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要如此紧张那周庭?朱椿很想问出心头萦绕多时的这个问题。但是握了握拳,他还是忍住了呼之欲出的疑问。以他和夏子凌此刻维系艰难的关系,实在不适合问这样的问题。而且……夏子凌对谁用心,向谁示好,他又有什么权利去干涉?
“嗯,我试试。”最后,朱椿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夏子凌的请求。
试试?夏子凌看到朱椿面色有些不善,加上这勉强的言辞,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其实一旁的张守也觉得夏子凌过于紧张了些,不管周兴犯了什么事,错的都是他自己,《大明律》没有规定父亲犯了错,要牵连儿子的,况且洪武帝任用罪臣之子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例如那方孝孺,父亲因空印案获诛,洪武帝照样起用了他。若说有什么必然牵连到家族的大罪,那便只有谋反了?可是一个三品侍郎,有能力谋反吗?
夏子凌环视了一圈屋内,仅有朱椿、张守与他三人,关键的是朱桂那个大嘴巴不在,遂直言道:“王爷,若臣没有料错的话,此次胡惟庸案必定会掀起一番惊天大浪,牵连被杀的官员超过万人,所以……不尽早救出周庭,臣担心夜长梦多。”
朱椿怔了怔,牵连逾万人?胡惟庸已经死了八年了,究竟是什么事情,还有可能让父皇再次翻案,并且引发惊天血案?
“果真如此严重?你是如何得知的?”
夏子凌顿了顿,才答到:“臣夜观星象而知。”
他没敢说三万人,如果真说三万人,恐怕朱椿更加不会相信吧。
朱椿:“……”
又是“夜观星象”?朱椿忽然想起夏子凌三年前为了取信自己,所说的郭桓案一事,夏子凌当时预言那是惊天大案,他只觉得这个假和尚疯了,可是……事后却证明此案牵扯进一万多人,果然是继空印案之后,又一让人心惊的大案。
与夏子凌相处了三年,他深知夏子凌并不是像诸葛孔明或是东方朔那样的神算之人。朱椿只觉得夏子凌是一个与自己无异的平凡人,除了能谋善断一点,英勇果敢了一些,但还是跳不出平凡人的框框。
可是……他此刻又口出惊人之语了。与上一次一样,此次夏子凌的预测还会实现吗?这些东西,真的是观星象可以看出来的?况且……他怎么觉得夏子凌根本是个天黑了就呆在屋里,根本对赏月观星之事毫无兴趣的人呢?
“王爷,我知道我所说之事有些匪夷所思,但请您拭目以待,我绝对不是说来诓王爷的,请王爷务必相信我所言!”
夏子凌的话唤回了朱椿的思绪。是的,他一贯是相信夏子凌的,不管有没有根据,不管夏子凌说何事,他都不会不信,不是吗?
朱椿直视夏子凌恳切的目光,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夏子凌再三恳求之下,朱椿自然是动用一切力量去运作此事。三日后,总算是打探到了些眉目,获悉言官弹劾周兴所为何事。
洪武十年,胡惟庸官拜左丞相,位居百官之首,正是权利空前之时。彼时周兴刚从翰林院调到礼部,任一个小小六品主事,在京官中不起眼得很。
但周兴在翰林院之时,多得宋濂赏识,与宋濂长孙宋慎也一向交好。是以有一次胡惟庸设下家宴,周兴随宋慎一同赴宴,席间北伐归来的沐英见到周兴长相俊逸非凡,笑谈起此次俘获一位北元皇帝宠妃,居然与周兴有几分相似。
周兴当即焦急问到那被俘的妃子人在何处,可惜沐英却答到,大军尚未班师前,便奉洪武帝谕旨将一干俘虏放归北元了
这本是当日席间的一件小事,但宋慎见周兴经这个小插曲后,席间一直郁郁寡欢,便不停追问其缘故。
周兴当日饮酒有些过了,加上与宋慎私交不错,便将自家的秘密说了出来——周兴父母子嗣凋零,膝下仅有一子一女,元末动乱之时,周兴的妹妹因容貌出众,被元军掳去,一同撤去了漠北。
这样的事情其实在元末很常见,元军撤退之时,金银女人掳走不少,女儿家一旦跟了鞑子,这辈子想要再回到大明几乎没有可能了。
但周兴家失了这一个女儿,却比寻常人家要悲痛许多。周兴的父亲本是江浙雅士,出身书香门第,对于这一子一女都是一视同仁,而周兴的母亲,就更宠爱那贴心小棉袄似的女儿。
是以,周兴的妹妹遭了这厄运,母亲悲痛欲绝,直至把眼睛都哭瞎了,而他父亲面上不显,心中却也是痛苦难当。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七八年,本来周家也没抱什么希望了,但周父日前重病,从前憋在心中的悲愤似乎突然爆发了,日日念着闺女,惹得周母又开始以泪洗面。
周兴正为家中的期期艾艾苦恼不已,此时突然听到沐英笑言,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妄念。虽然他也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人在黑暗之中,总是本能地想要抓住任何一丝光明,沐英的话仍是让周兴内心燃起了一丝希望。
但……那也只是想想罢了,周兴并没想着真去做什么。
不过宋慎却不这么想,散席之后,他硬是央着周兴留了下来,将周兴适才所说告知胡惟庸,并恳请左相大人帮助周兴圆了寻妹之梦。
胡惟庸只是不露声色地笑了笑,承诺尽量帮忙。
周兴当时也没在意,心想胡惟庸身为明廷丞相,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他?除非是那元妃再被捉住,他亲自去看上一看,否则人在元廷之中,胡惟庸也不可能私通北元吧。
周兴本以为这事就是酒后戏言,过了便过了,却没想到,不久之后宋慎带来消息,让周兴写一封家书,胡惟庸着人送去北元,看看那宠妃究竟是不是周兴的妹妹。
周兴心知胡惟庸贵为左相,定然不会记着这等小事,此事必是宋慎之后又多次在胡惟庸面前念叨,对方才肯帮这忙的。
可是,胡惟庸绝不可能为了周兴的事情专门跑一趟北元,那么……他派人去北元,是要干什么呢?
周兴不敢妄自揣测丞相意图,但胡惟庸与北元有来往的话,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总归是大大的不妥。
既然心知不妥,周兴当时提了笔,这家书实在是不敢下笔,却禁不住宋慎催促,再者确实寻妹心切,便冒着杀头的风险,写下了给亲妹子的一封家书。
而此次弹劾周兴的言官从北伐归来的军士手中得了一封书信——那便是周兴当年写下的这封家书,随即附上书信呈到御前。
或许这言官的本意只是弹劾周兴一人,然洪武帝一见这书信,心知背后的事情不简单,令锦衣卫彻查,果然查出了更多东西……
第79章:京中斗法(七)
这件事,周兴的那封家书不过是个引子,背后涉及的主要是胡惟庸当年私通北元之事。
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发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正月里,胡惟庸称其旧宅井里涌出醴泉,邀请洪武帝到老宅中观赏。洪武帝欣然前往,走到西华门时,提前获悉胡惟庸狼子野心的太监云奇紧拉住缰绳,口中不语,却拼命指着胡宅。彼时,洪武帝和胡惟庸二人心生嫌隙已久,他感觉事情不大正常,并即刻返回宫中,登上宫城时,发现胡惟庸老宅上空尘土飞扬,墙道藏有士兵。洪武帝大怒,以“枉法诬贤、蠹害政治”等罪名,当天将胡惟庸处死。
但胡惟庸谋反一案,洪武十三年时却仍是疑点重重,胡惟庸凭着老宅中那几个区区士兵就要谋反?想来有些自视甚高了吧。他的同党是谁?有没有里应外合之辈,这一切都不甚明了。
而周兴这封家书,此次让洪武帝一查,却发现只是胡惟庸当年派人送去北元的文书中,最不起眼的一封。
蓝玉大军此番北伐,抓获了一个人——封绩,此人便是胡惟庸当年私通北元的使者,胡惟庸获罪后,一直藏匿于北元朝廷之中。而这个人,一贯心思缜密,居然将当年胡惟庸送去北元的书信一一复制誊写,收藏起来,而现下,这一大堆罪证,正躺在洪武帝御书房之中。
此等大事,按说北伐归来蓝玉就应当上报圣上,但这中间又横生出来一个人——李善长。
李善长虽然年事已高、赋闲在家,但开国第一功臣的美名不是白担的,韩国公的面子朝中无人不给,何况蓝玉与李善长是老乡,身为淮西党,不以李善长马首是瞻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李善长与胡惟庸是姻亲,弟弟李存义与侄子李佑等人便在封绩供出的这份谋反清单之中,甚至于封绩存下的书信中也屡屡提及这两个人。虽然当年李善长就觉得李存义等人胆子过大,但眼看至亲要因此获罪,李善长自然是不能坐视不理的。获悉封绩在蓝玉手中时,李善长立刻百般施压,在蓝玉上禀圣上之前就把封绩和那一叠书信要了过去,秘密藏于府中。
但……事情总是百密一疏,不知为何,周兴这封毫不起眼的家书居然流落了出来。顺着这露出来的小小藤蔓,洪武帝继续摸下去,便摸出了韩国公府上的封绩。所以,包围周府的锦衣卫根本算不得什么,此刻,韩国公府更是被锦衣卫层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其实说起此事,胡惟庸当时也是被洪武帝逼得急了,有些病急乱投医。
自从官至左丞相之后,胡惟庸发现这日子居然比从前更难过了。洪武帝生性多疑,对权利又很看重。胡惟庸虽然为老朱分担了不少国事,但是在老朱看来却觉得这丞相分走了自己不少皇权,碍事得很。
再者胡惟庸位居百官之上,被人捧多了,难免有些骄横,洪武帝从前赏识他,是觉得他为人谨慎,现下行事变得乖张,洪武帝便看他越来越不顺眼。胡惟庸进言之事,洪武帝不再像从前一样应允,并且每每涉及要事,皇上也总是与他政见相左。
胡惟庸跟随朱元璋二十余载,对于老朱的喜好还是比较拿捏得住的。大殿之上、百官面前,洪武帝似乎对他还是同样倚重,但胡惟庸却心里越来越发怵,觉着皇上总有一天会杀了自己,而那一天的到来不会太久。
这么想着,胡惟庸总要为自己谋条出路,但他手段也实在拙劣,居然找上了被老朱撵到鸟不生蛋的漠北的北元。大明丞相主动示好,北元刚刚走马上任不久的天元帝自然是欢喜万分,所以你来我往,定下来自以为周密的谋害圣驾计策。若是洪武帝一死,太子朱标即位,朱标一向仁厚老实,他胡惟庸便真正可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明宰辅。
胡惟庸满心欢喜,以为先下手为强便可保住性命,却不知自己只是个跳梁小丑,再者洪武帝命不该绝,此计又怎会得逞?
现下封绩被抓,带出当年胡惟庸案的更多内情,但毕竟线索繁杂、涉案人员众多,要一一理清需要的时间非一年半载不能完成。
胡惟庸案究竟会演变成什么,夏子凌管不着,眼下周兴牵扯进此案之中,却是麻烦大了。
此案的内情现下还是秘密,能探听到这些,蜀王已经是动用了一切力量。周兴虽未参与胡惟庸谋反,但有这一封家书在,洪武帝对待这类涉及谋反的事情一向秉承“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漏网一人”的态度,是决计不可能会放过周兴的。
而朱椿也不大可能去求洪武帝放过周兴,就算朱椿本人肯,夏子凌也不会让他去的。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孰轻孰重,他还分得清。封绩被李善长带走,蓝玉不敢上报,已经是小有不妥,再把蜀王牵扯进去,岂不是方便有心之人往蜀王头上扣屎盆子?
蜀王府中,张守将打探到的消息和盘托出之后,夏子凌便陷入了沉思,良久之后,才道:“王爷,现下的情况,只有让宋同知速速结案,上禀皇上,判与周兴一个斩立决。”
张守吃惊地看着夏子凌,不解他之前心心念念要救周家,何以现下却急着要送那周兴赴黄泉?
朱椿却深知夏子凌心中打算,如若能速速结案,在胡惟庸大案查清之前就将周兴判了,只他一人赴死,换得周家全家安全,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拖久了,定个私通敌国的罪行,那至少是要夷三族的。只不过……要保周庭,难度也不小。
朱椿沉吟片刻,道:“只怕身为周兴嫡子,周庭也很难逃脱判罚吧。”
夏子凌顿了顿,道:“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夏子凌说完,三人皆是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张守才道:“王爷,臣还打探到一个消息。”
“说。”
“此次俘获封绩的,乃是燕王帐下大将朱能。”
朱椿冷哼一声,道:“哼,我就知道,如若不是四哥使坏,何以封绩身上信件全都交予了蓝玉,偏偏留下了这么一封不起眼的家书。”
然而,知道了这个消息,只是进一步确认燕王与蜀王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最激烈的时刻,对现下的情形,仍是于事无补。蓝玉一贯与李善长交好,此番北伐归来,还心心念念要说服李善长支持朱椿争夺东宫之位。李善长老谋深算,一直未明确表态,现在想来,没有拉拢到李善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锦衣卫诏狱之中——
周庭关押在周兴隔壁的牢房之中,闻着诏狱中霉湿和血腥的味道,静待着未知的命运,已是第四日了。
这几日来,自己就这么一直被关着,而父亲每日清晨被锦衣卫押走,直至晚间才关回牢中。
幸而除了第一日被打了一顿之后,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交代过什么,周兴并没有受过别的刑罚。然而年近五十之人,身上带着鞭伤,又每日被拷问各种事宜,周兴仍是几日之间就老了十岁一般。周庭看在眼中,痛在心里,却是无计可施,而且……听了父亲道明事情原委,他甚至觉得,周家此次可能要大难临头了。
这日夜里,周兴回来之后,隔着囚室栏杆,握着周庭的手,悲泣道:“庭儿,爹爹当年一时糊涂,现下恐怕要拖累你了,可怜你年纪尚轻,又满腹才气,若是陪爹爹一同赴死,周家可要绝后了呀!”
周庭见父亲老泪纵横,安慰道:“爹爹莫要这么说,当年孩儿年岁尚幼,却也明白祖父、祖母辞世前一直挂念姑姑,爹所为也是人之常情。”
只可惜,这人之常情,到了圣前却是没有任何用处。
“若是说有什么过错,那便怪孩儿自视甚高,一直未娶,尚未为周家留下子嗣,此番若是逃不过大劫,到了地下,周家列祖怕是饶不了孩儿。”
这些年来其实想与周家结亲的人不少,尤其是他中了探花之后,更是说媒的人多了一番,但周庭一向不喜政治联姻,对于要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更是心生厌烦,婚事便拖了下来。
这几日在牢中静思,他忽然觉得在朝为官如履薄冰,真正是伴君如伴虎啊。想他父子二人昨日还在朝堂之上意气风发,今日就成了阶下囚。这样的事情,在洪武朝却是稀松平常,百官见怪不怪了。
他周庭为官不过三载,官至正五品,同科的士子们都是羡慕不已,却不想他的境遇已是几起几伏。之前明升暗贬到了中都,好不容易得夏子凌提携回到南京,正想为国效力、施展抱负,却又是一夕之间踏入绝境。
“庭儿,这怎能怪你,那些个说亲的,爹爹尚且不甚满意,又怎能让你牵强附和一生,都怪爹爹在朝为官二十余载,却不懂逢源变通,朝中甚至连称得上知己的也无一人。”
周兴这话,却正说到了周庭心坎上。他不也和爹爹一样么,之前有几个公子哥儿的狐朋狗友,此次回到南京一心扑在改善火铳的公务之上,也久不来往,要说知己,有个夏子凌不知算也不算。
现下深陷牢狱,连找个去府上照看母亲的人也难。若说这经营人脉,他与爹爹倒是同样失败得紧。
不过看周兴身体本就有些撑不住,现下老泪纵横,更是咳喘不已,周庭仍是压下心中悲戚,安慰老父道:“爹爹,此事或许会有转机,孩儿入狱前一日,曾嘱托一位挚友帮忙,兴许他那里能有什么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