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一片悲戚。
“邱先生,请告知我们事情始末”路俊辉说。
邱启明想了一想,“那日下午,沈少忽然现身蔽所,我当即大惊,他的资产虽一直由我打理,但我们实则已有三年时间未曾见面。”
“你们平日靠什么联络。”
“发送邮件,不过很少,沈少并不挂心这笔钱。”
“然后呢。”
“他令我替他修改一份遗嘱,他似乎赶时间,不住看表。”
路俊辉大惊,“他几时立了遗嘱?”
“大约四年前。”邱启明答,“当时原定若他过身,全数遗产转赠许伟棠先生名下。可那日他来找我,令我将其中的五十万美金以赠予的方式转给这位尹小姐。”
“他可有说明缘由?”
邱律师摇头,“当时我亦十分诧异,但雇主的事,不好多问。”
“你见他可有异常。”
“只一件,他临走时同我约定,这笔资产赠予有个前提,既是倘若我七日内未曾收到他本人邮件或电话,便可自动执行。”
尹芝怔怔听他俩的对话,一言不发。
邱启明适时站起身来,“尹小姐,您随时可到我处办理相关手续。”
尹芝点头,起身送客。
“邱先生请留步。”路俊辉叫住他,“喻然可还有其他交待?”
“恕我不能告知。”
“此事事关喻然下落,请务必直言。”
邱启明无奈,“我下一站去找许伟棠先生。”
“喻然有口讯留给他?”
“不。”邱律师摇头,“他拖我交给许先生一件东西。”
尹芝脑内电光石火。
“是一块玉牌。”邱启明打开门,“再多说既是曝光雇主隐私,邱某先走一步。”
关起门,房中只剩两个人,相对无言。好似这个世界都在一点点逝去,一切过往,悉数湮没。
53.旧事如烟(上)
门铃声大作,尹芝摇摇晃晃去开门。茉莉妆容整齐站门口,“时差还未倒过来?果真越老越迟钝。”
尹芝跌进沙发中,她仍旧在梦里,眼下状况不甚清明。
“那位路医生,听说你回来,电话一路追到我家里,你究竟几时肯见他?”
尹芝登时清醒,“他找你了?”
“四十几岁的中年痴情大叔,没得救。”茉莉翻翻眼。
“你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说你一调整好即刻见面。”
“我何时说要同他见面?”
“喂喂。”茉莉伸出一根手指戳她的头,“我儿子眼看读幼儿园,你这位大龄女还想挑拣到几时?”
尹芝不语,起身去梳洗。
茉莉倚在盥洗室门口看她刷牙,“你心中到底装了谁,分不得那精英男半块地方?”
尹芝大力漱口,照见镜中的自己,七年过去,的确十分老。
茉莉电话响起来,她忙跑去包中翻找,接起来便递给尹芝,“喏,你亲口同他讲,莫将我夹在中间,里外不像人。”
她迟疑地将电话放在耳边,听那边说,“阿芝,真的是你?”
尹芝握住电话,紧紧贴住耳朵,“是我。”她说。
“像个梦,你失踪太久。”她去费城半年后,不再同国内联络。
“为何一味躲避我?”
尹芝心在胸腔里咚咚跳两记,“俊辉,对不起。”
“我不想听你道歉,我要你即刻同我碰面。”
尹芝沉默,半晌答,“几时?”
“最迟不过晌午。”
“云生茶楼?”
“依你。”
挂断电话,茉莉瞪她,“你好歹想通。”
尹芝苦笑,“我是无路可退。”
“阿芝,心结须解不宜结,人活一世,不可永远退避。”
“若能长梦不醒,何尝不是幸事?”
“但你并不当真快乐。”
尹芝探身进衣柜中翻找,半晌摸出一条七分旧的牛仔裤。
茉莉大惊,“你还不扔?比我儿子年纪还大些。”尹芝套在腿上,在镜前看,物是人非太可怕,她找不回从前的时光。
而今已无需搭乘巴士,再转轮渡,她一个人驾车出门去。云生茶楼仍旧以旧态挤在一众日新月异的建筑里,不同的是,这天艳阳当空。
路俊辉站在门外等,一眼便认出她,笑着张开双臂,同她紧紧相拥。
“同七年前无异,仍旧年轻。”他夸赞她。其实他亦无变化,男人总比女人得岁月眷爱。
两人叫了壶普洱对饮,路俊辉调笑,“老友重逢,不是该对酒当歌,你同我却这般清汤寡水起来。”
尹芝也跟着笑,却一句话答不出来。
“为何不告知我你已归国。”
“见你如同剥开赤裸裸的过去,人越老越怯懦。”尹芝十分坦然。
“这样对我未免残忍。”
尹芝端起茶杯,戳一口,才发觉自己双手有些抖。她终于问,“大宅中的人还好吗,可有联络过?”
路俊辉故作神秘,“你错过天大喜事。”
“我早不知世上还有喜事这回事。”
“韶韶半年前嫁人。”
“新郎是谁?”尹芝当真替她欢喜。
“本市一位富商家的公子,待她体贴有加,十足灰姑娘寻到王子。”
“竟有这样好命,厨娘呢?。”
“回了上海去,她的表侄来接她,肯奉养她到老。”
尹芝点头,“未想到人人可获好归宿。”
“也不全是,不过你莫伤心,管家去年因急性心急忽然去世。”
有人欢乐有人愁,这便是人世间,悲欢离合每日都有。
见她不语,路俊辉安慰他,“人到七十古来稀,已算寿终正寝。”
尹芝点头,“我连堂姐的音信亦不知。”
“早年耳闻找到新雇主,而今已升任女管家。”
“所以,喻然终究没有回来。”她幽幽说出这一句。
路俊辉压低声音,“伟棠亦不见踪迹,许氏为对手收购。”
“喻然数年心血……”
“人世上,花无百日红。”
尹芝顿觉凄凉,还为来得及拭去眼角清泪,路俊辉又道,“阿芝,这次找你,有件事想告诉你。”
“有关喻然?”她几乎不敢念这个名字。
“是。”
“不不,我还没做好准备。”她连连摇头。
“未曾结局的故事叫人永志牵挂,不如索性到结尾处,管它是悲是喜,也该是时候,及时合上这本书。”
她看着路俊辉,他眼中亦有一片清光。
尹芝好歹鼓起勇气,她点点头。听他娓娓道来。
“你走后的半年,有人在南洋的暗礁旁,打捞上一具尸体来。”
他已死,她七年前就该直到,可这句话仍叫她五雷轰顶。
“时间太久,一早面目全非。用DNA检定,证明了是他。”路俊辉双唇轻轻颤抖。
尹芝此刻浑噩噩的,勉强问,“可知是怎么死的?”
“腹部被子弹射穿,但不足以致命。”
“失血太多?”
“不,法医最终断定为溺亡。”
“是谁这样狠,一定置他于死地。”尹芝泪水掉下来。
路君沉默半晌,自衣兜里摸出一支烟,他向她示意一下,在她点头后点燃。
“我想……是他自己投了海。“
尹芝惊诧,“为什么?”
说罢他自兜里摸出一只小小盒子,小心翼翼打开放在尹芝跟前,是一小块芯片。
“这是什么?”
“他的尸体在圣心解剖,期间发现食道被割破,于是在他的胃部发现了这个。“
“他吞下这枚东西?”
路俊辉点头,“芯片受到胃液同海水腐蚀,数据已多半损坏,当年请来最可靠的人花去许多精力才令其复原,几乎是奇迹。不过眼前这枚是我私藏的复本,原件已销毁。可想听听看?”
不待尹芝答,他便讲,“到我办公室去。”
他去结账,驾车载她到圣心。七年已去,这间医院规模已扩至先前两倍。
路俊辉苦笑,“而今这里已是旧时王谢堂前燕,多半对寻常百姓开放。”
也好,尹芝想。流入世俗更显真实。
院长的办公室改了地方,在新楼顶端一个角落。打开门,扑鼻而来一阵清幽花香。书桌旁摆一盘栀子花,长势喜人,开出雪白的大颗花朵。尹芝心头痛一痛,“还是那一株?”
“几年前险些死去,碰巧一位病人给了一剂偏方,合水一起灌溉半月,竟起死回生。”
尹芝慨叹,“果然花有重开日,人生却永不回头。”
他俩坐下来,路俊辉打开电脑,将芯片放入其中。“阿芝,你已做好准备?”
尹芝深深呼吸,一颗心噗通跳。那是一段电话录音。
闷热的夏日午后,这声音却阴冷潮湿似从修罗地狱内攀爬而来。
一头的声音十分清晰,“大哥,那件事可想好?”
彼端沉默,半晌答,“是,找个稳妥些的人来做,手脚麻利些。”
“呵,这些你尽管放心。”
“警局同医院那边……”
“我都有可靠人脉。”
又是一阵沉默,维持了三五十秒,“隐蔽些,要快……万万不要吓到他。”
电话挂断,仓促的忙音……
尹芝怔怔看路俊辉,问,“这是什么,这声音……”
“不错,是许伟棠同许伟伦。”
54.旧事如烟(中)
一日黄昏,刚做完一台手术的路俊辉在酒吧小酌,忽然接到老友电话,令他前去诊病。
他开车往槐中路去。女佣来开门。
他弯身换鞋子,笑问,“小祖宗又不舒服了?”
“腹痛一整日。”佣人小声答。
他跟着上去二楼,一路都有清越的花香,才发现二楼的偏厅搬来一颗盆栽栀子,雪白花朵,开得正好。沈喻然一直爱这种花。
推开卧室门,人正斜在枕上,许伟棠陪在一旁,电视开着,两人看一档科普节目。见他拎着药箱进来,沈喻然皱眉头,“你身上一股子腥气。”
走过去捏他鼻头,“一身血水还未洗去就跑来看你,你还嫌弃。”
沈喻然咯咯笑,“屠夫一样。”
佣人给他搬过一张椅子,他坐下来,认真问,“哪里难过?”
沈喻然指指小腹,“闷闷的痛。”
许伟棠在一头搭腔,“像是受了凉。”
路俊辉逗他,“小姑娘。”
许伟棠也禁不住笑起来,“莫不是到了生理期?”
沈喻然圆一双眼瞪着这一对无聊的猥琐老男人,掷过来的拳头力道十足,他的病想是也不碍事的。
路君辉替他吊上盐水,有人敲门,是管家,贴在许伟棠耳边小声低语,“楼下有客。”
这里是他俩一处隐蔽的私宅,平日里绝无不请自来的访客。许伟棠十分纳罕,问道,“可问了是谁?”
管家懦懦,“说是沈少的父亲。”
三人面面相觑。
沈喻然伸手去拨针头,路俊辉连忙按住,“岳父大人登门,干脆叫他们翁婿单独见个面。”
许伟棠随管家下楼去,路俊辉不禁问,“令堂怎么找来此处?”
沈喻然惨笑,“我这会儿才记起来,家父在本市有位做侦探的故友,可谓手眼通天。”
路俊辉点头,“你躺一躺,我下去凑个热闹。”
厅堂沙发上端坐一名中年男子,眉头收得有些紧,像是壮志未酬的书生。鼻端架一架金丝眼镜,由皮见骨的斯文。沈喻然的眉眼并不十分像父亲,反而承袭他清癯的体态同清高的气质。路俊辉暗自揣测他的来意,心下萌生隐忧。
“伯父。”许伟棠恭恭敬敬。
沈先生态度疏冷,“若没记错,许先生同我年纪相仿,叫伯父恐怕不合适。”
这话扫尽人颜面,许伟棠却十分大度,一笑道,“您今日忽然到访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对方板住面孔,“喻然不好一味在贵府打扰,这次来,是带他回去的。“
路俊辉站在一头忙插话进去,“这恐怕不大方便,喻然碰巧身体不适。“
沈父抬一抬眼,“这位是……”
“爸爸……”沈喻然终究不放心,下楼来了。
“喻然,回家去。”沈父即刻站起身来,低着嗓子命令,十分威严。
许伟棠同路俊辉一齐去挡驾。
沈喻然却垂下眼,十分乖顺,“我去令佣人收拾几样东西。”
他转身上楼去,许伟棠跟了上去。在卧室中,他俩小声说话。
“我原也是预备同他讲的。”
“讲什么?”
“我们的事。”沈喻然停一停,又道,“这会儿他怕是自旁人那听说了,他虽常年旅居国外,在都会到底还有些熟人。”
许伟棠俯身抱住他,亲吻他的头发,“别怕,有我。”
他伏在他肩头,“我已想通,长痛不若短痛,我一早摊了牌,日后便轻省了。”
许伟棠放下他,“我说你等一等,改日我亲自上门……”
他伸手掩住他的口,“这是我私事。”
他事事有坚持,若只是关乎自己,那么他从不托赖他人。
许伟棠笑,那时他还不知,这事来得如洪水猛兽,“你打算如何说?”
沈喻然认真想了想,“说我山无棱天地合也未能与他绝。”
许伟棠听罢大笑,却听见门外佣人说,“沈少,令尊催快些。”
“明早公司见。”沈喻然推开许伟棠。
他拎着一叠公文走了,送到门口,许伟棠才想起来,忙问,“腹痛可有好些?”
沈喻然低头看看,“奇怪,不知何时竟止住了。”
隔天一早,他的办公室内却空空不见人影。秘书十几通电话拨过去,今日有重要行程不能耽误,可却一一转进语音信箱。
明知他不会回槐中路的住宅,许伟棠仍旧差人去看,结果可想而知。早时听说沈父在本市暂住吉祥酒店,赶去找人,却被告知退了房。
一日两日,全无音信。许伟棠心若明镜,沈喻然摊牌不成,反被软禁起来,又或者索性将他带走,永世不得同自己相见。于是托人去查出境记录,没有,他们仍留在本埠。
是夜,风雨大作。
路俊辉当班在医院。办公室电话铃响,这么晚了,会有谁?
拿来听,对方急急问,“路医生,您在?”
他认得这声音,诧异,“郑伯?”
“是,请找几位稳妥的医外伤的医生,我们稍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