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龙井有些犹豫，毕竟自由的诱惑力也是不小。
可在看到嬴政那落寞孤单的神色后，他一拍胸脯：“是啊，就是五年护卫，之后我会当你朋友，陪你一辈子的。这样不就行了？”
“朋友？”嬴政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辞，不过他却很好的理解了这有些新鲜的词汇。
“是啊，朋友，一辈子的朋友。”龙井说，“所以你不要难过。虽然你的阿父和阿母……”
他猛然抱住嬴政：“但是你放心，只要我在，谁都不能夺走属于你的东西，你会是太子，日后还会是史上最伟大的秦王。你还要统一天下，还要……还要……”
龙井有些忘词了。
“还要修一条不会被人一哭就倒的长城？”嬴政道。
“对！你还要修一条永远不会倒的长城！”龙井立刻重复，“有我在你身边，你的长城一定会很坚固的。”
嬴政有些想笑，却终究什么都没说。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罢了，罢了。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明明知道放任吕不韦来插手秦国的事物，只会让秦国的局势越发紧张。毕竟，吕不韦并不熟悉秦国内政，更何况，他并不是秦国人。
赢子楚仿佛并不懂得：他不过是个漂泊归来的无根之君，贸然封了吕不韦为丞相将国事托付给他。蒙氏一族能支持他么？太后能支持他么？老丞相蔡泽能认同吕不韦么？蒙氏是举足轻重的大军将领势力，太后是宫廷连带王族外戚势力，老蔡泽是朝臣与郡县官吏势力，那一方面掣肘都是要命的。吕不韦孤身入秦，能有甚根基？
赢子楚，并没有他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强大。
半年后。
“王上，王上。”有宫人疾步而来，叩了叩赢子楚的门。
“滚！”赢子楚大喝一声，骂道。
这半年来，国事陷入一团僵局之中。
他这个国君过的举步维艰，在顶着巨大的压力将老相蔡泽劝退，又捧吕不韦为相，更是一意孤行将国事尽数托付给他之后。他的日子便越发难过起来。
后宫之中，华阳太后首先表达了不满，她明显更中意蔡泽为相，朝堂之上，反对的人就更多了。可嬴子楚听了吕不韦的话后，总觉得若是他依照其余人所言，再将蔡泽请回来，便彻底没了威仪。因此竟咬着牙挺到如今。
可他的日子真的太不好过，他原本就不熟悉秦国内政，吕不韦也不熟悉。吕不韦虽然费尽心力招揽了许多门客，真正能用的上的，却寥寥无几。
不到半年，嬴子楚看上去便像老了十岁。
半年多来，宫人都开始逐渐习惯嬴子楚日益崩坏的脾气，那宫人不过是缩了缩脖子，便又壮起了胆子：“王上，楚姬要生了！”
“什么？”里头是小几屏风翻到的声音。嬴子楚匆匆开了门，“楚姬要生了？快走快走！那孩子命中带旺，如今出世了，指不得也要帮我化解面前的僵局，快走！”
带着一众莺莺燕燕守在产房外的赵王后看到嬴子楚匆匆跑来的身影，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
还未转过头，便听到产房嘹亮的婴啼。
“生了，生了！”巨大的喜悦弥散开来。
嬴子楚刚刚跑到殿外，便听里头喊‘生了’。
他大笑：“此子果然与我有缘，我刚刚一来，他便出世。快快，去问问是男是女。”
他一边说，自己更往里快走几步。正遇到产婆抱着婴儿出来：“王后，啊……王上！”
“快，是男是女！”嬴子楚忙问。
“是个精神的小儿郎。”那婆子忙说。
“好，好！来人，赏赏赏！”嬴子楚连声催促。
他接过孩子，看了又看：“此子长得十分像我，便叫他，恩……”
“不好了！不好了！楚姬血崩了啊！”
嬴子楚头都没抬，仍在逗弄婴儿：“很精神，便叫你成蟜好了，嬴成蟜，欢不欢喜？”
“成蟜？”赵王后危险地眯起了眼，“王上……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成蟜？”
“怎么了？”嬴子楚冷冷问。
“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妥罢了，”赵王后冷笑，“毕竟，他叫成蟜，传出去会让人误会的。”
“有什么能误会的？王后你在乱想什么？”嬴子楚动了怒。
“乱想？”赵王后冷笑，“只怕是王上你在乱想吧。别忘了，太子已定，无论是阿父还是大父，对阿政都十分满意。王上，我觉得这孩子叫成蟜不妥，还是改了？不如，叫成蚁如何？”
“你！”
“我能为王后，靠的不是你，而是阿政。”赵王后低下头，新染了寇红的指甲轻轻在皱巴巴的婴儿脸上划过，“你是怎样的人，我太清楚不过了。嬴子楚，想要让我母子出事……哼，我看你还是看好你手中这只，恩，蚂蚁吧。”
“赵姬，你这个贱人！”嬴子楚大骂道。
声音之大，让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赵王后猛然缩回手，做出一副可怜样，楚楚道：“王上，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毕竟太子是阿政，若这个孩子叫做成蟜，会被误会……”
“太子又不是不能废！”嬴子楚气急，脱口而出。
“啊！”赵王后看上去更加可怜，她捂住嘴，泪水扑簌簌落下，“王上……阿政毕竟是先王亲自选的太子啊。王上……”
此情此景，让所有的人心头都是一突。赵王后低着头，一副难过的有些支撑不住的模样，只她轻掩住的嘴角已然微微扬起……
“真是一出好戏，”龙井感叹，“我发现你阿母真的很厉害。”
嬴政冷笑一声，看着下面那场演作俱佳的表演：“她可能是笃定我一定会对她好，所以……”
“恩？”龙井正忙着看下面嬴子楚同影后赵姬交锋。
“没事。”嬴政道。
“王上！”两手是血的仆从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对着嬴子楚猛然跪下：“楚姬去了。”
龙井的八卦之心猛然熄灭，他跳下了房顶：“我不看了。”
“怎么了？”嬴政问。
“女人是什么？”他猛然回头问嬴政，“她才十二岁就要生子，如今不过才十三岁。”
“十二岁已然不小了。”
“我……我同你说不明白！”
时代的差异，不过如此：在这个时代人看起来理所应当的事，对于龙井来说，却十分不能接受。
嬴成蟜出生后的第二个月，便是岁首。
而岁首的第一次朝会，吕不韦竟突然起身，上书了一道‘宽政济秦法’。意图改变秦的苛政。
吕不韦显然为此事做了不少功课，在他娓娓道来之中，不少群情激昂想要反驳的老臣都逐渐被说服。唯有一个事先完全不知情的嬴子楚被惊得目瞪口呆。
此事过后，吕不韦的威望难免更甚，而嬴子楚丝毫不知道，与之相对的，便是他身为秦王那摇摇欲坠的威严。
善于收买人心的吕不韦，在他到达秦国的第一个年头，已经成功的让手下任职的老秦人说出‘大人欲离秦，我必誓死相随’之言了。
被吕不韦言辞中一片为秦之言深深打动的嬴子楚，甚至还写了血书要支持吕不韦变法。
消息不胫而走，吕不韦的声名一时更甚。
“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龙井担忧地看着嬴政，“你如果垮了，怎么办啊？”
“在这样下去五六年，秦国就要姓吕了。”嬴政转过头，面色苍白地说。
第20章
可无论如何，变法之事，已然势不可挡。
新政的第一步，便是要从最没有争议的纠法开始。
嬴政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同龙井一同藏在角落里，亲眼看着自己的阿父感恩戴德的将整个秦国的权势巴巴地捧给吕不韦，用自己，用秦国。来为吕不韦铺一条康庄大道。
“我有时候在想，这如果是耽美小说，你阿父一定爱吕不韦爱的深沉，”龙井絮絮叨叨的感概，“简直是一个任劳任怨，甘于奉献自己一切的人妻圣母受。”
嬴政并没有听到龙井在说什么，他此刻的心神，已然全部为眼前的一切所震慑——
朝堂之上，他的阿父跪坐在上首，吕不韦面对众人而站，正侃侃而谈，语气激动，已成为这个朝堂上绝对的主角。最悲哀的是，竟仿佛没有人觉得他的行为不对。
堂堂的秦王，已然彻底沦为了吕不韦的背景配角。
二月开春，在红火隆重的启耕大典中，吕不韦的新政静悄悄地启动了。
新政第一步，吕不韦决定先从纠法开始。
纠法者，纠正法令文本之错讹也。要清楚纠法之重要，便先得说说法令颁布、传播的演变。远古夏商周之法令，只保存于官府，不对庶民公开法令内容。导致许多时候，百姓只有触犯了法律，被施以处罚之时，才会明白自己原来冒犯了法典。而因此导致的一系列恶习：为官者欺百姓不知法律详情，滥用公权。也因此，执法是否公正，根本无从考究。
而周王朝开始式微后。庶民涌动风习大变，一些力图顺天应人的诸侯国便开始了向民众公布法律的尝试。虽则如此，但因路途等各种外在因素限制，法令在辗转传抄之后，很少还能一如原文。以至于情况更加糟糕。
而在商鞅变法之后，秦国才终于率先，彻底地解决了这一难题。
但是，吕不韦从不认为真的能根治。
所以，在得到嬴子楚的支持后，吕不韦调阅了自商鞅变法后，二十年来的案宗记录，然后信心百倍的让亲信开始逐字翻阅，试图找出些纰漏来。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时间已经过去小半月，那案宗越来越少，却没有一处有错。
“怎么会这样？我不信，怎么可能十余万宗简册无一处错？”吕不韦疯狂的将几上案宗扫了一地，下头的门客无不战战兢兢。
“对了，呼冤书，呼冤书可有？”吕不韦似乎想到了什么，猛然起身看着下首门客。
下头人俱是一抖，半晌，方有极小的声音：“丞相，无……无一呼冤书！”
吕不韦睁大了眼：“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查，给我仔细地查！”
龙井优哉游哉地啃完一只鸡腿，顺手将骨头抛开，拍了拍手，起身，从吕不韦家的房顶上，运气大轻功，乘着月色，飞回了秦王宫。
“怎么样？”嬴政听到门被轻叩三声，立刻开门。
“今天还是同之前一样，他们在查案宗呢。”龙井说，“不过我看也快查完了，哦，吕不韦今天发火了。”
他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倒了个干干净净，顺手从嬴政面前的小几上拿起个果子，擦了两下，放在嘴里咔嚓咔嚓地吃了起来。
“吕不韦妄图用腐朽的赵国为标准来考量我大秦。”嬴政冷笑一声，“真是笑话。”
“不过商鞅也真是厉害，”龙井说，“吕不韦都急坏了，一点问题都找不出来，他要怎么变法啊。”
“没有问题，”嬴政笑了，“你看看吧，很快地，他就能找出一大堆问题。说不定还人物证俱全呢。”
“恩？”龙井疑惑。
“瞎编。”嬴政冷笑，“那可是吕不韦的拿手好戏。”
龙井沉默了一下，决定换个话题：“你阿父把嬴成蟜交给吴姬养了，也不知道嬴成蟜以后长大了会怎么样。”
嬴政沉默了一会儿：“我最开始有想过帮阿母争取，毕竟养在阿母的名下，我也算是多了一个助力。”
“那很好啊，”龙井说，“你说的很对，万一以后吴姬怂恿嬴成蟜和你对上，真的很麻烦。毕竟他是你亲弟弟。你要怎么帮你阿母将他抢过来养？需要我帮忙吗？”
嬴政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终究还是信不过。”
“啊？”
“信不过我阿母。”嬴政低声道，“我太了解她了。若有一日，别人当上秦王比我当上秦王对她的好处更多，她定然会毫不犹豫地放弃我。”
龙井睁大了眼，想要说，母亲怎么会对自己的亲生孩子那样。
可是不知为什么，嘴唇张了张，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已经习惯了，”嬴政闭上眼，眼角好似有泪水滑落，“有些人，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甚至，就连共患难的时候，所做的一切隐忍，都不过是在博弈，为了将来的富贵。”
龙井啃完了果子，扔了核，迟疑地走过去，看了会嬴政，良久，他从身上掏出一块练缝纫技能时收集的方棋绫。递给了嬴政。
“恩？”嬴政一愣，“你要给我这东西做什么？”
“给你擦眼泪啊。”龙井理所当然地说。
“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嬴政猛然起身，背过身去，“我困了，不送。”
龙井一怔，却见他耳朵微微泛红。一瞬间，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只剩下一个念头——
#麻蛋，劳资居然见到了秦始皇在害羞！#
好吧，虽然只是未来的秦始皇。不过……这种感觉也是蛮奇妙的。
“你怎么还不走？”嬴政听了半天没动静，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啊？”
“我要休息了，你怎么还不走？”嬴政又道。
“额……我马上走，”龙井停止脑补，立刻从善如流的转身走到门口，回头，却见嬴政依旧站在那里，身体僵直，“喂，阿政，你是打算今晚站着休息？”
嬴政一愣：“你管我？”
但他还是走了，尽管有些略微的……咳咳，同手同脚。
龙井掩住嘴边的笑意，退了出去。只是当他回到自己的卧房，躺在榻上之后，却忍不住想到嬴政说赵姬一定会为了利益放弃他时候的笃定。
他没有嬴政那样的聪明，却知道一点：让自己的亲生孩子如此怀疑的母亲，一定是曾做过什么因为利益放弃过孩子的举动。或许，还不止一次。
“……还是想不出来……”龙井想了很久，一直到眼皮耷拉下来，再也撑不开，他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但可以肯定……赵姬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唔~”
第二日，龙井如往常一般起床，去华阳太后那里撒娇蹭饭。然后再同嬴政一起去学习功课，到了晚上，继续跑到吕不韦家房顶上啃鸡腿。
好吧，他的游戏包裹里装了不少吃食，在造福附近的猫狗之际。也足以让吕不韦家的屋顶彻底的染上鸡肉的芬芳……
“还是查不出错？”吕不韦厉声斥责，“陛下今日在朝会上，已然暗示我尽快将错漏之事整理成册，尽快呈上去了。”
龙井眼神一亮，明白重头戏来了。忙将鸡腿往嘴里一塞，全神贯注地看了下去。
“丞相，真的找不到啊。”下头有门客道。
吕不韦脸色更加难看。过了许久，久的龙井都想打哈欠了，方听到吕不韦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来：“给我编。没人给我编十件冤案，必须有理有据。否则，杀无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