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晟去年离京远赴云南接回沐英灵柩之后,便奉洪武帝之令,与兄长沐春一起驻守云南,与夏子凌再未见过,现下突然在京城出现,看起来也不似奉召回京,实在让人觉得蹊跷得紧。
夏子凌正思量着,沐晟出言道:“我来带你走。”
这么说来……沐晟在此处出现,是朱椿的意思了?
“王爷呢?”夏子凌的声音之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
“他回宫面见皇上了。”沐晟的声音低沉悦耳,然而这句话入了夏子凌耳中却让他瞬间有种血液凝滞之感。
“他疯了吗?”夏子凌低低地吼出声来,只觉得心中慌乱不已。
朱椿临阵脱逃,没有按照惠妃和蓝玉的计划行事,他虽然尚未听闻京中消息,却已猜到这太子自然立的不是朱椿。然而尽管如此,此事要说与朱椿无关,也是绝计不可能的,朱椿此时去面见洪武帝,简直无异于是去送死。
“我要去找他!“夏子凌一刻不敢耽搁,一把掀了身上毯子就要下榻来,却忽觉有些四肢无力、失了重心,险些摔倒在地。
沐晟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皱了皱眉道:“王爷给你用的药有软筋骨的作用,现下药效还未全过,伯嘉,你还是先躺下休息的好。”
“那你快些调转方向,即刻送我返京!”
沐晟看着夏子凌坚定的眼眸,片刻后才缓缓说到:“伯嘉,实话告诉你吧,我此番入京正是受王爷所托,来带你去云南的。”
去云南?朱椿的目的甚至不是让他回成都,而是让沐晟将他带到云南?!蜀王可真够设想周到啊!这么说来,朱椿恐怕是在离开四川之前就做了这番安排,什么都不告诉自己,他就决定独自去赴死了!
身上属于朱椿的淡淡香味清晰可辨,分开之前,他一定抱了自己很久,夏子凌忽然觉得心中苦涩与疼痛之感参半。朱椿以为让沐晟带走自己是最为妥帖的安排,却没有想过自己不是甘于被他护在身后的雏鸟,他夏子凌从来只愿与朱椿并肩作战,哪怕面对万丈深渊也不曾却步,虽然此番事情极为严重,但横竖不过是一死,只要两人能死在一起,又有何妨?
“我要回京!”夏子凌看着沐晟,一字一顿地笃定说到。
沐晟见夏子凌心意已决,眼神有些复杂,叹了口气道:“伯嘉,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夏子凌在榻上缓了片刻,适才的晕眩感已经过去,清楚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之后,他轻轻扶着车壁复又直起身来,说到:“我不为难你,让我下车,我就是用爬也要爬回京中去。”
他相信不管洪武帝如何生气,也不会即刻就杀了朱椿,但事无绝对,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京中,伺机营救。
夏子凌眼中的坚决让沐晟有些动容,却也有些酸楚。
“伯嘉,你知道我不可能放你一个人回去的,你……”沐晟顿了顿,问得有些犹豫,“为了蜀王就真的这么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沐晟虽然问得婉转,但是相处几载,某些方面来说,夏子凌对沐晟的了解还要胜过朱椿。从沐晟的表情和语气,夏子凌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疑惑。事以至此,他也不想再瞒着沐晟什么,从前羞于启齿埋于心中的感情,如果说出来能让沐晟改变主意,倒也无妨。
于是,夏子凌启直言道:“是的,我不能看着我爱的人去送死。”
“我爱的人”这四个字让沐晟心头有些微微刺痛,但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他很久以前就发觉了不是吗?现下不过是更加确定而已。适才朱椿离开之前眷恋的目光,以及他殷殷嘱托自己将夏子凌带到云南好生照顾,也足以看出朱椿对夏子凌用情至深。
所以……他不必、也不该为此伤神才是,这两人都太耀眼,如两颗星斗一般互相吸引着,他一直便只是这他们身边的陪衬而已。
沐晟叹了口气,垂下眼眸道:“好吧,我这就命令车夫返京。”
这件事情他之前就预料到必然会演化成这样的结果。于情,他无法对夏子凌的请求视若无睹;于理,他也不能看着自己的知己好友去赴死。
沐晟令车夫调转马头、疾驰入京,由于他身携西平侯府的腰牌,得以深夜入城。到了西平侯府之中,沐晟一刻不敢耽搁,连夜着人去打探,得到惠妃自请去了冷宫、洪武帝将蜀王和蓝玉暂时羁押在诏狱之中候审的消息。
夏子凌一听这消息,顿时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惠妃没有被关押起来,说明洪武帝对她真正是宠爱万分,因此,占着是惠妃之子,又素来才华横溢深得圣心,夏子凌相信朱椿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只是此次和上次从中都私自回京这样的小事不同,犯了这样的大罪,废为庶人、甚至赐死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朱椿在狱中,难说还是会受些苦的。思及此,夏子凌又不免有些心痛。
第二日清晨,夏子凌直接去了彭齐那里,彭齐一听他的要求,顿时惊讶地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
“什么?你要我带你混入宫中?你可知道这事要是被人发现了是要杀头的?”
“怎么?你怕被我牵连么?”
夏子凌昨夜左思右想,此时能救朱椿的人,还是只有惠妃。出了这么大的事,朱椿与蓝玉都被羁押诏狱之中待审,唯有惠妃,洪武帝不置一词,搬入冷宫还是她自己的意思,由此可见,惠妃在洪武帝心中的位置非同一般。幸而朱椿当日并未身着太子龙袍到那太庙之中,此事洪武帝若是想要保住惠妃,只有睁只眼闭着眼,将罪责推到蓝玉一人头上,如此蜀王与惠妃才可安然脱身。
虽然蓝玉一人承担罪责未免有些冤枉,但古往今来政治斗争就是如此黑暗,蓝玉在行事之前恐怕也想到了自己的结局。鉴于来到明朝之前已经对蓝玉案有了心理准备,现下涉及朱椿的安危,夏子凌私心袒护,不免希望蓝玉能一人承担起罪责。
“你说啥呢,”彭齐闻言轻轻推了夏子凌胸口一把,道:“以我两的关系,说什么牵连不牵连的,如果你确定要做,我自当全力配合,只是我得先把这轻重利害给你说清楚了。”
夏子凌笑了笑,道:“轻重利害我自己清楚,但我非冒此险不可。”所谓朋友,便是如彭齐这样关键时刻愿意为自己两肋插刀之人。
“好,我知道了,明日下午僧录司正好要入宫诵经,到时我将你藏在运送法具的车中,伺机将带进宫去吧。”
“好。”
第二日午后,夏子凌按照彭齐的计划藏匿于运送法具的车中,入宫的过程非常顺利,到了后宫之中,彭齐将车停在隐蔽之处,将藏在法具堆中的夏子凌拉了出来。
“谢了。”夏子凌深吸一口气,别过彭齐,直接朝彭齐所指的乾西宫方向而去。
时近黄昏,天色已经有些昏暗,然而若是被巡逻的宫中守卫发现自己混入后宫之中就麻烦了。是以夏子凌不敢耽搁,直接运起十成力施展轻功直奔乾西宫。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灰色的衣服,穿梭于宫中仿佛一道灰色的影子般一闪即过。
幸而乾西宫并不难找,加上后宫西侧位置偏僻、人迹罕至,夏子凌一路到了乾西宫,行径并未暴露。
越过宫墙、寻到主屋,夏子凌一眼便见到那对镜梳妆的中年美妇,带到看清其长相之时,他顿时心中惊愕不已。
……这长相,莫不是和那北元旧主的妃子奴雅几乎一模一样吗?看这中年美妇的装扮,应当就是惠妃无误。夏子凌盯着她愣了几秒,心中忽然生出一些莫名的猜想,蓝玉莫非是……
“你是谁?”夏子凌发愣的档口,惠妃已经发现屋里多出了一个人,遂出声质问道。
夏子凌赶忙收回思绪,弯腰行了个礼,道:“参见惠妃娘娘,臣名唤夏子凌,是蜀王身边近臣。”
自己突然现身,惠妃眼中却未显出一丝惊慌失措之意,看来她果然不似一般没有见识的宫妃。
“夏子凌……”惠妃念了一遍夏子凌的名字,面上冷笑了笑,道:“本宫听说过你,你在蜀王面前倒是个红人,听说蜀王看重你得很呀。”
这话配上惠妃冷冷的表情,颇有些嘲讽意味。夏子凌不知道惠妃究竟对自己了解有多深,但……现下看来她对自己的印象似乎不太佳?不过惠妃喜不喜欢自己与他没有多大关系,现在要紧的还是说服她在洪武帝面前说说情,救出朱椿才是。
是以夏子凌没有浪费时间,直言道:“娘娘,臣冒死混进宫来,是想请您设法救救蜀王。”
“救他?”惠妃冷哼了一声,“本宫看他翅膀都长硬了,早就不听安排了,我一个堕入冷宫之中失宠的妇人,哪里还有能力救他。”
“……”看来惠妃似乎在生儿子的气?但无论如何,有求于人,便得耐下性子来好好解释。
“娘娘,王爷牵连谋反一案入狱,我知道您定然不会坐视不理。但现下各路人马,诸如其他藩王和慈庆宫那位,也许都不待见王爷安然脱身,如若拖得久了,让有心之人寻些蛛丝马迹出来,非要将这谋逆之罪扣到王爷头上,恐怕到时候要再洗清就难了。”
惠妃眼神一冷,仍是没有松动之意,审视了夏子凌片刻后道:“那你先告诉我,蜀王何以未按计划到达太庙之中?还有那朱允炆,为何又会好端端地关键时候出现?”
夏子凌道:“禀娘娘,太庙之中的计划王爷并未告知我,此事恐怕娘娘还是待救出王爷之后再细问才是。”
“哼,你与椿儿如此亲近,会不知道?”惠妃顿了顿,道,“罢了,这事也不用再问,昨日桂儿已进宫向我禀明,他已依计将朱允炆掳走,最后时刻椿儿却下不了狠心杀了朱允炆,令他将其放走,是以让人家最后白白捡了‘皇太孙’这个便宜。”
她这计策就算定了朱允炆一死,皇上纵然恼怒,在蜀王与燕王之间抉择,定然还是会偏向椿儿的。只可惜……朱允炆还活着,这便成了最大的变数。
惠妃的话让夏子凌心下一惊,惠妃当时竟然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朱允炆吗?此计虽然奏效,却着实狠毒了些。这么说来,朱椿倒算得最后时刻救了朱允炆一命了。但其实当皇帝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朱允炆当上皇帝四年之后便被叔叔夺了江山,自己也不知所踪;而倘若如那野史记载,朱椿当上皇上,也是仅仅四年就病逝了。
夏子凌叹了口气道:“娘娘,其实这当皇帝也不见得是一件乐事,蜀王安于蜀地,或许能更加惬意。”
惠妃冷冷一笑,怒道:“生在天家,岂能随个人喜乐行事,如此多人寄望于他,椿儿却做出这样的事情,此事本宫是绝不会原谅他的,终其一生都不可能!”
惠妃语如寒冰,把话说到如此没有回旋余地,夏子凌虽只是与她说了这么一会,却已经心知她对让自家儿子当皇帝这件事情仿佛入了魔障一般,是再无回旋余地了。
言尽于此,再赖在这乾西宫已无意义,夏子凌遂行了个礼,道:“娘娘,臣贸然来此,不敢久留,这就别过吧。”
惠妃没有说话,直到目视着夏子凌离开后方垂下了视线。夏子凌……椿儿此番突然变卦,恐怕与你多少有些关系吧?
几年前朱标薨时,椿儿贸然返京,惠妃事后着人调查过,他身边近来并无大事,除了有一个名叫夏子凌的心腹近臣死了亲人回京吊丧。惠妃当时并未将此事与夏子凌联系在一起,但后来椿儿入藩时听说这夏子凌辞了官随椿儿一同入蜀了,年前黑崖关一役,这夏子凌与番人交战之际落崖,椿儿却也不顾性命一起跳了下去。
惠妃听说此讯之后惊愕异常,所谓知子莫如母,椿儿绝不是个体恤下属到甘愿一同赴死的主子,是以他这样反常的行径,只能说明……这两人关系不寻常。
她还道这夏子凌是生得如何美艳到雌雄莫辩、魅惑男子之人,今日一见,却只觉得长相平平,椿儿啊椿儿,你竟然为了这个人,连母命都不顾了吗?
第107章:蓝玉案发(六)
惠妃虽然不愿出面,并不代表夏子凌这一趟就白走了,从惠妃那里他起码得到了一个极有用的消息——朱允炆现下还能活着,甚至还当上了皇太孙,全拜朱椿所赐。
朱允炆此人,在朱棣靖难起兵之后,还能下达勿要伤燕王性命的军令,夏子凌相信不管历史怎么改变,朱允炆这人的仁慈本性还是有的。再者,正史上朱允炆登基之后,即刻对多位王叔开刀,或找茬召入京中软禁、或流放边疆、或削其护卫,唯有对朱椿,他一直未有动作。
朱允炆对朱椿的宽容,夏子凌直觉或许是源自他对这擅长舞文弄墨的十一叔的惺惺相惜,毕竟朱允炆对文人的敬重是历史上出了名的,建文一朝,文官的地位空前高涨。
于是,夏子凌与沐晟商定计策,朱桂与沐晟一同进宫,说服朱允炆在洪武帝面前为朱椿求情。这要说服朱允炆,自然得有一套完美的说辞,夏子凌为此冥思苦想,在两人入宫前编了一套说辞——
蓝玉欲图谋反篡位,刺杀洪武帝和既定的太子人选朱允炆,朱桂无意中获悉了蓝玉的计划,便与朱椿商议佯作不知、暗自配合蓝玉党,只待关键时刻救出朱允炆。
这套说辞要是拿来骗洪武帝,是绝计不会成功的。但所幸朱允炆一直接受皇家的正统教育,心思不算深沉,深信人性本善的他,应当会相信这个最后救了他一命的十一叔,对他没有恶意。
夏子凌的说辞中唯一对不起的人便是蓝玉了,但蓝玉……他既然决定走这条路,便注定了不能善终,惟愿事情不用像正史上蓝玉案那样,蓝家诛九族不说,还牵扯进如此多的人。唯一没有被杀的蓝家人——蓝嫣,洪武帝却将蓝玉的人皮剥下送到蜀王府,悬挂于蓝嫣房中,可怜的蓝嫣日日对着父亲的人皮,被折磨得精神崩溃,一年之后便病逝了。
朱允炆那边有没有进展且不说,锦衣卫中布置的眼线却很快传来了让夏子凌诧异却又在意料中的消息——蓝玉在诏狱中交代他欲图刺杀洪武帝和皇太孙、胁迫蜀王作为傀儡皇帝,借着册封太子,洪武帝和朱允炆出宫之时,便布下阴谋,此事皆为他一人策划,并无同党。
蓝玉果然一人承担了所有罪责,他的供词,倒是与夏子凌编造的那一套不谋而合了。
许是夏子凌认识蓝玉的时候,蓝玉已经年逾不惑,早年在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豪气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沉着冷静,而这沉着冷静之中,夏子凌又一直觉得藏着淡淡的忧郁,这个看起来尽掌权势之人,或许并不如表面那么快活。
如果夏子凌没猜错蓝玉所图的话,或许以这轰轰烈烈的一死,蓝玉能够获得他所追求一生的在某个人心中的重要地位。
蓝玉招供的当日,洪武帝傍晚便去了乾西宫。上一次他踏入这里也几乎是同样的时辰,看望同一个人。也便是这个人,才会让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怪责吧。
现下已经入冬,乾西宫也不似夏日时节那么酷暑难耐了。洪武帝站在主屋门口,看着屋中跪在蒲垫上数着佛珠的女人,心中百味陈杂。久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走过去。
“翠娥,你恨我吗?不把江山交给椿儿,就这么让你难以接受?”
洪武帝没有用“朕”这个称呼,语气中甚至透出些悲凉,这个他最宠爱的女人的背叛,定然让他伤透了心。
然而,洪武帝的示弱却没有换得惠妃的妥协,惠妃甚至头也没抬,继续跪在地上,道:“奴婢有罪,岂敢言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