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楚离起身出去,墨馨还回不过神来。
咬着唇,明明是极平淡的话,却让她脸上的温度一点点烧起来。可又有浅浅的笑意从唇畔显出。
夫君。
她默默地回应。可却并没有说出口。墨馨心中希望这个美好的称谓,是在他们成婚的那天、那个晚上轻轻唤出……摇摇头,压下那些杂乱的念头,墨馨饿的手脚发软,只得在侍女的帮助下起身换衣洗漱。
之后的几日,楚离一直替墨馨用玄牝宝珠疗养身体。加上老大夫的药,墨馨的身体在飞快地复原。而玄牝宝珠,也被送给女子贴身佩戴。
连同那荷包一起。
还要佩在胸口……墨馨当时便红了脸,有些羞怒。待楚离解释那里靠近心脉后,才悻悻地放过他。却也知道这宝珠得来不易又效力惊人,便果真贴身佩戴,不曾示人。
而另一边,楚离的大婚之日,就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德馨山庄上下开始忙碌。一车车的彩礼从楚府流入过来。楚逸臣请了江南五百绣娘,用了最上等的冰蚕丝,二十七个日夜不停赶工绣出了两件巧夺天工的喜服。凤冠所用珠翠,也请了江南的行家新做现制,料子也是极好。
甚至为此广发请帖。整个平江城所有的酒楼都要在那日摆下喜宴。邀请整个平江城的百姓都去吃席。就连这城中乞丐,在那夜也有专门的二十多家米铺摆出喜宴棚子接待,虽不是山珍海味,却也能让每个人都吃饱。
而楚府准备的彩礼,几乎把江南所有名贵木材搜罗一空,加急做成各式各样的家具陈设。
沸沸扬扬一个多月,就在众人翘首以盼之时,却发生了一件,让整个江南都为之侧目的事情。
五万京畿大营的将士,携皇家仪仗,同二百多辆大车一起,莅临平江府。
大军驻扎在城外,仪仗却进了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适闻江南好女李氏墨馨,少而婉顺,长而淑娴,行合礼经,言应女则。即日起,朕特封李氏为郡主,封号蕙馨,赐居江南。赏黄金百两,良田千顷,别苑一座,嫁妆百抬,椒泥百车……“
“兹闻江南楚公逸臣之子楚离,年少有为,君子端方,当择贤女与配。值蕙馨郡主待宇闺中,与楚公之子堪称天造地设,朕愿成佳人之美,特将蕙馨郡主许配楚公之子为妻,一切礼仪,交由楚公自行操办。朕于万里之外,遥敬相贺。”
“钦此!”
传旨的太监满面笑意地躬身向楚逸臣道喜。后者微微挑眉,似笑非笑。
自古以来,椒房都是后宫的惯例,民间却是禁止。小皇帝此举,倒是有趣得很。
不过,还算识趣。
第七十六章: 大婚(上)
这一日,墨馨正在梳妆,就有人送了嫁衣过来。
“老爷吩咐,若是郡主有不合身的地儿,再着令绣娘们细改。”低眉顺眼的小斯捧起的托盘内,一袭大红色的霞帔静静叠放着。
借着屋中淡淡的天光,仿佛有一道道虹光从那衣料上映射出来,极淡。
触之温润,光滑,若非亲眼看到上面的绣纹,仅凭手感是完全感觉不到痕迹的。
且那纹路并不奢华,反而极为素雅。但每个角度,都能看出不同的样子来。
墨馨有些动容。他本身就是个绣工卓绝的女子。自然看出这样的刺绣,需要怎样的心力。即便是她,也不可能完成。
在侍女的服侍下,墨馨褪去身上的衣服,沐浴,更衣。
柔软的,大红色的肚兜贴上雪白的肌肤,柔软的不可思议。侍女捧起乌黑的发丝,二人在侧,轻轻将里衣披上,接着是中衣。墨馨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平时无论怎样好的料子,不经意间,却能感受到它与肌肤的摩擦。而这件衣服,若不着意,就几乎感受不到。
穿上外衣,裹上腰封。
明明穿了三层,墨馨却觉得比平时轻减很多,也并不觉得凉。
最后,是如烟一样薄的披纱,墨馨认出,那是一种极细的蚕丝,柔软而不折,用其制成的纱,薄如烟雾,轻似流云,一件衣服的料子完全能紧紧团在手心里,而放开手指时,它又能自发地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连一丝褶皱都不会有。
这样的纱,就叫做云罗纱。
用云罗纱做的披帛,一条便价值万金。如今却用来做罩衣。
大红的罩衣。
侍女放下捧着的长发。为其换上大红的鞋子。地面不知何时,铺上了一层红色的绫罗,这新娘的鞋子,当然不能在新婚前落地。墨馨走在上面,身上的衣随之飘动。仅仅看着,便如行云流水,飘逸无方。
淡淡的天光下,果然有淡淡的虹光流溢而出。
偏偏极淡。
即便看到了,也仿佛疑作幻觉。可它又是真实存在的的。所有的侍女看得呆住了。
有女子淡而含笑,安于净室,长衣飘渺,无风而动。周身七色霞光隐约,恍若天女临凡,让人难生亵渎之念。
一时之间,满室寂然。
衣服自然是极为合身。那捧着霞帔的下人已经走远。
墨馨有些疲累地坐在椅子上。旁边就有侍女乖巧地奉茶过来。正要接过,那人仍有些心驰神摇,便没有拿稳。交接之时,滚烫的茶水翻落,瓷器清脆的碎裂声,在安静的内室极为明显。
也极为刺耳。
“啊!!”
“夫人恕罪,婢子不是故意的!夫人恕罪……”
墨馨一怔,垂下眼帘伸手捂住那被烫到的地方。“出去。”
“夫、夫人?”
“出去!”
这从未有过的严厉,让一众侍女,噤若寒蝉。继而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屋门。
靠在扶手上,墨馨的面色,才渐渐发白。
掀开袖子,那被烫到的地方,已是通红一片。映衬着雪白的肌肤,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墨馨定定地看着。
她没有叫喊,也没有呼痛。过了很久,有侍女小心翼翼送来上好的紫金膏,墨馨也只是任由她们上药。垂下的眼帘遮去了所有的思绪。
“都下去罢……”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越是接近婚期,就越是忙乱。各地送来的贺礼络绎不绝,听过的没听过的名帖几乎堆满了库房。婚礼前三日,墨馨被楚府以送嫁的名义请了过去,楚离便让老大夫随行照看。
只待三日后迎娶。
德馨山庄上下已挂上大红的灯笼。随处可见大红绸带,以及,那从各地加急送来的,满院的桂花树,芬芳吐艳。
淡淡的桂花香气和了露水,便显得更为动人。
八月十五这日。天气极好,竟是万里无云。
“果然是天公作美,正当吉时。”萧沐阳总算松了口气,这一阵子,要说谁最忙,非他这个管家莫属。“希望今天一切都顺利罢……”
一大清早,整个山庄都忙起来。
用玉石堆砌的清波池内,楚离解开衣物,置剑于岸边,踏石而下,修长劲瘦的身躯一点点被热水没过。
乌黑的发,流在脊背上,是如此的黑白分明。
淡淡的热气仿佛柔和了眉眼。楚离遣退所有的侍女,那双握剑的手掬起水流,认真地净身。
大道之境的强者,本身已不存在污秽。
可他还是将身上的每一寸,都清洗了一遍。与其说是净身,倒更像是在以一种郑重的姿态斋戒沐浴。
一个时辰后,有侍女捧着浴巾、香炉、以及大红的衣裳走了进来。
目光平和,楚离缓步从水面走出。
一阵阵水汽弥散,那身体上的水珠,在以可见的速度消失。就连乌发,也慢慢松散,眼见是干了。
着衣、束发。
大红的喜服不像是女方那般霞光隐隐。反而极尽内敛。淡淡的绣纹若隐若现,似有流光。
玉带环腰,那上面的暗纹正对了垂落的环佩。
宽大的广袖低垂,无风而动。
长剑被置于膝头。楚离就坐在椅子上,脊背直挺。他的指尖摩挲着剑鞘上冷硬的金饰。从骨子里透出的那淡淡的寂寥也仿佛不那么尖锐。
有侍女俯身捧起那乌黑如瀑的,几乎垂落膝弯的长发,一半挽了个髻以嵌了血玉的紫金冠固定。长长的金线顺着发丝的纹路垂落,在那一片乌黑中,分外明显。
楚离从未如此穿金戴玉,他从不注重这些外在的装饰。
可当已成长为男人的少年从屋中走出,早已恭候多时的萧沐阳几乎看呆了。
红衣本妖娆。
可穿在楚离身上,反而失去了那份轻浮。独留下那直击心魂的冷肃。或者,一眼看去,反有一种被那大红的衣服更为刺目的迫力无声袭来。
比之那时白衣的飘渺,有了三分的人气、八分的雍容,却是十分的贵气。
迎亲的仪仗,早已在山庄外等候。
而吉时,将至。
今日的平江城百姓,却是大开了眼界。
一大早,就有京畿卫兵肃整街道。然后,艳丽的大红色云锦,从楚府,沿官道一直铺到城门外。
两旁的建筑,尽皆挂上了红色的灯笼和喜稠。
百姓大多喜欢看热闹。当人群聚拢,又有士兵拦在道旁,呵斥着不得越界。
德馨山庄距离平江城足有三百多里。从早上等到中午,城门外终于有人飞报:
“来了来了!”“七少爷来了!”
仿佛点燃了炮仗,城内顿时热闹起来。
数百人的仪仗本就是从京畿卫士中取佼佼者组成,一路行来几乎靠着急行军的速度。眼见到了城外,主帅卫无明才挥手让军士缓下步伐。
看着骑在马上,面不红气不喘,浑身上下未能沾染半分尘土的楚离,卫无明表现的更恭顺了。这一路上,他从未有半点倨傲。因为曾经倨傲的那位神策营的宋哲威将军,可是至今毫无音讯。
只见他退后半个马身,抱拳道:“楚公子,已到平江城。”
“放缓速度,继续走。”
身下的马儿毛色乌黑油亮,健壮飞扬。楚离揽了缰绳,它才不甘不愿地慢下来。
当即,就有礼乐响起。
金红的宝象花伞,并金丝孔雀障扇一同分作两列,宽阔的大红酸枝香辇,垂了浅鹅黄的帐子,由四匹雪白的健马拉着,两侧洒金大红羽幢随风而动。
当踏上平江官道时,两侧高居的楼上,就有无数鲜花抛洒,浓浓的桂花香气在阳光下,让空气也变得迷离。
随着车辇接近楚府,街道上的人就越多。
可随着郡主的车辇走过,百姓如海浪一般屈膝跪地朝拜。对于他们来说,这位蕙馨郡主来自民间,来自江南,亦是他们的骄傲。因此,也跪的极为心甘情愿。
“这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听说这位蕙馨郡主品貌端方,与七公子正是相配呢。”
“哎,前些年出的事情还一桩接一桩,这楚府倒今却圣眷不衰了,听说圣上赐下了百车椒泥给这位郡主,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殊荣。”
“这楚七公子也真是好运,竟能娶得如斯美眷。”
“嘿,你别不甘心,看到人家手里的剑了没,他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飞雪离魂剑。”
“什么?!老兄你何苦害我,这话被听了去,我可怎生是好……”
“急什么,尽管把心放肚子里,今儿可是人家大喜的日子,怎么也不会和你计较。”
“哎,那就是楚七公子,看着好生俊俏呢。”
“人家是娶郡主的人,你啊,就甭想了。”
“讨厌!”
庄严喜庆的宫廷礼乐一路奏响。
终于到了楚府门前。
翻身下马,干净利落的动作,又引得外面的百姓叫好。楚府的大门也被装点一新,早有人开了正门迎候。
仪仗留在外面,楚离拂衣向内而去。一路上到处都是艳艳的大红。不过片刻,就到了正堂。早有喜气娘子高声唱道,“新郎已到——”
“吉时起!”
正堂中,却并无多少人观礼。
这并不是楚府发出的请帖无人回应,相反,这次婚礼,楚逸臣并没有发出请柬。
心中微微点头。楚离也非那等愿任人围观的浮夸之人。
成婚大礼,本就是私事,被一群外人怀着不知怎样的心思恭贺谈说,到底不像个样子。
正堂中间是喜堂,两侧则摆了十桌家宴。
楚逸臣站在堂前,面色平静。
他换了一身暗紫缎底绣金的衣袍。多年过去,岁月似乎停滞在他身上,楚逸臣的面容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有那日渐厚重的威仪,与那高处不胜寒的疏冷,方流露出几分岁月的痕迹来。
他看到楚离的一瞬间,目中似有一丝怅然。
然后,便是平淡地点了点头,仿佛刚刚那一瞬间,不过错觉。
楚离长身玉立,心中无甚波澜。他是他的父亲,他是他的儿子,仅此而已。他们本不是一路人,日后也不是。
“请新娘——!”
一声高喝之后,喜娘牵着盖了红盖头的女子从内室走出。将红绸递到楚离手上。
立时就有淡淡的霞光雅韵,暗室生辉。
主位上,只有楚逸臣。而那些个有些暗自咬牙的姨娘们,却是只能屈居宴桌旁边。
他已坐下。
于是,就有人拿了大红绣牡丹的蒲团放在一对新人面前。
楚离不禁侧目视向旁边,两人之间,有红绸相连。看着微微低头的女子,心中竟漫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安然平和。
“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仿佛剑终有归鞘之时,人也有休憩之地。
喜娘扶着新娘跪拜,楚离则微撩起衣摆,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第一次地,跪了下来。
对着门外,缓缓下拜。
金线混着乌发滑落在蒲团上,抬首间,又听人高唱道:“二拜高堂!”
起身,楚离能感受到,那自上而下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就像在哪个阴暗的密室里一样,明显得近乎压迫。一直地……
看着他,又一次下拜。
额上能感受到那细腻的绣纹。一触即离。
“夫妻对拜!”
喜娘扶起新娘,两个新人遥遥相对。所有的思绪渐渐淡了。楚离心中,却浮现女子当年稚嫩的面庞,牵着他离开的模样。
再一次撩衣跪下,一对新人几乎同时缓缓叩首。
还有,知道他离去的打算时,那傻傻的样子。
他的墨馨,他的……傻姑娘。
无声柔和了唇角,楚离直起身,指尖拂开晃在脸颊旁边的金线,然后,耳边又是一声高喝。
“礼成!”
“送入洞房——!”
第七十七章: 大婚(下)
这一日,注定是热闹的。
那些长辈,似乎将所有的嫉妒怨愤化为了劝酒。大婚之日,楚离当然不能一杯酒都不喝。他怎能一杯酒都不喝?
这一场堪称尊贵奢侈的婚礼,早已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睛。
可偏偏就着杯子喝下的,却是清清凉凉的白水。
楚离一怔。随即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在旁伺候斟酒的侍女。对方低眉顺眼的样子有些眼熟,几息之后,他便想起,这女子正是楚逸臣书房伺候的大丫鬟暗香。
另一边,楚逸臣坐在上首不动,掌心把玩着一个小巧的酒杯。看到楚离有些讶然地望过来,眸色渐深。
“老爷,不早了。七公子再不启程,只怕误了时辰。”另一位大丫鬟青梅在一旁轻声提醒。楚逸臣面色不变,说道,“那就再等等。”
青梅一怔,便不说话了。
酒场中,楚离微微蹙眉,心中浮现方才墨馨被人扶着的模样。几日不见,莫不是身上又不好了?不过,这楚府上下,并无他的对手,她在此待嫁,当不应被苛待。
况且还有老大夫……
走神间,沾唇的液体突然化为一股辛辣流窜到胃中。楚离猛然回神,原来不知何时,这杯中的“酒水”就真的成了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