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真就亲自来请了,可是眼瞧着他这语气,哪里像是“请”!
平溪崖见他呆呆的模样,竟勾唇笑了笑,伸手牵过他的袖摆,转身就要离开。
也是这时,才瞧见了身侧兴味盎然的两人。
他松了手,凝神望到洛筠秋脸上,眉梢动了动,好半晌道:“这不是洛大少爷嘛,不这么仔细瞧瞧,我都想不起来你是谁了。”
“哎呀,瑜王爷那是贵人多忘事嘛,我这样的人怎么敢劳你记得,”洛筠秋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回侃道,“我记得你不就得了,你从小到大干的那些蠢事,我就是老掉了牙,也忘不了啊。”
瑜王不答,洛筠秋也不再多言,两人各自加深了笑意,凝视进对方的墨色瞳仁中。
好浓的炸药味……
萧云兮眼皮一跳,求助般望向三哥。
萧一雨轻轻咳嗽一声。
洛筠秋眉毛一动,轻哼一声,终于收回目光,赶紧对自家主子嘘寒问暖。
萧云兮松了一口气,推着平溪崖往外走:“王爷既然亲自来了,我哪好意思拒绝呵呵,这就去这就去呵呵……”
人声渐远,岚华轩里,终于回归风平浪静。
第二章
街角的糖铺子新炒了一批糖子儿,暖暖甜香气飘得漫街载道,萧云兮打旁边路过,动了动鼻子。
平溪崖看他一眼,道:“等着。”
“嗯?”他不解地停下脚步,见这人转身往糖铺去,买了一包炒糖子儿。
“拿去。”
萧云兮捧着纸包沉默许久。
过了半晌,这才拈了一颗扔进嘴里,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想吃?”
平溪崖笑着瞥他一眼:“我瞧见你的馋样了。”
“……”
萧云兮突然安静下来,顺着他的步子往前走。
这人也不多说,心知他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耐心等着。
果然过了没片刻,就见萧云兮偏过头来看着他,问道:“王爷你是不是喜欢我?”
平溪崖挑眉:“你说呢?”
“你就见过我一次,喜欢什么?”
“喜欢你长得好看。”
“……”
萧云兮忍了又忍,终于忍住,没将一包热糖糊到这人脸上。
平溪崖瞧着他怒目而视,几乎憋红了脸的模样,于是安抚道:“急什么,来日方长,我还有机会发现喜欢你别的什么。”
谁跟你来、日、方、长!
萧云兮一颗糖子儿差点噎住,咳了半晌才缓过气来。
——洛筠秋说得对,这个人就是恶劣。
平溪崖笑着拍拍他的背,等他顺过气了,悠悠又开口来:“一包糖子儿,又没人跟你抢,吃这么急做什么?”
话落便听到纸包被揉搓的声音,萧云兮将手中的糖子儿一股脑儿揉成一团,往他手里拍进来:“还给王爷,黏牙,吃不了。”
平溪崖挑一挑眉,慢悠悠地把纸包又展开,喂进嘴里一块,吃得津津有味。
一路再无多话,直至快至瑜王府门口,这人才含着笑把最后一颗糖子儿吃下去,道:“味道还不错。”
语罢笑盈盈地跨进府门,招呼下人去准备瓜果。
留身后人气噎。
过了一阵,下人准备妥善,两人来到花园亭下时,已能见着一桌奇异瓜果。
萧云兮随他坐下,一眼相中了圆滚滚的大葡萄,立时忘了先前的不快,开开心心剥了起来。
“王爷,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跟人说话的时候,为什么都不自称‘本王’?”
平溪崖将剥好的葡萄放到萧云兮面前的小玉碟中,回道:“也会如此自称,只是很少罢了。不习惯也不喜欢。”
“哦。”萧云兮似懂非懂地应一声,将那人剥好的葡萄一口喂进嘴里。
“你怎么老吃葡萄,不尝尝蜜瓜?”
“不要,我就爱吃葡萄。”
平溪崖不追问也不多劝,点了点头继续替他剥。
萧云兮闲不下来,静了没片刻又开始聒噪:“王爷,你跟洛筠秋是不是有什么仇?”
那人手头的动作顿了一顿,抬起眼来看着他,回道:“没仇。”
“骗鬼呢吧?都那样了还叫没……呃,当我没说。”
平溪崖瞧他心直口快,又突然闭嘴的模样,顺眉笑了笑,道:“其实幼时同他是朋友。”
“朋友做到你们这份上,也是挺不容易的。”萧云兮满眼诚恳地讽刺。
这人不置喙,又道:“后来比谁课本背得更快,比谁功夫练得更好,比谁买的糖葫芦更大个儿,比谁的小玩意儿更稀奇,就闹翻了。”
“……”
萧云兮赞他:“你们两人的心胸一点也不狭隘,为人处世都格外成熟,真的。”
平溪崖白他一眼:“我当时想着,我好歹是个王爷,像他这种无知刁民也敢跟我攀比较劲,当然咽不下那口气。”
“于是就结了这么些年的‘深仇大恨’。”萧云兮点着头把他的话补充完。
平溪崖蹙眉。
“都说了跟他没仇。”
“那你还……”
这人知道他要说什么,想了想,继续给他剥葡萄。
萧云兮一边吃着一边好奇地望着他,这人闷了好一阵,才再度开口。
“后来母妃知道这些事情了,狠狠地罚了我。母妃不许我再出这些风头,所以从那以后我就不搭理洛筠秋了。今日之前,早就有好些年不曾见过这个人,会跟他斗嘴大概是小时候习惯了而已。”
“原来如此。”
听他如此说,倒似乎真的对洛筠秋并无偏见。
除此之外,萧云兮突然有些好奇,承远王妃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从起初的不许平溪崖与皇子同读,到后来的不许他出任何风头,似乎都与普通女子的思量十分得不一样。
想着,便忍不住开口问道:“王爷,承远王妃现今可好?”
“好,”平溪崖道,“早几年先皇驾崩不久,我父王也逝了。母妃从那之后就时常呆在承远王府别院里诵经拜佛,虽说一年到头也难见她出府走走,但好歹身子还不错,我便也放心了。”
这人说着,手头的动作也没停下,桌上的葡萄渐渐没剩下几颗,萧云兮尚未察觉,又听他说道:“这时节塞外的葡萄长得正好,等过段时日可就没了,我再让人送些过来。”
萧云兮这才感觉撑着了。
他缓了缓神,思索了一下方才这人说的话,犹犹豫豫地问出口:“王爷,你特地让人送葡萄来给我吃?”
“嗯,有什么问题?”
“没,我就是疑惑,你又不了解我……”
平溪崖将最后一颗葡萄放进他碟中,道:“你可以让我了解你。”
萧云兮干笑两声。
“只怕王爷还不及了解我是什么人,就又瞧见谁长得好看,一路跟着别人进店里去了。”
平溪崖一愣,扬眉盯着他笑起来:“你在吃什么醋?”
吃、醋!
萧云兮瞪眼。
“我……你……”
这人又是一笑,满是笃定地安抚他:“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把你看腻。”
听得他额上起了青筋,咬牙切齿道:“王爷我想你大概误会我的意思了……”
平溪崖点了点头:“无妨,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慢慢来。”
仿佛头上被罩了钟罩,继而被狠狠撞了一击。
“我……什么时候……”萧云兮懵懵地望着他,突然泫然欲泣地放声哀求起来,“王爷,小的一介草民,小的要脸啊你出去别乱说话好吗……王爷,我今日来你府上就只吃了你一小盆儿葡萄啊别的什么也没做啊我还是清白的……”
“我知道,我又没说什么。”
“你那还不叫说什么啊?你随便一句话我就成你的人了,你要真说些什么那不要了我的命了……”
萧云兮突然觉得无比心酸。
“把最后那颗葡萄吃掉。”
萧云兮苦着一张脸喂进嘴里。
平溪崖笑一笑,站起身来伸出手去。
“走,带你去看琴。”
“……琴?”
平溪崖点头,牵过愣愣的这人起身,带他离开花园,往寝院走去。
房中有一架红木筝,通身无花,瞧来实在是毫不惹眼,然而萧云兮却一眼认了出来,这么一架琴,世上仅有一件,而且按理来说,应当在宫中。
萧云兮眯了眯眸子,仔细地凝视。
平溪崖带他上前几步,道:“站那么远,怎么看得清楚。”
红木筝就在眼前,萧云兮探出手去,以指腹抚过琴身,木质温润,是如传闻中一般的绝世好琴。
“认得吧?”平溪崖问。
萧云兮点点头。
这把琴是真的,那么它就有名字,单字为“问”。
忍不住拨响了一根琴弦,音色细腻如水,一个单音便已擅自成章,如泣如诉。
萧云兮抬头望向平溪崖,眼里重重光华,满脸写着“快说是送给我的”。
这人看得止不住笑。
“想要?”
萧云兮没出息地点头。
“如何?我还算了解你吧?”
萧云兮没出息地点头。
“奏一首给我听,我满意了,琴你便带走。”
萧云兮没出息地点头再点头。
罢了,绕到琴后坐下,自左向右细细顺过根根琴弦,眸里的惊喜终于在触摸中缓缓蕴作温柔。
“王爷听什么?”
平溪崖靠到一旁梁柱上,回道:“你奏什么,我便听什么。”
萧云兮颔首,略一思忖,找了几个音,停顿片刻后,将一曲轻音拨响。
琴音悦耳,奏曲之人手指灵活,真是妙极。
唯有这个人,衬得上这架琴。平溪崖闭上眼暗思着。
曲走了一半,那双拨弦之手突然按住琴弦止下来。平溪崖睁眼,听他问:“王爷,我能唱吗?”
“能。”
萧云兮松一口气,细长眼尾笑得微微上挑,清了清嗓子,重新把曲子续上。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平溪崖愣住。
这人岂止是十指善音律,分明还有这样一副好嗓音。
胸膛不觉跳快了几分。
萧云兮兀自陶醉,还在继续唱着:
“……小哥儿孤寂自难耐,夜夜把那姐儿候……
“……哎哟我的好姐姐……可晓得我天天都在这儿守……”
平溪崖额角跳出了青筋:“闭嘴。”
萧云兮停下来,冲他呆呆地眨眨眼。
“往后只许弹琴,不许唱。”
“可是王爷我觉得我唱得挺好的……”
“闭嘴。”
“那这琴……”
“不许拿走。”
萧云兮哭天抢地地扑到琴上。
平溪崖揉揉额,暗自后悔自己方才的想法——他果然还是……不够了解这个人。
第三章
鉴于平溪崖“出尔反尔”,“不守信用”,萧云兮坚决不肯留在瑜王府陪他一同吃晚饭。
平溪崖只好抱着胳膊倚着府门送他走。
“慢走。”
萧云兮回首哀怨地望他一眼,这人笑得愈发开心。
府门后冒出个脑袋,问:“王爷,您不送萧四少爷回去?”平溪崖摇头,想了想回道:“阿福你跟上去,看着他回萧府了你再回来。”
“……是。”阿福领命出去,心头悔得直想打自己个大嘴巴。
萧府后堂里,萧云兮一边吃饭一边哭诉着今日的血泪史。
“大哥啊,那个混球他不是人啊,他把你俊朗无双的弟弟骗进王府啊,他一盆葡萄就想收买我啊……”
萧沨晏殷勤地为断颜挑鱼里的刺,敷衍地回一句:“那你把葡萄吃完了吗?”
“……”萧云兮心痛地望他一眼,扭过头去向另一人哭诉,“二哥啊,那个混球他出尔反尔,说好了把‘问’琴送给我啊,一回头说不给就不给了啊……”
萧清文忙碌地给容夕和儿子夹菜,顺带着回他道:“这么好的琴,让瑜王自己珍藏起来也是一件好事。”
萧一雨笑着补充一句:“云兮,二哥的意思是,这琴给你用可就糟蹋了。”
萧云兮鬼哭狼嚎地转身一把抱住隔壁座的小弟:“小漓啊,四哥带你分家去!”
萧漓拍拍他的背,懂事地安抚着:“四哥别难过了,尽管我觉得哥哥们都说得对,但我愿意站在你这边。”
萧云兮一把放开他。
“多谢你的好意,不必了,你还是痛快地背叛我吧。”
萧漓严肃地点头:“好。”
听得他悲怆之情又起,满心都是众叛亲离的忧伤。
“得了你也别难过了,瑜王不把琴给你,足以证明他对你没兴趣了,”萧一雨好心好意地劝解他,夹个大鸡腿到他碗中,道,“所以你多吃点,明儿早点去店里干活,以弥补瑜王以后不会再来白送银子的损失。”
萧云兮听得胸闷。
对他没兴趣也就算了,可是那琴……想着,泪眼汪汪地看着碗里的鸡腿。
罢了,好歹碰过一次,也算是遂了他的心愿了……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而自那天起,仿佛是被萧一雨一语道中,萧云兮的生活果真又恢复了平素那般模样,再也没有人来岚华轩里打扰。
他自个儿倒是乐得清净,依旧懒懒散散地每日睡到烈阳当头,下午才转悠转悠往铺子里去。
这一日清晨时分,屋外院里传来阵阵喧哗将他吵醒。
萧云兮不耐地翻身下铺,听见寒凝在外面大喊大叫:“你你你……别想闯进去啊!我警告你,你要是想对我家少爷不利,我、我可要叫大少爷去了啊!”
大清早的,谁想闯进来啊?
“让开。”
萧云兮蓦地瞪直了眼。
这个听过没几回却万分耳熟的声音不就是那个恶王爷吗?
于是上前几步,突得打开房门。
门口张开双臂挡着的寒凝费力地扭头过来看着他。
“少爷,这个混蛋从天而降不走正门,我问他是谁他就是不说,还想闯进来。”
萧云兮抬眼看着那个被称为“混蛋”的人,见他眉目间的耐心似乎越来越少。
“寒凝……你快撤……不对,你下去吧……”
“少爷?”
“别管我你快……不对,我没事,”萧云兮望着平溪崖,道,“我认识他,你下去吧……”
寒凝收回双臂,狐疑地又看了看来人,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