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尘知道你来这儿吗?”
端木霖摇头,神色却显迟疑,单朗审视片刻,挥手的同时也挥灭了灯,“别说话,别让我看见你,自己去睡,不许再烦我!”
端木霖欲言又止,终不敢违背单朗,摸黑走到床边,静静宽衣躺下,不敢哭出声,只能盯着桌边那个不停灌酒的男人,同时开始忆想那晚的事,如此就能浑然入梦了。
殿外花台边,白尘塑像般站着,一直站到前方屋里的灯熄灭,心里想着转身离开,身子却僵硬般动不了,脑子里早就浑噩不明,不为此时屋里正发生的事,只因那般情形早就撞见过,在那之前,他相信单朗不会真的以身换药,那之后应该也不会,明明如此相信着,却依旧跑来观望,一直望到人声消寂,灯光暗灭,还不愿离去是为什么?
想近前查看么?果然如此的话,真的曾相信小狼哥哥吗?真的不怕小狼哥哥惯于他人的肌肤相亲?真的笃定小狼哥哥正悔恨交加?真的确信能以退为进,赢得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人?
瞧吧,我果然很卑鄙,连自己的爱都要付予算计,说着嫌弃抛弃,却无时不想挽回抓紧,心口不一如我者,魔道之辈,天不予幸!
白尘自嘲苦笑,身后却传来貌似担心的询问声,“天色已晚,白公子不出宫的话,可以去别苑就寝。”
甄侍卫说着就要带路,白尘依旧盯着前面的屋子,许久才喃语般轻叹一句,然后转身离去,甄侍卫莫名其妙,摇摇头,继续巡视自己负责的区域,天明时绕回单候爷的殿外,正碰见嘉义候要出宫,避到一边弓身让过,然后打算去睡觉,却见单候爷也出了房间,本想同样避让,又想起白公子昨晚的模样,真叫人心疼难抑。
“候爷早安。”甄侍卫上前见礼。
单朗点头,掐着眉心要走,却听问礼的侍卫小心且小声,道:“昨晚……白公子来过。”
单朗整个愣住,宿醉的头不疼了,眼睛瞪得老大,“你说什么?”
“回候爷,属下是说,白公子昨晚来过这儿,就在候爷您现在站着的地方呆了一阵子,候爷屋里的灯灭了之后,白公子又站了许久才离去,大概真困了吧?走的时候有些迷糊不清,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话?”单朗莫名惊心。
“回候爷,白公子说,换我心,为你心,始知恨情深……候爷您没事吧?”
甄侍卫小心搀扶,因为候爷揪胸屏息,仿佛那儿受了重创,“候爷要不要回屋……”
“多谢!”单朗郑重抱拳,飞身离去,甄侍卫再次莫名其妙,心里却开始雀跃,看来候爷还是喜欢白公子的,下次的赌局还是要押白公子才对!
我应该将心比心才对!这是单朗此时泣血的心声,因为他真的没有站在小活宝的立场为小活宝作过考虑,跟端木霖一样,他太自以为是,仗着小活宝的喜欢而独断专行,蛮横霸道地享受着小活宝的爱,以为嘴上给了回应便万事大吉,跟十年前一样,用自己少得可怜的所谓情意,换取小活宝的全心付出,不觉羞耻不知反省,还自诩被弃者,自怜自恨,从未用心体察过小活宝,良心被狗吃了都没这么可恶!
单朗一口气跑回家,可惜小活宝没在房间,四下找了一圈都不见,心里一急便窜出一丝邪气,不过立时打住,虽不曾亲耳闻听,但是可以想见小活宝昨晚说那话时是怎生模样,巨创深痛般切齿忍耐,不是对着茫茫夜色,却是对着他心里的小狼哥哥,说出来的不仅仅是心语,也是心里的痛——换你心,为我心……
可恨我只情相悦,不曾似你那般,心相许,非是不许,而是懵情以为许,甚至以为许得比你多,其实一直是得享者。
单朗切切悔悟,回屋净身换了衣服,来到仁武候家,不再偷入潜行,而是扣门请见,在管家的带领下坐等主人更衣见客。
仁武候是武将,自然不惯赖床,每日都是卯时起床,不应朝事的话,便在自家院里练功,听管家说逍遥候来访,此事亦算稀罕,倒也在意料之中。
单朗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见到武长青,可惜还未开口就被武长青抢了先,可是听完就整个懵住。
“你说什么?”单朗简直不可思议。
武长青再次微笑复述,“我不知道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白尘突然跑来我家投宿,瞧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样,我也没敢细问,既然你找来了,说明你又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我记得上次就说过,再有机会,我不会进予良言,当然也不会强行抢夺,一切但凭白尘的意愿,只是现下太早,且等他睡醒了……”
“我早就醒了!”白尘略带嗔怪,面上却是微笑,手上还端个托盘,没看见单朗似的,径直走到仁武候面前,把托盘里的吃食一一摆开来,“吃吧!你家厨娘都夸我好手艺呢!还说你不爱吃早饭,以后不许了,我会监督你,这些都是我做的,你不好好吃的话……”
“我会好好吃,如果你每天都给我做的话。”
“那当然,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你家的小孩,虽然你目前不得势,但你对我挺好,将来你腾达了,更少不了我的好,即便终生不得志,你也不会薄待我,所以做你家的小孩绝对错不了!”
白尘说着就递过碗筷,仁武候一面接过,一面也给白尘盛了一碗,两人相视一笑,然后食不言。
单朗僵在一边,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蹩到白尘身边,“我也没吃早饭。”
嗯?白尘眨眨眼睛,笑道:“我是仁武候家的乖小孩,不得家长同意,我不会招待别家的人,你想吃的话,回家叫你媳妇做给你吃呀!”
“我只吃你做的……”
“别说笑了!没我的时候,你也在吃,我在你家住着的时候,你也吃过别人做的,现在我是别家的孩子了,不可能再奴仆长工似的给你做饭,所以你回家吃去吧!”
白尘说完还附带一个歉意的笑,然后专心吃饭,单朗惶急而语塞,不是词穷,却是真正理屈,换在以前,如果小活宝说要做别家的小孩,他早就怒了,现在非但不敢发火,甚至不能好言相劝,因为自己行亏在先,换言之,是自己逼得小活宝离家出走,造成今日这番局面,都是自己的错!
“我吃好了,武大哥慢用。”白尘放下碗筷,并不起身,果然乖小孩似的坐着,只等同餐的人吃好了好收拾碗筷。
仁武候给个夸奖式的笑,咽下最后一口,接过白尘递来的帕子擦了手脸,然后摩摩白尘的脑袋,“你很乖,饭菜很可口,以后也要辛苦你了!”
“不辛苦!”白尘笑眯眯收了碗筷下去。
单朗追了两步便止住,不是无颜追随,而是愕然于小活宝脸上的笑容,那真的是受了夸奖而欣悦的笑,真的是乖小孩乖乖的笑,自己曾要求小活宝听话乖巧,却不曾给过小活宝相应的夸奖,更不曾跟小活宝道过一句辛苦了,却一直都在辛苦小活宝……
“回去吧!”武长青起身送客,单朗滞然不动,许久才一个激灵,“差点忘了如意丹,我回去拿来!”
“不用了!我家的小孩,我会照顾,身体和心情,我都会照顾。”
仁武候言外有意,单朗愣一下就明白了,“你是说白尘不愿服用如意丹,也就是说,他知道如意丹是怎么来的?”
“如意丹自然是皇家赏赐,他怎么会不知道?”
仁武候一笑带过,单朗却已窥出异样,之前只以为小活宝嫌他跟别人睡了,今早也只以为小活宝偶然进宫找他,现在才知小活宝恐怕早就知道他十三日必须跟端木霖同宿的事,何人泄秘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活宝不高兴服用那样的如意丹,将心比心,易地而处,他也不会服用,所以早在酒后事件之前,小活宝就被他伤得不轻,而他直到今日此时才知小活宝究竟是怎样的痛……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恨情深,就是这样的痛啊!我现在知道了,真的很痛,我只模仿比拟便痛不可挡,你是如何忍耐过来的呀,我的小活宝!
单朗痛极掉泪,听武长青再次送客,但他不能走,“你必须让白尘服用如意丹,就说是你没法得来的……”
“我说了不用,因为我真的设法得来了,我知你心中有万千疑惑,只是我不能一一解之,你若真有心,最好自行解疑,否则唤得回人也挽不回人心,言尽于此已非我愿,你若再问,我也不会再答,现下我要去照顾我家小孩,恕不奉陪了!”
武长青歉意拱手,单朗不得不离开,虽然很想带走小活宝,但是不用武长青提点他也知道,不曾用心的人,不配得人真心,老天没辜负他那九年的辛苦,最终把小活宝送到他身边,他却辜负了上天恩赐,辜负了最不该辜负的人……
自作孽不可活,弄丢了自己的宝,痛死你活该!你却让你的宝比你还痛,你怎么不去死啊单朗?
京城某街某巷中,逍遥候捶墙痛哭,暗处待命的影子几欲自弑,宁可失职而死,也不想看主子哭得象个失亲的小孩……
第86章
五月二十日,武小姐出嫁,白尘受武小姐的邀请,以武小姐娘家人的身份,跟着仁武候一起送亲,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吹吹打打,到了新郎家也是欢腾热闹一番,吃了晚上的喜宴才打马回家。
白尘从未体验过这种喜庆事,兴奋又好奇之下,不免多喝了几杯,回程行不多远就有些醉酒的迹象,仁武候不敢放任小人儿独自骑马,叫过随行把马牵了回去,自己则跟着小人儿满街乱走,生怕小人儿摔跤,所以牵引般拉了小人儿的手。
白尘初时抗议,只说自己没醉,甩开仁武候却差点把自己带倒,于是不再拗着,乖小孩般任人拉着,路过夜市小街时又开始兴奋起来,“我们去买小玩意吧!新郎的长辈给我红包了呢!我请你吃小摊好不好?你肯定没吃过,其实不丢脸的好不好?”
“好。”仁武候宠溺地笑,兄长般揽了白尘的肩,偷瞟身后一眼,果然的,那个一直跟随的身影顿了一下,仁武候暗自好笑,你大可跟上来啊单朗!
白尘不知单朗跟着,就算知道也不想理会,因为每晚都会在梦里遇到,而且梦里的单朗才是他的小狼哥哥,所以才不要理会现实中的呢,那个每月十三日都跟别人睡一起的人才不是他的小狼哥哥!
“怎么了?”仁武候含笑抚问,因为小人儿突然停住不走了,难道发现了身后跟着的人?
“我发现一个讨厌的人!”
仁武候点头,随即才发现小人儿依然看着前方,顺势看去,却是端木霖失措般站在街头,这个白痴怎么会来夜市?仁武候好笑又奇怪。
白尘同样狐疑,悄声怨道:“他不去他的玉林诗社,来我的夜市干吗?”
小人儿根本是醉语啊!仁武候笑叹,“大概无聊了吧!不过逍遥候也来了呢!”
嗯?白尘左右看,顺着仁武候的目光才发现单朗果然在后方不远处,于是顺着酒劲冲到单朗面前,“你居然带他来夜市玩?可是从来没带我来过!还说爱我,你爱个屁啊!”
单朗不料小活宝会理他,虽有些醉语胡言,但未尝不是好兆头,再顺着小活宝的目光一看,端木霖这混蛋怎么也在……糟糕,小活宝明显误会了,以为端木霖是他带来的,可我是跟着你来的啊!
“我不知道他会来……”
“少骗人!你们约好了在这儿见面,就象约定十三日睡一块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偷情,其实你们怕死我了,但我会吃人吗?你们这么恶心,我才吃不下去!”
白尘又跳又骂,单朗不觉冤枉,只是高兴得鼻子发酸,小活宝虽嫌弃他,但也喜欢他呢,现下借着酒劲才小发醋火,可见往日忍得有多难受。
那日三儿说小活宝都是背地里自个儿发泄,自己没注意到这一点也罢,居然没体会过小活宝自个儿发泄的心情,现下所见的小活宝,只是诸多隐忍下的冰山一角,所以小活宝说得对,他爱个屁啊!真正的爱绝不是他这样,连爱人的悲喜都不曾关注,大言不惭地说着所谓爱,却恬不知耻地享受着爱人的一切,无所付出还自以为是,到头来,不过又一个端木霖而已!
“我马上消失,你有些醉了,不要玩得太晚……”
“不要你管!我家大哥会照顾我!”白尘拉过仁武候,神气又得意,道:“我家大哥是威武大将军,从没打过败仗,跟过他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因为他不但是好将军,他还是好大哥!那天还跟我一起努力赚钱,挣来的银子平分,他尊重我,不伤害我的自尊,今儿喜宴上有个混蛋讥笑我,说我人尽可夫,我大哥很生气,但是没有当场发火,因为他知道我不喜欢扰乱大局,他还配合我的小人作风,所以我们把那个混蛋骗到小巷里打了一顿!”
白尘说着就冲自己竖拇指,“我亲手打人哦!大哥负责望风,他对我可好了!他了解我,重视我,尊重我,只要是无伤大体的小人行径,他都会亲自配合我,因为他知道我有时会自卑,所以他俯低自己来将就我,不象你,口口声声爱我,心态却高高在上,嘴上附和我,行动上却跟我泾渭分明,不然就以教导者自居,不准我这样那样,有时还打我……”
白尘说着此处,委屈地瘪瘪嘴,红着眼睛瞪了单朗一眼,“你根本没带好我,更别说爱我了,你以为我真的甘心受毒药控制?我说你是因为我才困居京城,你还真就以为是这么回事?且摸着你的心问问你自己,倘若我不需要如意丹,你真的会丢下太子一人?当日你对他那番嘱咐便让我窥出端倪,你对他的关注由来已久,你们有切割不断的叔侄之情,纵然我不服逍遥丸,你也会留下来帮他平稳局面,这本是你自己的意愿,可惜被顺帝一番逼迫,让你觉得受了压制,但是有了我需要如意丹这么个借口,你就有了为爱而牺牲的立场,伟大又光荣地执行你意愿下的主张,还能博得专情美誉,里外都光鲜呢!”
白尘说着就冷笑,“你别这么吃惊地看着我,因为我自己就是工于心计的人,我甚至是个中翘楚,所以别说你的心计,就是高你好几筹的人,我也虚眯一眼就能探底一二,不说你留京辅君的事,且说更早些时候,你就有意无意会小算巧谋,论起真正的注重大局者,你当之无愧!因为你也怀疑过天神教是否跟我有关,你甚至怀疑当初在望春馆时,那个比你先进我房间的人,会不会是我设计安排的,后来你去而复返就是为了查证自己的怀疑,但我问心无愧,而且站在你的立场,我也理解你对我的疑心种种,换了我是你,也会跟你一样无法专心爱人,哪怕真的爱,可是人心只一颗,分神别处便无法用心一事,所以你爱我是真的,想用心爱却无法用心,你也很无奈。”
白尘言毕叹气,突然嘿嘿笑,“好轻松哦!今儿借着酒才能一吐闷气,从明天开始,我要做个真正轻松的人,再也不累心,跟着大哥好吃好喝,哪天落难了,坐牢还是乞讨,大哥都不会丢下我,对不对?”
“对,即便砍头,我也会带上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是家人。”
白尘大笑,踮脚凑到仁武候耳边,声音却不曾放低,道:“放心,我有无数活命大法,砍头算什么?大队官差围捕我也能应付自如,所以跟着我错不了!”
仁武候点头,笑容一般骄傲,单朗则一直处在愕然失神中,因为小活宝那些话几无错漏,当然也知道,以小活宝的聪慧,很多事早就在小活宝的推想中,只是不认为小活宝会说出来,所以以此为由而自欺欺人,却依旧是仗着小活宝的爱而肆意任行,以为不论做了什么,小活宝都会体谅,都会为他考虑,都会一心一意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