,眼前对峙的两名影卫后退一步,横刀自刎。
有鲜血溅到脸上,容夕回神,慢慢放下横剑手臂,如行尸一般转过身去,重新回到怜华身边。
周君玉还揽他在怀,容夕执剑对他,低道一声“滚开”。这人充耳不闻,不顾手骨碎裂的疼痛,将怜华抱起来,转过身离去。
有兵士上前阻拦,太子挥了挥手,众人退下,放他离开。
容夕身子抖了抖,长剑落地发出清脆声响,眼前阵阵发黑发暗,追不出一步去,昏倒在地……
第二十二章
“二少爷,老夫仔细瞧过了,容公子身体确乎无恙,只怕是受了些刺激,才不愿开口说话,心病难医,恕老夫无能为力。”
萧清文颔首,道一声谢:“多谢老先生,青鸢,送老先生去账房拿银两。”
“是。”
医师随着青鸢出房门去,留下房内几人。
离那日过去已有数日。
那一日肃杀,皇城内的争战看似并未波及百姓,却依旧害得寻常人家尽数锁了家门,不敢踏出去一步。
整整一日,城里都是一片死寂。
萧清文在府上等了一日,想着容夕给他的承诺,尽力说服自己,压下满心担忧,只等他平安归来。怎知等了一日,只看见逸抱着浑身是血甚至昏迷不醒的这人来到了萧府。
当时便急得心子几欲跳出,所幸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多少伤口,身上血迹,多数是其他人的。
逸走前对他讲了前因后果,说道:“怜华已经死了,我把容夕送来你这里,是希望他好好活着。”
萧清文点头,守在这床边一夜,终于等到他睁开眼睛。
然而自容夕醒来,整整三日一动不动,滴水不进,连一个字都不愿意开口道来。
萧清文看着他面色一日比一日憔悴,满是心惊。
“容夕,我是萧清文,你同我说说话,好不好?”
床上人靠着床栏发呆,空洞双目不知望去何处,萧清文一阵心痛,喉结颤了许久。
身后是家中几位兄弟,除了小漓,其余三人尽数在这里。
萧云兮瞧不下去,犹犹豫豫开口道:“容夕……人死不能复生,你……哎哟!”
萧一雨气极,瞪他一眼,扯着他衣袖带他离开这房间。
容夕却在那一瞬间抖了抖,眼皮酸重,两行泪水止也止不住得往下流淌。
萧清文带了几分惊讶,心疼不已却有带着几分无奈的惊喜,瞧他三日以来终于像一个活人一样有了反应。
身后大哥急忙斟茶过来,萧清文接到手中,扶他倚到自己肩上,轻轻把茶杯贴到他唇边摩挲。
茶水倒进去,容夕不知吞咽,淌湿了衣襟。
萧清文叹气。
这人不肯喝水,这几日都是自己趁着他昏睡时,点了穴位亲自用嘴将米汤哺给他,然而这般喂法终归喂不了多少,也只能将他这条命吊着罢了,容夕一日不清醒,便一日比一日更虚弱,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容夕……”萧清文急红了眼,搁下茶杯将他抱住,一声一声唤他,声音慢慢嘶哑,低语道,“容夕……我说过,你若出事我必不独活……你是不是想要我陪你去死……”
怀里人有了反应,抑制不住得浑身战栗,过了许久,萧清文听见他哭出声音,那双手绕过自己的背脊扯紧了衣衫,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放声痛哭。
“萧清文……萧清文……我看着怜华死在我面前……我救不了他……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他死了……萧清文……怜华死了……”
萧清文紧紧抱着他,容他在怀里嘶声哭喊。
身后萧沨晏放下一颗心来,退出房去,阖上了房门。
萧清文低头轻吻容夕发顶,轻声哄他:“容夕,你还有我……不论发生什么,你还有我……”
容夕依旧哭着,不断道着那几句话,及至最后声音嘶哑,再哭不出声,只能一下一下轻轻唤着怜华的名字。
又过了许久,饿了几日的这人终于精疲力尽,在萧清文怀中昏睡过去。
萧清文轻轻将他放躺到床被里,放心了许多,相信这一次容夕再醒来,至少能好好吃点东西了。
他起身离开房间,往厨房行去,亲自为容夕熬一盅碎肉粥。
容夕再度醒来,已是深夜时分,萧清文搬了炭炉到屋内,用细细小火将粥煨着。这人瞧着他睁眼,眸里都是掩不住的疼惜,把声音放得极轻,唯恐再度惊扰他的情绪,道:“容夕,我熬了小粥,你喝一点好不好?”
容夕望着他,极为缓慢地点头。
这人忙去舀粥,容夕瞧着他的身影动作,心底针刺般得疼痛。
凭什么是他拥有这样的幸福?
蓦地想到当初怜华以为周君玉已死时说的那句话,他说容夕,这是我的报应。
报应……如果怜华是魔,那么他也是……杀人嗜血,毫无人性。凭什么怜华要受着报应,又凭什么自己该得这人的体贴爱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