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乌布的家伙足有青石墙高,皮毛在火把下黑得发亮,一嘴外翻的獠牙黏着口水从嘴角边往下滴,硕大的怪物吓得围在墙边的人倒退三步。
“苏公子觉得本王的玉将如何?”韩辛辰把正准备逃离的人拉过挡在自己身前,一双手从后面环住腰,贴耳说话,热气哈在脸上却引得人汗毛倒竖。
能言善辩的苏公子第一次觉得舌头打结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角斗场,好像上面的人不是李曼而是他苏莞烟。
恶犬踏着“优雅”地步子不紧不慢地走到李曼身边,鼻头拱在他的怀里嗅了半天,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在衣襟上舔舔撕撕。没有预想中的,血溅三尺,骨肉分离,唤作玉将的恶犬在李曼身上折腾半天后,竟然将注意力移到了扔在不远处的扇子上。前蹄按住扇骨,丑陋的家伙伸出血红舌头开始贪婪地不断舔舐。
没有死!李曼没有死!那只狗并没有吃人!腿有点发软,苏莞烟的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前前后后地强烈反差让他一时有点接受无能。
“哎!”搂住苏莞烟的手并没有放开,韩辛辰长叹口气,嗤笑道:“本王就吓吓你们,让你们都长个记性,做什么真啊!”
第十九章:白无瑕被吓死了?!
从角斗场里面把人拉出来,李曼就彻底失了心智,再不复当初神采奕奕、飞扬跋扈,终日里不是躲在墙角瑟瑟发抖,便是撕心裂肺地吼叫有狗要咬他。东阁上上下下让他闹得鸡犬不惊,丫鬟、内侍什么也做不了,只得手持掸子、扫帚严阵以待,时刻等着李公子的一声令下向着空地一通暴打。
尖利的嗓子划开安静的午后,躺在书房软榻上小憩的人被吓了一跳,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涨疼,实在是难以让人有好心情:“他这疯病也好不了了?”
“大夫说是惊吓过度,一时半会儿恐怕见不了成效”,安平捧过凉茶,腰弯得接近直角:“不然老奴安排他住远些免得吵到王爷休息。”
依旧是泠湖早茶,入口清淡,后味却带着丝丝苦涩。茶香不同于美酒胜不在浓郁在绵长,韩辛辰满意地放下茶盏,微眯起眼睛思考片刻:“在西苑安排个房间,让李曼去和白无瑕做邻居。横竖都是疯子,一块儿待久了说不定能参悟出常人悟不透的道理。再说了,无论怎么算苏莞烟也是时下最得宠的,不来东阁住一住实在说不过去。”
楚王爷开了金口,饱受精神摧残的东阁各位一听到消息便是迫不及待地将李曼送到了西苑。且不论要来的苏公子是不是难伺候,至少人家脑子合适,不像现在眼皮下的那位,被吓之前和之后都是条正宗的“疯狗”,只有表现不一样,骨子里的那种“疯”劲儿可是一直没变。
作为李曼的贴身侍从,小哲却没和他主子一般落到西苑凄冷度日。正应了那句“铁打的下人,流水的主子”,此时人家正带了一队婢女毕恭毕敬地候在苏公子的小院里。
苏莞烟靠在墙上,换了一半的衣服还挂在臂弯,侧身挑开窗户露出底下一条缝隙,指指领头的灰衣小厮轻声道:“珠月切记不要和小哲走太近,他和你不一样,他听王爷的。”
“我也听王爷的”,珠月眨眨眼睛,丁点的疑虑根本影响不了满满的喜色。
这件事情很重要,现在她明白,总比将来出了事再说要强千百倍。苏莞烟轻叹口气,松开窗棂,双手按住小丫头单薄的肩膀,难得板出一脸严肃:“珠月,你老实告诉我,将来若有一天我和王爷有了不一样的命令,你听谁的?”
“你的啊”,珠月回答得利落,可话说出口又有些犹豫,怯怯道:“公子,你要……”
不能让她胡思乱想,苏莞烟故作无意地扫了眼门外,衣衫不整的样子衬上略带恳求的语气:“李曼那是前车之鉴,若有一日我也受到威胁你定要全力助我。珠月,你我主仆一条心,所以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问,不要说,不要想。”
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心思淳朴的丫头虽不明白自家公子的意思,却始终相信他是个好人,不会害别人,更不会害自己。
东阁自然与偏僻荒冷的西苑不同,朱玉玲狼满目,拖地的鹅黄、浅绿幔帐代替了原来的妃色,香炉里白烟袅袅散发出的淡香让人心神放松,更夸张的是那里里外外的婢女、内侍。一伸胳膊就是三五个人围上来准备伺候,这让习惯自己动手的苏公子很不适应,更让他时刻生出危机感,总觉得有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地方换了,可韩辛辰依旧是不常来看他,便是偶尔来了也不过吃吃饭,下下棋,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一切又变成原地踏步,苏莞烟总想要更近一步,可那人却躲得远远,就像是捕捉老鼠的游戏,近了远,远了又近,不至于死地,又谁也不愿轻易放弃。
入东阁近一个月,每餐的伙食都变着花样,可唯有今日最对苏莞烟的胃口,倒不是饭菜有多美味不可思议,而是他米饭中藏着一张纸条——白无瑕病危,夜子时,东阁西门随灯走。字体洒脱却不杂乱,简简单单几个字却含着诸多重要信息,想都能想到写字人当时是哪个样子。
子时刚至,苏莞烟便装扮成内侍出现在西门,看见掌灯的婢女便毫不犹豫地跟上去。半晚里热度丝毫不见下去,走了不消片刻后背竟出了一层粘腻汗水,可想到自己刚刚无限悲痛地告诉珠月,蒋崇琴重病卧床不起又觉得心里一阵暗爽。
中途换了一次掌灯人,走在前面的内侍身在挺拔,昏暗的灯光映着五官却显得人异常诡异。还是他先说话,蒋崇琴把手里的灯向后托托,轻飘飘的声音在寂静的小道上慢慢散开:“手里提着什么?总不至于是给白无瑕带的药?苏美人来日出了王府,摇身一变定是十里八乡的苏大善人。”
“做善人得有银子,我是个穷人”,苏莞烟摇摇手里的小纸包,笑嘻嘻地跟进两步:“蒋公子重病在身,苏某半夜冒险探望旧友,小丫头抹着眼泪偷偷包了点药材、点心给我。这般菩萨心肠,蒋公子对我家小善人可有兴趣?”
理由找的不错,可怎么听怎么觉得晦气扎耳,蒋崇琴冷笑着推开面前的木门:“我蒋崇琴是个伶人,专营下九流的买卖,称不起这样的剔透心思。苏公子要是喜欢就留给自己,要是不喜欢就再寻良人。总之,蒋某人是无福消遣。”
“我又怎么称不起!”苏莞烟勾起嘴角摇摇头,左右看看无人小心合上门扉。
白无瑕是真的快不行了。躺在床上的人就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出气多进气少,嘴半张着卖力呼吸,一双眼睛里浑浊没有焦点,看见来人略微动了动眼珠子,显示着人还活着。
“怎么成这样了?”苏莞烟记得白无瑕亲口说过,他不过三十,相貌虽然苍老,但内里应是正值壮年。
“吓的”,蒋崇琴坐到床边,在地上点燃一小支蜡烛,握住垂在床边的枯手,轻声道:“白无瑕,他来了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狗”,白无瑕浑身抖了几抖,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转过脸看着蒋崇琴:“狗……”
用力的回握住他的手,蒋崇琴吩咐苏莞烟站到床边,然后轻声道:“他在狗就不会吃人!现在不怕了?你到现在也不必怕楚王,他母子如此对你,你还有什么要保留的?知道什么就说吧!”
看见苏莞烟,白无瑕松了口气,缓缓道:
“十三年前我刚入宫,还没来得及见到皇上就赶上斋戒日。那时候与现在不同,斋戒日可是宫里很隆重的日子,白天先皇要在庙堂静思,到了晚上后宫、皇子众人挨个进去叩首祈福。我记得那天所有人都是镐白礼服,唯有楚夫人束发银钗,穿了一身男子的黑色常服……窄袖立领,黑色暗纹滚了银边,腰带上镶嵌着翡翠,款式不像京城正流行的……统正帝从庙堂里一出来,见了她便当场愣住,满眼泪水像是看见了久别归来的故人,然后……然后他忽地勃然大怒,冲上前去撕开楚夫人的衣服……王爷只有十二岁,小小的个子紧紧抱住他父王的大腿,可当时先皇就像是发了狂,一脚把儿子踢得老远……楚夫人当着后宫那么多人面前被扒了衣服,事后又被贬了一等为凌霄夫人,羞辱难平病了足足一个月,还烙下偏头痛的旧疾……王爷也因为这件事被早早扔出了皇宫……”
“难怪要挑在斋戒日与他老子对着干”,苏莞烟歪歪脖子,眉梢扬起:“原来是小时候留下的心理阴影。楚夫人想要讨好老皇上,结果触了人家的霉头。”
白无瑕声音更虚,眼皮子垂下:“我不知道他是谁,只是听先皇醉酒后说起过,他叫那人阿楚。他说,天下只有一个阿楚,谁也不曾与他相似半分。”
“那你,凌霄夫人又算什么?”蒋崇琴紧跟着问,生怕一个停顿白无瑕就咽下气。
白无瑕摇摇头,狠狠喘了两口:“不仅有我和楚夫人,还有司徒家的蔡憷,他们都说像,见过阿楚的人都说我们与他长得像。尤其是王爷,他比他娘英气,据说更是与那人神色。”
“这么多人都与那个阿楚长得像,可见先皇的挚爱张了张极其大众的美人脸”,苏莞烟不自觉的挑挑嘴角,“他的阿楚早死了,但是人就会想从形似的东西上找回过往的温暖,不管心里怎么想的,有些感情就是控制不住……所以,他喜欢最疼老四,纵着韩辛辰胡来……”
话音未落,隔壁出来了撕心裂肺的尖叫,李曼的声音完全变了形:“狗!有狗!他吃人了!他又要吃人了!”
白无瑕眼睛一下子瞪大,眼珠子都恨不得蹦出眼眶,手指曲起奋力地抓住周围一切能抓住的东西,两腿后蹬,喉咙里呜呜地嘶吼:“它来了!他知道我知道的,他知道你们来了!我说了不该说的,他让狗来吃我了!啊啊啊啊!”
苏莞烟把白无暇按住,蒋崇琴捂住他的嘴,生怕他乱叫引来旁人。两腿蹬着蹬着就没了劲儿,白无瑕终于耗尽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量。
担惊受怕一辈子,一场无关他的骗局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二十章: 齐王拜访
那人没了动静,苏莞烟惊惶地松开手,看着张嘴瞪眼死相狰狞的白无瑕不由倒吸口冷气,转念想想又觉得奇怪:“按理说后宫历练出来的人不该如此怯懦,他究竟在怕王爷什么?”
蒋崇琴嫌恶地拍拍手,坐在床边却没有动弹,眼睛停在灰青的老脸上,轻声道:“白无瑕是教坊的前辈,当年应招入宫时楚夫人正当得宠,四皇子也甚得皇上的心意,母子二人风光无二。因此,朝廷里渐渐有了其他声音,钱皇后为保住儿子的皇位,便全力支持白无瑕争宠,本是一筹莫展,却没想到发生了那件事。不久,韩辛辰被扔出了皇宫,楚夫人贬为凌霄夫人,白无瑕却摇身一变成了白玉公子,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后来,先皇去世,凌霄夫人亦被钱皇后赐死,她死前将所有怨恨都发泄在了白无瑕身上,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毒药,让不过二十多岁的人一夜间成了垂垂老矣的枯叟……韩辛辰离京,又第一个要求将他带走!白无瑕本就胆小如鼠,在京城里、在后宫之中好歹还有钱太后依靠,可一脚踏进江东,他便像踏进了鬼门关,一边想活着出去,一边又怕楚王一个不高兴要了他的小命!战战兢兢的活了三年,结果让李曼日日夜夜的鬼哭狼嚎吓掉了魂。”
“也不过是些旧事”,半夜被叫来却是听些没什么价值的陈芝麻烂谷子,苏莞烟微微蹙起眉头,脸上有些不悦:“苏某人没蒋公子那么重的好奇心,再有这样的后宫轶文您就自己留着消磨,不必大费周章地把我叫来!”
蒋崇琴站起身吹灭脚下的蜡烛,摇摇头揽着苏美人的肩膀往外走:“苏公子,前面哪怕一片黑暗,你也不能沉不住气。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韩辛辰性子怪异,喜怒无常,这些肯定和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要了解他这个人就要从根上抓起!你对他知根知底,捏住了命脉,他就是孙悟空也逃不出五指山。”
“你说那个阿楚?”聪明人果然一点就通,苏莞烟停下脚步,侧脸看着蒋崇琴。
“厉害!”蒋崇琴嗤嗤笑出声,像来时那样掌灯走在前面:“成也阿楚,败也阿楚。他的父皇看见的,喜欢的从来就不是他,更不是他的母亲!我要是王爷就恨死了姓楚的!”
大热天苏莞烟的后背一冷,他忽然明白十年前韩辛辰究竟为什么会因为一句戏言便大发雷霆:“他怨恨!他不甘心!但天底下姓楚的千千万万,他凭什么因为对一个人的不满就把这股怒气撒到平头百姓身上,二十六条性命,韩辛辰他不可怜,他该死!”
知道了他的事又能怎样,总不能跑到韩辛辰的面前说我知道你和你老子的矛盾,我知道你心里就是缺爱,才会较真儿、不甘心!想来都觉得可笑,苏莞烟摸摸脖子,眼睛一翻决定睡个回笼觉。
日子又恢复成一潭死水,安平有了上次教训也不敢轻易再出手。东阁里虽然耳目众多,但好歹条件够优越,过得舒坦。蒋崇琴这老泥鳅说得对,该沉得住气就要沉得住气,苏莞烟懒得再折腾小动作,锦被里打了几个打盹儿,眼睛一闭一挣就入了秋天。
一场秋雨一场寒,苏莞烟翘着腿临窗听着外面雨水敲打地面,脑子里考虑着要不要一会儿再添件衣裳。窗外珠月换了件藕粉的对襟襦裙,雨伞被风吹得左摇右晃,头上对称的小团子随着跑动的脚步一跳一跳,总让人有戳一戳的冲动。
“公子!公……公……公子!”小丫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脚一进门便大声嚷嚷:“公……公子!”
“你不强调,也不会有人觉得你家公子是个大姑娘”,苏莞烟从椅子上站起来,端了杯热茶塞进珠月手里,顺带用指关节敲了敲她头上的小团子。
“没和你说笑”,珠月的裙摆湿了一半,脸上的雨水也来不及擦干净,拉着苏莞烟就往衣橱走:“安总管带人马上就来了,公子你多穿两件!听说是齐王来了,王爷要你随他去给齐王接风洗尘。”
果然是沉得住气机会就能自己找上门!
齐王,韩辛寅,韩辛辰的三哥,生母是外族和亲的公主,据说吃惯了牛羊肉的,怎么也吃不惯内地的小麦、水稻,身体强健的女人进了中原大陆便大病接小病,在生下儿子后不久就一命呜呼,死了娘的孩子尚在襁褓中就扔给钱皇后抚养。一个儿子是国家未来的主人,衣食住行、诗书礼仪全都马虎不得半分,一个儿子孔武有力处处惹是生非,让他娘操不完的心,不仅如此还要分出精力来对付战斗力满格、张牙舞爪的楚夫人。钱皇后实在是精力有限,所以老三整个皇宫生涯都处于放养状态。恐怕除了身后“小尾巴”的眼里,全宫里的人都要指着韩辛寅说他是皇宫上下最闲、最无用之人。
他来了,总有种好戏终于要开场的节奏!
苏莞烟的外卦才换上,安平等人就到了东阁。为首的胖子含起下巴,态度恭恭敬敬,好像过往种种都与他无关:“王爷请苏公子到前厅为齐王接风洗尘。”
“齐王来了?”苏莞烟佯作不知,仔细系好身上的盘扣,径直走到安平身边:“既然是齐王来,我等不必穿礼服?”
安总管垂着头,眼睛盯住地面上一点,声音不带起伏:“不必,王爷有令穿常服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