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涂玉菊随着不停往外涌的学生从二年级的教室里挤了出来。看见涂玉泉就喊了声:“哥哥。”然后两人结伴回了家。
回到家里,涂玉菊叫一声:“妈,我们回来哒。”
朱成英正在喂猪,见他们回来,念叨一句:“哎呀,学生都回来哒呀,弄得饭哒嘛。”又说:“稀饭我先就煮好哒,丫头子你去刨几个洋芋,弄哒晌午孔哒吃。”
涂玉菊不情愿的应了,又连忙转过头:“哥哥,跟我两个刨嘛。”
涂玉泉之前也是做惯了这些事的,点点头,同意了。
等吃饭的时候,涂玉泉把魏老师的话转达给朱成英,虽然知道她肯定会拿钱,但还是忍不住加上一句:“妈,你放心,我一定考得上初中的。”“妈”虽然喊的心里别扭,但还是喊得出来了。
朱成英听了也没说不拿钱,只是骂骂咧咧的抱怨了几句:“恁个多啊,些背时的,一天硬是想啊想的收钱,横(hun)直是榨农民手里的几个钱……”
涂玉泉听着她抱怨,也不好跟她解释,只想等她发泄完就好了吧。
果然,等他们吃完饭要走的时候,朱成英从屋里拿了五块钱交给他,还叮嘱:“好生点,拿去就给魏老师,莫搞掉哒哈。”涂玉泉想:她倒是没有叮嘱说莫拿去买吃的,肯定是因为以前没有不良记录。这张五块的钱还是老版的,不过涂玉泉小时候也见过,知道他读大学时都还用过,所以并不觉得稀奇。
涂玉泉下午就把钱交给了魏老师。顺便还拿了语文、数学各一张卷子来做。
04.上街
如今是农历的五月中旬,大端午刚过,天气越来越热,山村的一切,包括田里的庄稼,山里的草木,都显得生机勃勃,鸡鸣狗吠声中,人们也显得倍儿精神。而涂玉泉就是在这一片生机中,渐渐开始在这个年代的生活。
昨天在魏老师那儿拿模拟试题的可不止涂玉泉一个人,基本上想考初中、又不是太懒的人都去领了一份。罗杰也领了。涂玉泉昨天做试题的时候发现那些题虽然很简单,基本上不需要怎么动脑就可以得出答案,但是,有很多特定的格式他却不会写。本着“不耻下问”的原则,藏着二十多岁芯子的“伪小孩”向罗杰请教去了。
第一节课间休息的时间,涂玉泉把自己的数学卷子凑到左边罗杰前面:“罗杰,这道题的格式和步骤啷个写啊,我光会算答案,不会写格式了,嘿嘿。”涂玉泉绝对不愿意承认自己一个大学生还不如一个小学生是很没面子的事(虽然没有人知道),自以为聪明的加上了后面的话。罗杰一副一本正经的书呆样子,在涂玉泉看来很萌。他承认,罗杰就五官来说长得很端正。
罗杰看了下那道题,说了句“你等一哈”,就拿过旁边的草稿本,刷刷刷的写了起来,“喏,就是这样的。”罗杰很快就写好了,并把草稿本推到涂玉泉这边来:“其实这个蛮简单的,记到就行了。”
涂玉泉看了一下罗杰写的格式和步骤,记住了,点点头,又侧过头问罗杰:“这一类题都是这个格式哈?”
“嗯,都是一样的,考试的时候,你把题目给的数据代进来算就得行哒。”
“哦,谢谢,我晓得了。”涂玉泉道了谢,便转过身来把试卷上的答案改了过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凑了过去:“罗杰,你昨天拿的卷子是不是我这一样的啊?”
罗杰正在算一道计算题,听到他问,就抬起头来:“嗯,是一样的,啷个了?”
“那我们下一节课就一起到魏老师那儿去对答案嘛,要得不哦?”涂玉泉其实怕自己单独面对魏老师,一不小心“露馅”了,虽然魏老师肯定猜不到真实原因,但他也怕老师觉得自己“有病”。
“嗯,要得,我们下节课一下就去。”
很快就上课了,涂玉泉也暂时结束了单方面的对罗杰发起会话。
答案对出来,罗杰做的不错,数学只错了一个填空题,语文因为有阅读理解,而且也没写作文,整体成绩就差了些,不过也算好的了;涂玉泉数学全对,语文也基本上找不出明面上的错误。魏老师对这个结果表示很欣慰,夸奖了二人几句,又说,这套题其实很简单,都是基础题,真正的毕业考试肯定要难一些,他要求两人不要骄傲自满,继续努力,争取都考上初中,然后又给了两人新的试卷,让他们做完后再来对答案。
涂玉泉对考试的题目也从这些试卷中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现在的小学毕业考试是升初中必过的门坎,跟未来的人生道路直接挂钩,当然不会弄得小学生们一考一个语数双百分,尤其是语文,作文基本必扣分。他估计以他的水平,考上初中肯定是没问题的,如果再背背课文,注意一下细节,格式,肯定能拿高分。于是,每天的复习变成了很轻松的事情。
这几天,涂玉泉在学校除了复习做题外,就是跟罗杰聊天,旁敲侧击的打听各种涂玉泉本来该知道的信息。不过,罗杰总是一副“好好学习”的样子,涂玉泉有时候也不还意思去打扰他,就跟班上其他的同学,装作很熟的样子,然后偷偷地看人家课本上的名字。几天下来,涂玉泉还是基本上了解了这个班。
班上有三十五名同学,男生二十名,女生十五名。而根据罗杰的意思,有希望上初中的人只有五个左右,而罗杰和涂玉泉都在其中,另外的三个人,除了魏泽海,还有李建国和魏玖菊,魏玖菊是五个人当中唯一的一个女生。罗杰表示,这些人都很有实力,平时成绩也比较拔尖。而涂玉泉却知道,考试结果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好。当初考上初中的只有罗杰和魏泽海两个人,如果其他人不因为他的到来而改变命运的话,那么就算现在加上他,也不过三个而已。涂玉泉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罗杰。
他来到这个年代,一切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什么,太阳照样东升西落,朱成英照样喜欢唠叨着抱怨,抱怨种田干活辛苦,抱怨喂猪太累,还要煮饭洗衣服,当然,隐藏在抱怨后面对子女的疼爱也没变。
星期五的晚上,涂玉泉放牛回来,这几天,家里那头大黑牛都是他牵出去吃草的,这时节的青草正肥嫩,大黑牛吃得饱饱的。涂玉泉把牛牵到地坝外边的杏树上面拴住,然后提着小锑桶到水井里提了足足三桶水给他喝了。由于朱成英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就吩咐涂玉泉把牛关进圈里去,然后吃饭。
晚饭桌上,一成不变的是孔洋芋下稀饭,还有半碗泡酸菜。泡酸菜是自家坛子里捞出来的,有大蒜、辣椒和姜。其实还有一些其他的,只是因为太少而没有捞到。涂玉泉喜欢吃泡的紫苏、青菜骨骨、萝卜,还有黄瓜。青菜骨骨和萝卜不是这个季节,黄瓜现在也还才开花,只有紫苏,长得屋前屋后到处都是,今天吃完饭天估计已经黑了,涂玉泉打算明天再掐点紫苏尖儿泡进坛子去。
饭吃到一半时,朱成英发话了:“屋里洗衣粉又没得哒,明天五月二十二,我到九树槽去买点洗衣粉回来。你们两个今年热天里的衣服也还没缝,我还要去扯几尺布回来,到贺裁缝那去打衣服。”
涂玉菊一听这话,马上就发表意见了:“妈,我也要去!”
“你去搞么里?你明天在屋里照屋。把稀饭给我们煮到那儿冷起。”朱成英不顾涂玉菊那嘟起来的嘴,直接吩咐任务了,“还有,明天上午把牛牵出去放饱哒再回来。”顿了顿,又补充一句:“青娃子明天跟我两个去把头发剃哒,你们也要考试哒嘛,你给我好生考!”
涂玉泉连忙点头:“嗯,要得。”其实涂玉泉早就想上街去看看,了解一下情况,他想要改变生活现状,改变未来,脱离贫穷,就必须赚钱,有市场的地方,才有商机。过了一下,涂玉泉才又说:“我明天还要买一支钢笔,现在用的这支蘸水笔考试的时候不好用。”涂玉泉怕明天她不同意买钢笔,或者是没带够钱,所以提前跟她提一下。
朱成英连忙问:“那买新的又要好多钱呐?”
涂玉泉也不知道,所以摇摇头:“我也不晓得,明天我们去看嘛,你把钱带起嘛撒,应该花不到好多钱,再说,又不是只用这一哈,以后读初中也要用的。”
朱成英点点头:“哦,要得。”想了一下,又问:“你确定你考得上?”
涂玉泉一句“确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成:“魏老师说的,不出意外一定考得上。”
涂玉泉觉得家长一般都比较相信老师的话,事实上也是如此,朱成英点了点头,说:“那要得嘛。”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除了涂玉菊啾着嘴巴不高兴,其他人都平静的洗脚后上床睡觉了。临睡前,朱成英还叮嘱了一句:“明天都早点起来哈。”
涂玉泉本来还准备盘算一下上街的似的,奈何太困了,还没想出什么就睡着了。
才几天,他就是真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
05.九树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涂玉泉就被朱成英从床上叫起来烧火煮猪食,他自己就做早饭。等他们出发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红红的太阳,洒下缕缕金光,让天空中的云都披上一层霞光,为太阳下的山川、房屋和农田都穿上一层金色纱衣。今天必定是个大热天。
涂玉泉走在朱成英前面,朱成英背着背篓走在后面。路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又有些不一样。现在的路还比较宽,公路还没有修,这条路算是大路,很多人都走这条路去九树槽赶场,现在还早,路上的行人并不多;由于现在还没有“退耕还林”,家家户户都很少烧煤炭,大多都是到山上砍柴烧,并且割草垫猪圈,所以路两旁的山坡上的柴窠窠都很矮,不时还能看到割过草后裸露的草皮;远处不时传来“叮当……叮当”的铜铃铛声,那边山上有人在放牛,顺带着还就着晨露的湿气割草;不少勤快的庄稼汉在田里,趁着早上天气凉快,卯足劲的薅草,等到天气热起来在回去吃早饭。
朱成英一路走来,就不停的和人打招呼:“姨爹,你在这儿薅草啊?”
那人便抬起头来,用肩上的汗帕子在脸上抹了把汗,然后笑眯眯的答应:“是嘛,姨妈,你去赶场啊,早嘛!”
然后朱成英便笑呵呵的回:“不早哒,早晨凉快,早些去哒好早些回来。”说话间只是放慢脚步,并不做停留。
涂玉泉觉得自己应该是认识那个人的,那人的老婆应该也姓朱,毕竟在这一块儿,姓朱的人很多,最早的祖先也是很亲的,慢慢的发展至今,大家虽然一个姓氏,但事实上却没有多亲密的关系,只是见了面,嘴上功夫还是依然到家,而“姨妈”则是依着双方的子女称呼的。
越接近九树槽的时候,从各条路汇集起来的赶场的人也就却来越多。大多数大人都背着背篓,或拿着扁担,有的有东西要去场上卖,有的需要到场上去买东西,于是便有了场街。
涂玉泉一路无话,而朱成英却一路打不完的招呼,说不完的话:说了挣钱难,又说花销大;说了肥料贵,又说粮食便宜……他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到了。
九树槽原本也是一个小村子,只是因为之前这里设立了供销社,这里就慢慢成了场镇。现在的街道还没有向后世那样延伸到上面,新农村也没有建立,除了供销社那栋外观看起来相对很漂亮的二层水泥板房子之外,其他的还有几家青砖房子,余下大多数都还是盖着瓦片的土墙房子。街道也不是后世那样的水泥地,而是泥巴的原貌,估计下雨的时候到处都是泥水。总共的商店也只有十来家,不过还有不少摆摊的,做各种各样的生意。
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朱成英刚刚在街头那个收鸡蛋的贩子那儿卖了二十个鸡蛋,一角五分一个,一共才卖了三块钱。朱成英本来嫌便宜,不想卖,但是那个贩子说热天里鸡蛋也多,销路不好,又容易醒,给不了高价,朱成英又看着其他几个人都卖了鸡蛋,也只好卖了,还叨叨着:“冬天里倒是可以卖到两角到两角五一个,可惜冬天里鸡蛋少……”
朱成英带着涂玉泉找到街边上一个剪头发的师傅那里时,那个师傅正拿着一把手动的推子给一个中年男人剃头发,那男人脖子上围着一块白色的大布,把整个身子都遮住了。他直跟理发师傅说:“您给我留短些,热天里头发短些凉快些。”
涂玉泉想,其实不光是凉快些吧,留短些,下次剪头发隔得就久些,一年里就能少剪几次头发,便能省点钱罢,贫穷的农村人谁都会精打细算的过日子。
那个师傅叫他们等一下,招呼朱成英坐在旁边。只有一个空木凳子,朱成英坐了,涂玉泉只好站在旁边看着。理发的师傅看起来也就五十来岁,正熟练的干活。他左手拿着一把缺了几颗齿的胶梳子,右手拿着推子,推完一下,就拿梳子梳一下,再推,很快就将那个人的头发推得差不多了——真的留得很短,完全能看见青白的头皮了。然后用一把软毛刷子,应该是头发做的吧,沾了了些一个小木盒子里的肥皂水,涂了那人一下巴、发际,还有嘴唇上边长着凌乱的胡子的地方也涂了。再从放在地上的一个帆布包里拿了把刮胡刀,细细的把涂了肥皂水的地方都刮了一边,刮完了,再把刮胡刀上沾的胡子、容貌和肥皂水用手抹掉,就又放到包里了。他浇了一点凳子上的小木盆里之前那人洗头的水洗了下手,再向后甩了一下,喊坐在凳子上的人洗头。那人站起身走到木盆旁,弯下腰,自己拿里面那块很旧、看着还比较干净的帕子给自己淋水洗头。等他洗完后,理发的师傅就拿肥皂搓了一把帕子,拧干后泼了水,顺便用帕子擦了下手。
那男人直起身后就摸了下脑袋,笑呵呵的说:“这哈凉快哒。”又问这理发师傅:“张师傅,好多钱?”
张师傅微笑着回答:“还是老样子,五角钱。”
那男人便从烟盒里抽出五角钱递给张师傅:“劳为哒哟!”(多谢了)
“嗨,那没有,收啊钱,见啊尽。呵呵。”然后摸出裤子荷包里的一叠零钱,把五角的夹在中间。然后又从炊壶里倒了半盆水,招呼涂玉泉洗头。
给涂玉泉剪头发时真用的剪刀,因为涂玉泉头发太长,推子用不了,所以他左手拿梳子比着,右手用剪刀剪梳子上面的头发,最后才用推子把发际边上的头发推短了些。根据朱成英的要求,涂玉泉的头发也留得很短,不过比之前的那位大叔好多了。涂玉泉没有长胡子,张师傅只是拿刮胡刀把发际的那些绒毛刮掉了。前世今生,涂玉泉第一次用到了刮胡刀,那生怕被割一条口子却又还不能躲开的感觉,真不怎么样。
洗过后,涂玉泉立即感觉一阵凉快,只是,有一些碎头发从脖子掉进衣服里面去了,很是扎人。涂玉泉站起身,提着衣服抖了几下,又跳了几下,才好了点。
朱成英给了钱,涂玉泉也跟张师傅道了谢,两人才起身走。
之后涂玉泉又跟着朱成英上下逛了一趟,整个街上有好几个布匹摊,朱成英问了价钱,选了一个比较便宜的摊摊买了几尺蓝色料子布,和几尺白棉布。其实涂玉泉很想买的确良做衬衫,但是的确良相对贵了不少,朱成英一问价就连连摇头,涂玉泉也没好开这个口。
最后他们走进一个看起来比较大的门面里面,里面买东西的人很多,卖货的人看起来很忙碌的样子。朱成英请那个女人拿一下洗衣粉,那人过了好半天才拿来,朱成英问了价,付了钱后,又问起钢笔,请她拿来看一下。那女人一下就不耐烦了,气冲冲的质问:“你不晓得一哈说呀,没看到别个忙得很呐?”然后在后面的货架上翻了半天,才拿了一个盒子,摔在柜台上:“要哪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