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梦境预示着什么?不详而真实感十足的梦境,一定是与他亲近的某个人出事了。会是夏子凌吗?不不不,不会是他,他年富力强还满肚子坏水,谁能奈何得了他!
然而,想起夏子凌曾在自己面前许下的那些效忠的言论——“誓死追随”、“鞠躬精粹,死而后已”、“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没有一句不和“死”扯上关系。朱椿此刻对古人发明的那些誓死效忠的言论讨厌透了,为什么忠于一个人,就非“死”不可呢?
无论如何,这个梦境之后,朱椿始终心里七上八下的。第二日一早,他便找来了张守和朱桂。
“收拾下东西,我要返京一趟。”
“王爷,不可!”
“哥,你疯了!”张守和朱桂同时开口说到。
“朱桂,我们有多久没收到母妃的来信了?”
朱椿这么一问,大大咧咧的朱桂才凝神回忆起来,“好像……挺久了。”
“差不多有一个月了。之前每半个月,母妃必定托人捎来书信,这一次,恰逢元旦这样的节日,她也不来一封书信,你觉得正常吗?”
他哥的脑子一向很好用,朱椿这么一说,朱桂有些急了,道:“难道母妃出事了?那我和你一起回去。”
“那也可能性不大,也许她是碍于别的事情,才不方便给我们来信。但我昨日做了一个预兆非常不好的梦,我始终放心不下,还是回去看看的好。”
如果是宫中发生什么大事,他在南京的眼线应该会送消息过来,现下没有消息,夏子凌迟迟不归,他又做了那样的梦,他才担心出事情的是夏子凌。
然而朱椿没想到,他的人确实已经在路上了,“太子薨了”这个消息,他要是多等两天,便能传到中都。可惜他现在一分钟也不能等了,这便应了“关心则乱”这句话。
“王爷,皇上未下诏,您私自回京,恐怕不妥吧。”张守可不像朱桂一样挂念惠妃,他担心的只是蜀王本身而已。
“是有些不妥,但是也无大碍。你我着便服出行,进京看一眼情况便回来,朱桂在中都帮忙掩饰一下,不一定会被人发现。”
就算发现了,思念父母偷溜回去,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这种事情,晋王、燕王当年阅武的时候就干过,父皇随便说了两句也就算了,连罚俸都没罚。
“是,臣这就去准备行李和马匹。”既然朱椿这么说,张守也就没什么疑义了。
朱椿只带了两个贴身护卫,轻骑便服、日夜兼程,只用了四日,也就是正月十八就到了南京。进京之后,他片刻不停,直奔夏子凌家里。
而后,便是如下这一幕——
夏子凌正在院子里晾晒屋内被褥等物,忽见三个高大男子闯了进来,为首的那人,赫然是蜀王朱椿。
“……王爷。”夏子凌反复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不是因为相思过度而产生的幻觉。
“你……”夏子凌迟迟未归,朱椿本想训斥他几句,早已想好的话到了嘴边却咽了进去,尤其是看到他这一身孝服,更是无法说出任何责备的言语。
“这是怎么了?”他没事便好,朱椿发现自己这几日悬着的一颗心,在看到夏子凌毫发无损的样子时,竟然放下了一大半。
“我师父过世了。”其实他也不是不想给朱椿递个信,不过想着忙完这几天就回去了,大过年的找个人跑腿也不地道,再加上他在蜀王心里也不算个啥,是以便想着等回去再和朱椿解释算了。
“那……那个,”朱椿憋了半天,道:“节哀顺变。”
“……好。”师父都过世二十多天了,他该“哀”的也“哀”完了,不过,蜀王能给这么四个字的安慰,也算是不错了。
“有人来了?”沐晟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旋即,朱椿看到了同样身着孝服的沐晟从里面走了出来。
“……”朱椿看到沐晟的装扮,瞬间黑了脸。夏子凌的师父过世,沐晟为什么身着孝服???莫非……他二人果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朱椿却是不知,沐晟这孝服乃是为太子所穿。
朱椿正要发作,沐晟一把将他拉到屋檐下,低声道:“这个时候,你怎么偷溜回京?”
沐晟这么一说,夏子凌也从乍见到朱椿的惊喜,呃……震惊中回过神来,赶忙跟过来补充到:“王爷恐怕还不知道,太子殿下初八那天薨了。”
“……”大哥过世了?!不好,他未曾想到事情会这么不凑巧。看来那个梦预示的便是这事了,入梦那天是大哥死后的头七回煞之日,看来是大哥托梦来了。
沐晟神色凝重地道:“你进京之后,可曾回过王府?”
“不曾,我三人直接就到这里来了。”
沐晟点了点头,“那还好,你们微服而来,皇上还不一定得到消息,现下快快返回中都,别弄出岔子才好。”
“好,”既然发生了这等大事,京城确实不宜久留,朱椿转而看向夏子凌,“你……”
按照明朝至亲离世守孝三年的传统,夏子凌的师父亦师亦父,他若想要为他守孝,自己貌似也不能阻止。但是……三年?
“我即刻收拾细软,与王爷一同返回中都。”夏子凌的干脆,倒是让朱椿心头的难题迎刃而解。
夏子凌刚要返回屋内,一阵嘈杂之声却在门口响了起来——
“锦衣卫办事,闲杂人等让开!蜀王私自返京,藏匿于此,我等奉皇命捉拿归案。王爷,您听到的话还请主动就绑吧,莫要为难我等办事之人。”
夏子凌转身与朱椿面面相觑,这蜀王刚踏进他家院落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锦衣卫就来捉人了。分明是早有预谋,估计朱椿离开中都的时候便已经被人尾随了吧?或许密报昨前日就已经送到了圣前。
如此敏感的时候,朱椿说他不是为了太子之死回来的,谁会相信?说实话,连夏子凌自己都难以理解蜀王何以突然返京。
不知是何人布下的这个大阴谋,此次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访永昌侯
朱椿没有被带到大宗正院(洪武二十二年改称“宗人府”),而是直接被锦衣卫押入了诏狱,可见此次事情的严重性。然而夏子凌却觉得关在诏狱反而比去宗人府要好,宗人府宗人令、左宗正、右宗正等官员,均是由藩王兼任,虽然不知道这事的幕后指使,朱椿却心下觉得定然是某位藩王。
因此,与其在宗人府被人陷害,不如关在直接受命于洪武帝的锦衣卫手中要好些。
但朱椿这一去七日,却无任何消息传出。虽然藩王身份高贵,锦衣卫想来也不敢大胆到对他用刑,但是就沐晟和夏子凌等人百般刺探打探到的消息,这么些天下来,朱椿就是被关着而已,洪武帝根本没有见过他。
这样下去便是大大的不妙。时间长了,就算洪武帝心软把朱椿放了出来,父子二人心生嫌隙,对蜀王的印象大打折扣,蜀王想要入主东宫就难了。
“怎么办?”夏子凌在沐府中急得团团转,这几日下来,他觉得他都快忧虑得早生华发了,却仍是没想出什么破解之道。
“你都无解,我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估计……还是只有等皇上自己想通了吧。”现下包括他在内与蜀王交好的王公子弟也都不敢上书求情,大家都知道,洪武帝这性子,越是求情,反而越是火上浇油。
况且太子前脚刚走了,洪武帝悲伤得还没缓过劲来呢,朱椿私自返京这事,可以说是正好触到了皇上的霉头上。
“不能等呀!”夏子凌觉得他这辈子就从来没有这么焦急过,“你说……蜀王到底为什么要私自返京?”
这个问题他还没来得及问朱椿,就算要找人上书求情,也得先想通了这个问题不是?
“这……”莫非是夏子凌久久不归,朱椿放心不下才寻过来的?沐晟觉得自己的推断太过匪夷所思,然而他却有一种直觉,或许这便是真相。最近以来,每每他和夏子凌呆在一起,貌似朱椿的脸色都不是很好?
可是,他却不想把这个猜测说出口来。
“为了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没有证据表明蜀王进京是有正当理由的,”沐晟顿了顿,继续说到:“或许蜀王本人也没有好的理由,否则他应该会找机会说明的。”
所以沐晟的意思是……这是个死局吗?
夏子凌心下晦暗不已,沉默了片刻,咬了咬牙道:“不然,我们请惠妃出面求情吧?”
沐晟皱了皱眉,“这可不是个好办法。”
“可却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方法。”
蜀王和沐晟纵然在朝中有些交好的大臣,太子过世的当头,却是不宜出面,否则难免落得个勾结藩王,图谋不轨的罪名。至于其他的藩王,除了朱椿那两个胞弟,其他的估计巴不得少个竞争东宫之位的对手,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完全不能寄望。
唯有惠妃,不提其他,只从一个母亲心疼儿子的角度求求情,或许还有一些用处。
沐晟叹了口气,“恐怕用处也不大,为了避嫌,惠妃也不见得会出言相劝吧。”
“无论如何,景茂,还请你进宫一试。”
夏子凌恳切的眼神让沐晟不忍拒绝,虽然从心底里他不觉得夏子凌这次出的是个好主意,但犹豫再三,他还是答应了。
虽然用朱元璋的话来说,“沐晟这孩子是自家人”,却也不代表他能够随意进出皇宫。直到三日后,他才借着进宫向皇上禀明中都城墙坍塌之事的机会,伺机绕道去了长阳宫一趟。
“你不该来找我的。”惠妃见到沐晟,开口便是这么一句。
“蜀王已经被羁十日,娘娘可想出什么破解之法?”
惠妃笑了笑,“我能有什么破解之法。沐晟,你与椿儿交好,又负责皇子中都阅武之事,你倒是说说,他此次为何要私自返京?”
椿儿一直是她寄予厚望的皇儿,他从小聪明伶俐、沉稳隐忍,具备一个优秀皇子,乃至储君的潜质,在自己的记忆中,与任意妄为的桂儿不同,椿儿甚至连爬树、偷吃这样小孩子无伤大雅的调皮事都没做过。可是这一次居然犯傻致厮!
“这……王爷毕竟年纪尚轻,偶尔做点糊涂事也可以理解。”担心夏子凌这样的理由,沐晟自己都不敢确定,更不可能说给惠妃知晓。
“哼,”惠妃轻哼一声,似是失望极了,“十七岁了还小吗?那既然他小孩心性,也该吃点苦头,才好长大。行了,就这样吧,你在我这里不宜久留,赶紧出宫去吧。”
惠妃下了逐客令,沐晟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出宫去了。
惠妃这边不肯出手,大臣们却开始坐不住了。近日来,陆续有大臣上书启奏皇上,蜀王品行不端,趁太子过世之机,企图回京谋取东宫之位,上对皇上不孝,下对兄长不义,实乃大女干大恶之行,应当交由刑部会审,从重处罚。
夏子凌听说这些奏折内容的时候,简直快气岔了,蜀王在朝中素有美名,不久前洪武帝还亲自说过藩王们当向蜀王学习,多想想有益百姓之事的话,没几天就变成“品行不端”了。而且,这么个敏感时期,别的藩王都乖乖躲在家免遭病诟,他这么急匆匆赶过来到底能图谋个啥?
那一日,洪武帝摆驾长阳宫,小坐片刻之后,惠妃道:“皇上,椿儿……”
“你若要为他求情,就不必说了。”
“臣妾不为椿儿求情,只不过皇上把他这么关着不闻不问,拖久了并无益处。不如快快审理结了,要杀要剐、抑或要贬为庶人都好。”
惠妃言辞冷然,看起来又并无玩笑之意,倒让洪武帝皱了皱眉。
“椿儿是你的心头肉,朕不信你心中当真如此想。”
惠妃一笑,“反正臣妾也不止椿儿一个儿子,就好比皇上您有二十余子,就算曾经疼爱椿儿,少他一个也没甚大不了的。”
“……”洪武帝被惠妃这句话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然而,洪武帝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太子之死刺激过度了,此次铁了心不肯放蜀王一码,居然不久后准了那班大臣的奏请,命刑部和锦衣卫联合审理蜀王私自返京一案。
事情发展到要过刑部,就有些麻烦了,说明洪武帝不想法外开恩,那么除非有过硬的理由,否则光是一条“违逆圣旨”,按照大明律,也能让蜀王废为庶人了。
“怎么办?”夏子凌没想到,之前在中都做了那么多事情,形势一片大好之时,这个档口上却横生了枝节,眼见蜀王连藩王之位都要不保了,他却一筹莫展。
“急也无用,这说到底还是皇上和蜀王的家事,考验的是他两的父子之情,我们再搀和也没用。”沐晟看着夏子凌浓重的黑眼圈,心里有些不舍。这半个月来,夏子凌可谓夜不能寐,偏偏他就算再能谋善断,这件事情朱椿可算是撞在了刀口上,想要平安无事,除非已死的太子朱标活过来求情,兴许才能有些作用。
“你说永昌侯会不会有办法?”
沐晟失笑道:“你怎么会想到他那里去?”
“永昌侯不是蜀王未来的岳丈吗?不能这么眼睁睁看着蜀王遭殃了吧。”
“朝中大臣多是趋利避害之人,之前蜀王得宠,永昌侯巴不得早些把女儿嫁入蜀王府。现下蜀王落了难,他估计正庆幸当初蜀王推迟婚约之事呢。如果蜀王被废,女儿反正没有嫁过去,改嫁别人也不是不可。”
“……”真的是这样吗?可是想到那日惠妃出事,蜀王写信给蓝玉之事,夏子凌虽然猜不透个中原因,却觉得蓝玉与朱椿的关系不会像表面那么简单。况且……联系到那本野史中蓝玉逼宫的情节,夏子凌直觉蓝玉这个人,在朱椿的生命中应该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
思及此,夏子凌坚定地望着沐晟,道:“景茂,我觉得永昌侯那里还是去一趟的好。”
“……好吧。”沐晟觉得自己真是拿夏子凌没有丝毫办法,他一拿这种恳求的目光看着自己,自己就不得不无条件投降了。
于是,片刻后,两人便坐在了永昌侯府的花厅之上。此时已临近晚膳时分,下人们正在陆续上菜,看到十几个玉盘盛着色泽漂亮的佳肴列于桌上,夏子凌不禁感叹史书上说蓝玉是个颇懂享受的人,诚不欺我也。
蓝玉显然不甚在乎多了两张嘴吃饭,笑眯眯地说到:“这位公子,看起来有些眼熟啊。”
“侯爷,这位是曾在蜀王府中担任教授,后得蜀王引荐,在后军任职的夏子凌,夏伯嘉,云南之战时跟随在我身边。”
蓝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似是想起来在云南那一面之缘。
“永昌侯有礼了,”既然沐晟提到了自己是蜀王之人,索性他今日也无心享用永昌侯府的美食,不如直接表明来意,“其实我们今日来……”
“今日正好我府上新来一枚厨子,这做的菜好则好看,却不知味道如何,你二人到此,正好与我一同品尝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