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狗子不知不觉就被墨北的话给吸引住了,他惊愣地看着墨北的眼睛,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又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琢磨。他没有发现,墨北的语调、语速都慢慢发生了变化,连呼吸的节奏都有了改变,而话题的方向也拐了个弯。
“杀人不难,一把刀、一根绳子,甚至一盆水就够了。藏尸也很简单,找个没人的地方挖个坑一埋就行了。就算不藏尸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能跑掉就行,中国这么大,随便往哪儿一猫就能躲个几十年,拿着五十万平平安安活到老。”
柴狗子下意识地点头。
“五十万,这么多钱,就算什么都不干,也足够你过上十年好日子的。找个小城市,买个房子,剩下的钱还能做点买卖,钱生钱利滚利,也许用不了几年你也能开公司,赚大钱,比龚小柏还威风。不过,不管你赚了多少钱,你都不能让自己太出名,有了名气就容易被龚小柏发现。他那个人太记仇,就算隔个十年二十年,他都可能找到你。一被他发现,你辛辛苦苦赚来的可就全没了。”
柴狗子皱起了眉。
“不过只要有钱,隐姓埋名也没什么了不起。五十万哪,不,算错了,不是五十万,你和老山羊两个人分,一个人才二十五万。啧啧,二十五万能办的事可要比五十万少多了。不过这也没办法,两个人办事,两个人分钱,天经地义。就算真正动手的人是你,而老山羊只是出个主意;就算要杀人的人是你,而老山羊什么都没干;就算万一被警察抓住,要判死刑的人是你,而老山羊最多坐几年牢就没事了……不公平,没关系,你跟老山羊可是一伙的。老山羊找你一起做这件事,不就是看中你讲信用么,虽然信用仁义在他自己那里就是个屁,他能当面跟你称兄道弟背后挖坑埋人,可你不能。他就看中了你不能。绑架你敢做,人你敢杀,可你不敢动老山羊。他走的时候说,反正也没人知道他跟你是一伙的。这话说得太对了!没人知道他跟你是一伙的,他是安全的。他现在连命根子都没了,你还骂他没种,他撒泼嚎哭的样子多丢人,全都被你看到了……”
柴狗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凶狠。
老山羊是下午回来的,墨北还是他走时那个样子,在椅子上也不知是睡是醒,柴狗子在看电视,见他回来只是眼角余光瞥过来扫了一眼,连个招呼都没打。老山羊在心里骂了几句,脸上神情却很是温和亲切,说了句废话:“看电视哪?”
柴狗子嗯了一声,这破电视就能收到两个台,其中一个台还是雪花点子比人脸清晰,另一个正在唱京剧《三岔口》。
老山羊说:“我打听了,龚小柏存款没那么多,正在想办法从公司的帐上挪钱,还找了人开口借钱。”
柴狗子皱眉:“他钱不够?”
老山羊说:“我琢磨着不一定不够,兴许就是放这么个风声出来,怕咱们往上加价。”
柴狗子说:“呵呵,五十万两个人分,其实也是挺少的。”
老山羊说:“嗯,刚开始的时候说管他要五十万,其实后来想想,还是要得少了。他那么大的公司呢,五十万算啥啊,就算要个一百万,我估摸着他也能拿得出来。”
柴狗子说:“一百万够呛吧?”
老山羊说:“可能得费点劲,不过,既然五十万他都肯往外掏了,再多五十万应该也能答应。”
柴狗子说:“那你啥意思?”
老山羊说:“再给他送封信,再加五十万。你看咋样?”
柴狗子沉吟一下,说:“你要说行,那就行。”
老山羊兴奋了起来,扯过一张纸用左手写信,说:“我看准行。”信写好了,他随便折了两折塞进兜里,说:“唉,老胳臂老腿的,走这大半天了还真有点吃不消。不过你现在也不能露面,也就得我了。”
柴狗子淡淡地说:“是啊,辛苦你再跑一趟了。”
老山羊笑呵呵地说:“没啥,咱俩分工合作嘛。”
柴狗子盯着老山羊离去的背影,眼神意味不明。
天又黑了,墨北麻木地盯着地上的一块污渍看着,再这么拖下去,他就算不被柴狗子杀死,也会因为高烧死掉。这一下午他几乎都是在半昏半醒的情况下度过的,全凭意志力才坚持到现在,他要等着看自己播下去的那颗种子会不会开出罪恶的花。
老山羊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还带着一些熟食和两瓶烧酒。他跟柴狗子边吃边喝,也许是因为感觉到柴狗子太沉默了,气氛显得有些压抑,又或许是因为预期得到的赎金会更多,所以感到兴奋,老山羊的话格外地多。
墨北垂着头,有些迷糊地听着。前世墨北就知道,老山羊平时虽然总爱故作高深,但其实是个很喜欢吹嘘自己丰功伟绩的人,他就像只母鸡,下了蛋就要咯咯哒地叫上半天,生怕别人忽略了他的功劳。而且,他还有个毛病,就是在吹嘘自己的时候会有意无意地贬低别人,虽然这种贬低往往并不明显,但是当柴狗子已经有了提防之后再听,可就不是滋味了。
“是,你劳苦功高,要是没你,我拿什么跟龚小柏斗啊。”柴狗子哼了一声。
两瓶烧酒都快见底儿了,老山羊是真的有点喝高了,他拍拍柴狗子的肩,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别这么说,咱们谁跟谁啊。咱这回,就让龚小柏赔了夫人又折兵。嘿嘿,要我说啊,要是能把他媳妇给绑来,那才过瘾呢。现在就绑个外甥,多少还是差了点劲儿。”
柴狗子挑了挑眉:“你从一开始就没说让我绑他媳妇啊。”
老山羊说:“唉,我这不是觉得绑小孩比绑大人容易嘛,他媳妇现在身边跟着人,这小孩没有嘛。要是你手底下还有人能帮你,那我早就说绑他媳妇了,媳妇跟外甥能一样么,那一开口的价码就得七位数啊。他龚小柏就算卖公司卖饭店,他都得凑这笔钱。现在么,得点儿是点儿吧。”
墨北弯了弯嘴角,他好像听到种芽钻出心土的声音了。
柴狗子夹了粒花生丢进嘴里嚼了嚼,说:“等拿了钱,你准备干点儿啥?”
老山羊想了想,说:“去山东,找个小城市,买个房子,开个小卖店,够我下半辈子生活了。”
柴狗子说:“五十万就够你下半辈子活了?”
老山羊有些感伤地笑了笑:“我这下半辈子也没多久啦,不像你还年轻,我可是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喽。”
柴狗子点了点头:“是啊,我的下半辈子可还有好几十年呢,五十万都不太够啊。”
老山羊又绕了回去:“所以说当初要是绑的是龚小柏他媳妇多好,干这一票就管够了。”
柴狗子嗯了一声。
老山羊觉得酒上头了,便托大地往床上一躺,说:“我先睡会儿,今天跑这一天可把我累坏喽。”
柴狗子淡淡地说:“好好睡吧,我看着呢。”他慢悠悠地一颗接一颗地嚼着花生,偶尔拿起剩的半杯酒抿上一小口。
电视里传出毛阿敏的歌声:“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哟,梁也还是那道梁……”
柴狗子站在床边低头看着老山羊,老山羊打着鼾,不时啪嗒一下嘴巴,嘴角冒出口水的白沫。
也许是因为高烧的缘故,墨北觉得电视里的歌声和老山羊挣扎时行军床发出的咯吱声,都显得有些飘渺。
歌声已渐入高朝:“……只有那篱笆墙影子咋那么长,还有那看家的狗叫的叫的叫的叫的咋就这么狂。”而床的咯吱声却渐渐平息了,柴狗子保持着用膝盖压住老山羊胸口的动作好半天,才慢慢移开掐在他脖子上的双手。
柴狗子喘息着,活像刚跑完几公里似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这是种非常奇妙的感受。亲手掐死了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几十分钟之前还在跟他喝酒聊天的活生生的人。他把手指放在老山羊的鼻子下面感受了一会儿,没有呼吸;他又把手按在老山羊脖子的动脉上,没有脉动。
讨厌的老山羊死了。
柴狗子突然觉得,其实老山羊也没有多么可恶,他其实是可以忍受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他有什么理由必须忍受一个烦人的老家伙呢?还是个没了命根子的废物。
又不是没他就办不成事,呵,少了他倒是更痛快。
柴狗子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在看到老山羊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时,他的笑容一下又没了。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老山羊没死,正用嘲讽而恶毒的眼睛看着自己。随后他又醒悟过来,那不过是错觉。
想伸手把老山羊的眼皮抹下来,可这会儿不知为什么,柴狗子一点儿也不想与老山羊的身体有直接接触,于是把枕头从老山羊脖子底下拽出来压在了他脸上。
长长了舒了口气,柴狗子转过身,看到了墨北那双漠然到冷酷的眼睛。
柴狗子抓住了墨北的脖子,迫使他仰起头来。他心里想,小孩的脖子真细,一只手就掐得过来。
墨北说:“你还没拿到钱呢。”
柴狗子咧嘴笑了笑:“对,你还能多活两天。就两天。”手从墨北的脖子上移开了。
柴狗子坐回桌边,继续嚼着花生,抿着烧酒。
墨北动了动被捆住反背在后面的手,手指夹着一枚铁钉,继续慢慢地磨着绳子。前世修炼的本事,这辈子还有用武之地,幸事。
酒终于喝得一滴不剩了,柴狗子睁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看着电视,杀人的兴奋已经渐渐褪去,他开始觉得冷。身后的床上还放着尸体,真是奇怪,尸体不会发出声音也不会动,可却有着强烈的存在感,让他怎么也忽视不了。他不想回头看老山羊的尸体,活着的时候就够难看的,死了的样子更让人恶心。可是不看的话,他又总觉得那具尸体好像在背后有什么细微的动作,可能是伸了下手,也可能是歪了下头。
这就叫疑神疑鬼吧?或者叫做贼心虚?
柴狗子用自己不太多的文化知识琢磨着。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者是困了,柴狗子觉得头有点昏沉。他开始后悔,不该这么快就杀了老山羊,弄得现在连个换班的人都没有。他有些迟钝地看了墨北一眼,小孩垂着脑袋,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柴狗子出于谨慎,准备检查一下捆着墨北的绳子后再睡觉,虽然他觉得这也是多此一举。
柴狗子刚弯下腰,突然眼前一花,接着有什么东西扎进了他的左眼里。剧痛让柴狗子大吼一声,本能地一手捂住流血的眼睛,一手将面前有威胁的东西挥开——墨北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上。
“啊——”柴狗子嚎叫着踉跄了几步,扶着桌子站稳了,他的头脑已经从最初的剧痛中恢复了几分神智,瞪着完好的右眼怒视地上的墨北。
墨北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腿还和椅子腿绑在一起,沉重的椅子压在他身上,根本就动不了。
柴狗子难以相信,眼前这个小孩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解开了绳子,还弄伤了自己一只眼睛!这该死的小崽子!柴狗子狠狠一脚向墨北的头部踢了过去。
第55章
柴狗子很清楚,这一脚若是踢实了,这恼人的小崽子当场就得断气,可是疼痛和愤怒让他控制不住力道。
电光火石间,墨北蜷起身子把头一缩,柴狗子的鞋底带着劲风紧贴着他的头皮掠了过去。柴狗子使力过猛,再加上一只眼睛又是在骤然间失去了视力影响了平衡感,这一下没站稳,咣当一下向后坐在了地上,磕得尾椎骨剧痛,一时间竟然爬不起来。
哗啦一声,一个人影撞破玻璃跃入屋内,玻璃碎片尚未全部落地,那个人影已经到了柴狗子跟前,一个肘击撞在柴狗子头部,柴狗子一声没吭就倒下了。接着那个人影又是一闪身就到了床边,像是准备制服床上的人,但动作才做了一半就停住了——他发现床上的是具尸体。
墨北还躺在地上,柴狗子就趴在他旁边,他积攒起来的力气在刚才的攻击和闪躲中都已经用光了,此刻濒临昏厥,已经连进来的人长什么样都看不清了。但是在最后昏过去之前,他好像听到了夏多的声音:“北北!”
“那一定是错觉。”墨北在醒过来的时候这么想,不过,为什么自己会在头痛欲裂所有思维都像光线中跳动的细小灰尘无法捕捉的情况下,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夏多?一定是我醒来的方式不对……
“天,小北醒了!终于醒了!”孙丽华沙哑的声音透着激动,她的手颤抖着抚摸上墨北的脸颊,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脸上。
墨北勉强睁开眼睛,视线一时不能聚焦,他翕动着嘴唇叫了声妈妈,虽然事实上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来,但孙丽华看到他的口型还是明白了,连连点头:“妈妈在这儿呢,宝贝,妈妈在这儿。妈妈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守着我儿子,别怕啊宝贝。”
孙丽华亲吻着墨北的脸,干裂的嘴唇吻在脸上并不温柔,但墨北却奇异地觉得心安。
墨向阳的脸也出现在墨北的视线中,现在他看东西看得清楚些了,又用口型叫了声“爸爸”。墨向阳含着眼泪对儿子笑了笑,伸手把妻子和儿子都虚抱在怀里——他不敢太用力,怕压到还虚弱的儿子。
墨北这次昏迷了两天,比较严重的是高烧引起的肺炎、多处软组织锉伤和右腿踝骨骨折。墨北想不起来脚踝骨折是怎么弄的,或许是在摔倒时被沉重的椅子给砸伤的吧。这都不重要,他在意的是那天冲进屋里救自己的人是谁。
孙丽华说:“是警察把你救出来的。”
墨向阳说:“是你小姨父。”
墨北:“……”这事有点奇妙啊。
孙丽华被这次绑架给吓坏了,她简直恨不能化身为黑猫警长,一爪子把脆弱幼小的儿子护在身后,一爪子将万恶的罪犯拍死。她对墨北的照顾简直到了草木皆兵,甚至不敢让墨北跟其他病人住同一个病房,对一切陌生人都抱以警戒的态度。
理智上她知道要维持与龚小柏夫妇、卫屿轩的和睦关系,可在感情上她却很难控制住怨气和敌意。这让龚小柏等人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都很是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护崽的母狮发怒。
等到墨北有精力跟龚小柏对话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一天。
“呵,说到这个,你真得谢谢夏多。”龚小柏颇为感慨,“真没想到夏多这孩子还挺有本事的。”
墨北瞪大眼睛:“救我的人是夏多?”不可能吧,当时他虽然神智模糊,没看清那个人的脸,可是看身高体型也不太像是夏多啊。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下午当老山羊送第二封恐吓信的时候,龚小柏的人就发现了他,为了找出他藏匿墨北的地点,龚小柏没敢打草惊蛇,而是派人悄悄跟踪。但是老山羊十分警觉,这让跟踪十分困难,而且后来老山羊回到藏匿地点的时候,越走越偏僻,跟着的人为了不被发现也就只能远远地缀着,最后……跟丢了。
后来龚小柏和警方大部时间都用来在那片地区进行搜索,等他们终于确定藏匿地点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因为不知道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清楚里面有几个人,害怕贸然出手会弄巧成拙伤害了墨北,所以龚小柏和警方的行动慎而又慎。
就在龚小柏等人准备行动的时候,他们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而等他们冲进去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当时你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夏多在旁边又不敢随便碰你,只知道喊‘北北’、‘北北’……呵,可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死了。”龚小柏笑了起来,看到墨北那副惨状,别说是夏多,就连他瞬间都觉得心一沉,当时差点连腿都迈不动了。现在看到这孩子虽然一副憔悴病容,却瞪圆了眼睛活像只好奇的小猫崽儿,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能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