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尧目瞪口呆:“他、他真是精神病人?这怎么回事?罗教授不是说参加实验的人都是经过评估才选进来的吗?”
胡靖、张焕文、孟大庆也都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孟大庆更是叫了起来:“我说什么来着!我早就说他有毛病,你们还不信!”
伍家全对他们的反应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投入地念着自己的信,讲述他第一次出院后如何受到家人、邻居、原工作单位同事的“迫害”,以及之后两次住院的情况。他的语言逻辑混乱,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有强迫式的较真,对于事情的理解又充满偏执的妄想,整个人都沉浸在无法自控的高昂的情绪中。
墨北由着他去讲,不理他,对张焕文等人说:“罗驿骗了你们。”
胡靖说:“不可能吧。”
张尧说:“不能。”语气肯定,但神情却很是忐忑。
墨北对张尧说:“你被骗了,你出不去了。”
张尧慌张地叫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罗教授!监狱长!我要见监狱长!我要见罗教授!”他又跑过去用力拍门,但是这一次他拍得手掌都痛得要断掉了,还是没有狱警过来。
墨北又说:“他一定告诉你们这是在模仿斯坦福监狱实验,你们都是经过筛选的正常人才加入实验的——可是你们看,伍家全是正常人吗?而且他还告诉你们,囚犯和狱警是随机分配的,不管你是扮演狱警还是扮演囚犯,你们都是安全的,不会真正遭到虐待——但是那些狱警是怎么对你们的?在你们中间还有坐过牢的人,囚室里的监控装置数量超出你们被告知的数量。现在,你们真的还信任罗驿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怀疑和不安。
孟大庆脸上还多了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说:“我是坐过牢,但我不是坏人……说实话……”
张焕文冷冷地打断他:“当某个人特别强调‘说实话’的时候,往往就是要准备说谎了。”
孟大庆怒气冲冲:“少他妈放屁,信不信老子一拳打断你鼻梁骨!”
张焕文不吭声,孟大庆继续说道:“说实话……妈的,我是在说实话,我就是跟人吵架吵出了真火,没忍住脾气,把人给打残了,这才坐了几年牢。打架算什么大事儿呢?哪个男人没打过架?要不是那小子不经打,我也不至于坐牢。可我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点罗教授也知道,如果我真是坏人,他能让我参加实验吗?”
张焕文又幽幽地说:“他还让个精神病人参加呢。”
伍家全正慷慨激昂地宣读着:“……我请求管教同志、院长同志、护士同志、各阶层的领导同志给我个机会,管叫日月换新天,我要带领中国走向富强!我就是中国人民期待已久的大救星!”
孟大庆:“……”
墨北循循善诱:“你们都是为了什么才来参加实验的呢?”
孟大庆粗声粗气地说:“罗教授说一天给八十块。我寻思着又不是真的坐牢,又不用干活儿,就是闷了点儿,可比我在外头打零工挣得钱多。”
大家沉默的时间比较长,这让孟大庆感觉不安,他夸张地叫了起来:“你们难道都是白干的吗?”
张尧说:“我还在上大学……我想考万教授的研究生,万教授和罗教授关系很好,参加实验的话,我想罗教授可以帮我在万教授那里说说好话。”
张焕文说:“我自己就是医生,当然,是个小地方小医院的。这个实验我挺感兴趣,而且罗教授说将来发表实验结果的时候,作者署名会加上我的名字。”
胡靖翕动着嘴唇,正要说什么,牢房外传来开锁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打开,戴夫说:“35348,出来。”
张尧下意识地缩着肩膀就要出去,墨北说:“等等。”张尧疑惑地看了看墨北。
戴夫面无表情地看着张尧,重复道:“35348,出来。”
墨北说:“张焕文,你知道为什么这里的狱警都会反复强调你们的编号吗?”
张焕文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戴夫的脸色,说:“是为了强化我们是囚犯这个概念。用编号取代姓名,会更容易让我们脱离现实的身份。”
“同时也是在物化你们的角色,让担当狱警的人更容易忽略掉你们在实质上和他们是一样平等的自由的人。”墨北补充,“既然张尧要退出实验,那为什么还要让人用编号来称呼你呢?难道你真把自己当成了囚犯?”
张尧恍然大悟,愤愤地看着戴夫。
戴夫扶了下眼镜,对张尧说:“要等到你跟监狱长谈过之后,才能确定是否离开实验。现在你还是犯人35348。跟我走吧。”
“别被他骗了。”墨北说,“谁知道他会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去?说不定等着你的不是什么监狱长也不是罗驿,而是真的永远都出不去的牢房。”
有了之前的铺垫,张尧现在的确是对狱警们没多少信任,但心里又期盼着会有确凿的事实来推翻自己的怀疑。“戴夫,你真名叫什么?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来参加这个实验?”张尧难得头脑灵活地问。
胡靖等人也都紧张地盯着戴夫,等着他的回答。起初出于对罗驿的信任,和一种惯性,即使发现了实验中有种种不妥之处,他们也都无视了,可是在被墨北点破挑明之后,每个人心里就都产生了无法抑制的疑虑。
此时他们心中还存在着一些侥幸,如果戴夫肯配合,“狱方”肯给予解答,那就说明实验还是安全的,类似真正的精神病人和坐过牢的人也在实验里这种情况,或许只是罗驿一时考察不仔细才产生的问题。
然而戴夫的反应却是向后退了一步,抬手就要把门关上。
张尧大叫一声扑过去阻止,他害怕要是再被关上门反锁就真的再也出不去了。张尧的动作太猛,戴夫被他一头撞在肚子上摔了出去。
这个举动像是点燃了导火索,孟大庆大骂一声也冲了出去,胡靖和张焕文对望一眼,也觉得先跑出这个囚室更好,跟着跑出去。伍家全的信还没念完,他的注意力被分散了,挥舞着手中的信纸,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叫着:“我要求出院!”
墨北从容起身,向拧眉思索的梁拂晓说:“一起出去看看?”
梁拂晓说:“我觉得情况不太对。”
墨北说:“从来就没对过。”
孟大庆抢了戴夫的钥匙,把几个牢房的门都打开了,而在胡靖、张焕文的解说、宣传下,几乎是所有的“犯人”都开始恐慌,大家都在叫嚣着要让罗驿出来说个清楚。
如果这里真的是监狱,那此时的状况已接近暴动。
然而,狱警们不知消失在何处,迟迟未至。
孟大庆和另外一个看造型就很不好惹的汉子反剪着戴夫的胳臂,推搡着他往餐厅走,其他人跟在后面,或是义愤填膺,或是忐忑犹疑,却也形成浩大声势。
餐厅空间开阔,长桌、椅子都还在原来的位置,排列整齐。众人进入餐厅后忽然被一种奇妙的气氛所笼罩,不安的更加不安,愤怒的开始胆怯,声势弱了下去。
“罗教授!出来!”张焕文叫嚷着,“我知道你看得到我们!这里也有监视器。你出来我们谈谈!”
不少人都抬起头来寻找监视器的位置,并对着监视器大叫、做手势,想唤起看监控的人的注意。
孟大庆推了戴夫一把:“你们的人都跑哪儿去了?把他们叫出来!”
戴夫冷笑了一声,面露不屑。
不知道戴夫的眼神是怎么刺激到了孟大庆,孟大庆突然挥拳就打,边打边反复叫骂:“叫他们出来!狗。日的!”
周围的人被孟大庆的举动吓了一跳,有的人试图阻拦,“别打别打!怎么能打人呢?”还有的却在挑火:“揍死这孙子!看他们还当不当缩头乌龟!”有的人在喊:“不能打!凭什么打人?狱警也是无辜的!”有的人在骂:“是他们先不拿我们当人!罚老子做俯卧撑,撑他奶奶个腿儿!”
也不知道是谁要拦着谁,又是谁和谁意见冲突,是谁踩了谁的脚,又是谁先推了谁一把……忽然之间众人就没头没脑地打了起来,一时间拳头与拖鞋齐飞,“干你娘”和“日你先人板板”共飨……
墨北贴墙站着,冷眼旁观。
梁拂晓就站在他旁边,皱着眉头说:“再这么乱下去可就糟了。”
墨北继续旁观。
梁拂晓说:“你不是想让罗驿出来说个明白吗?可这样下去,大家打得乱七八糟的,真要是罗驿有什么阴谋,那不正好中了他的计吗?我们还是想个办法阻止吧。”
墨北倦倦地一抬眼皮,漫不经心地看了梁拂晓一眼,说:“好啊,你去叫他们停下来。”
梁拂晓苦笑,这些“囚犯”大概是在这里压抑得久了,一肚子火气正没处发泄,纵使有人还保留理智,也已经在这混乱中被裹挟,罢不了手了。谁要是在这时候喊一嗓子“住手”,别说有几个人能听,不被人按住打残就算是幸运了。
墨北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慢悠悠地说:“他们不可能一直打下去,打不动了就会停手的。等他们不打了,罗驿也就该出来了。”
胡靖被人揪着头发一路哎哎哎地从他们面前拖过去,墨北和梁拂晓两个人毫无室友之谊地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倒是伍家全这个真精神病人挥舞着不知被谁扯了一半的信纸跳着脚跟在后面,大叫着:“放开他!我向毛。主。席保证他不是反。革。命。份子!”
张尧被个比猴还瘦的汉子打得鼻血长流,张焕文在后头抱着那瘦猴的腰想往后拖——这一看就是个没打过架的主儿。瘦猴腰胯一沉就像生了根,一手抓着张尧的脖子,一手握拳继续捶他的鼻子,对于只会抱着他用劲的张焕文连理都不理。
墨北好像看出了兴致,东撒么一眼,西撒么一眼,嘴角微微噙着一丝笑意,看得梁拂晓满腹疑窦。
“已经见血了,你真不管?”梁拂晓问。
“你是警察,你都不管,让我管?”墨北似乎很诧异,声音有点大。
“你是警察?”张尧已经趴在了地上,瘦猴刚把张焕文抡了出去,就听到了墨北的这句话。瘦猴这一声吼吸引了附近几个人的注意力。
墨北说:“他是警察,不过,是香港警察。咦?梁警官,你们能管着大陆的案子吗?”
梁拂晓眼神幽深地看了墨北一眼,随即就被瘦猴几个人给围住了。
“警察怎么会在这儿?”
“老子最他妈讨厌警察!”
“是警察怎么不管他们打人啊?”
“你警察那你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墨北退开几步,听着那边乱哄哄的追问声,却听不到梁拂晓的声音,接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几个人就和梁拂晓打了起来。
突然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传出一声惨叫:“杀人了!杀人了!!”
嘈杂的餐厅里刹时安静下来,只见胡靖顶着半拉被拽秃的乱发,脸上都是血,他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晕了过去。
伍家全手里举着把椅子腿,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椅子腿的断裂处沾着血,像是刚从地上那个人的肚子里拔。出来。
纵然是不少人都打红了眼,可是打死了人可就不一样了,轰的一声,伍家伍和晕倒的胡靖、地上生死不知的那个人周围让出了一片空地。
“让我看看!”梁拂晓跑过去,先把伍家全手里的凶器抢下来,喝令他:“不许动!”伍家全老老实实地立正站好。梁拂晓一边防备着伍家全,一边蹲下去检查了一下,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那个人的确是死了。
“死人了!罗驿你他妈的还不出来吗?”张焕文冲着墙角的一个监控器声嘶力竭地大叫,愤怒地抄起一把椅子砸了过去。
那个监控器被破坏像是又点燃了导火索,刚刚暂停的混乱又掀起高朝……
梁拂晓望着这些人,脸上的神情复杂得难以言喻,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寻找着墨北,却发现这短短一会儿功夫,墨北竟然不见了。
第153章
黑暗的甬道里,戴夫有些踉跄地走着,他摘掉眼镜抹了一把流到眼睛上的血,又把眼镜戴好——虽然走这条路根本不需要视力,但戴好眼镜对他来说早已是和呼吸、喝水一样自然而然的事。
他一边走一边诅咒着刚才在混乱中打破他头的人,虽然完全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干的。但不管是谁,肯定都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趁着那些糊涂鬼在餐厅里打得不可开交,又有孟大庆的掩护,他溜出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人发现唯一一个与他们身份不同的人不见了。戴夫暗暗冷笑,等到这群糊涂鬼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恐怕人命都填进去几个了。
不过,如果他们不蠢,又怎么可能被罗医生耍了这么久呢?倒是那个新来的小鬼,实在是有些古怪,才一进来就挑唆得那群糊涂鬼要作乱,要不是罗医生早有吩咐,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收罗这些蠢鬼进来也不是容易事,现在闹成这个样子,原本的计划肯定是进行不下去了,但看罗医生的样子似乎又并不意外,真是搞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最头疼的是那些家伙把监控器都给砸坏了,从外面无法观测里面的情况,这可不利于掌控局面,他得赶紧问问罗医生得怎么解决这个难题才行。
戴夫停了下来,狐疑地转头看了看——当然什么都看不到。他觉得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但此时侧耳细听却又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出于人类本能的对黑暗中隐藏着恐怖怪兽的幻想,不免心里有些发慌。
在这一刻,这条平日里走得无比熟悉的甬道忽然变得有几分陌生了,四周包围着他的黑暗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戴夫突然产生个念头,如果有双能暗中视物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他打了个寒噤。
戴夫伸出手在眼前摇晃了两下,手臂划过空气,掠起一丝寒气——这里不见天日,连照明灯都没有,即使是在夏季也显得阴冷。放下手,戴夫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可笑,幸好这里没有第二个人。
头上被打的那一下可不轻,伤口疼得他没心思多想,转过身加快了步伐。
漫长的甬道也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看到前方那点白光,戴夫的脚步顿时轻松了起来。
一只脚刚刚由黑暗踏入光明,背后已经贴上来一个吐着冰冷气息的身体,戴夫只感觉到后颈一痛,便失去了意识。
墨北用拳头轻轻抵住嘴,低低地咳嗽了几声,甬道里干燥但阴冷,刺激得他的气管很难受,刚才为了不惊动戴夫忍得很辛苦,现在一咳嗽起来觉得整个胸腔都震得发痛。他在戴夫身上搜了搜,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好把眼镜的镜片掰碎,将其中最大最锋利的一片藏在袖口里,这才迈过戴夫,走出甬道。
甬道外并没有人看守,也没有安装监视器。天花板上40瓦的灯泡上积了薄薄一层油灰,粉白墙面一半漆成了苔绿色,廉价的肉粉色瓷砖铺地,像是八十年代很多机关单位或是医院里会有的装修风格。
走到敞开的窗前,炽热的阳光和温暖的微风扑面而来,墨北感觉浑身都在战栗。
外面有草地有大树有围墙,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地方。墨北只能猜测或许是和之前刘正扬的度假村类似,不过考虑到地下那偌大的空间,又像是废弃的防空洞改装过来的……刚刚走在甬道里的时候,墨北就感觉到那条路是倾斜的,而且无论是医务室、餐厅还是牢房,虽然通风良好,但都没有自然光线,如果是防空洞那就说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