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知道,不要生气,不要发火,”少年使劲点头,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不要杀人。”
第二天傍晚,稚堇照例来到白神仙家,却被家丁告知,现在院内的结界不但不许无关人等踏入,连家丁和她也不能进去了,否则,法术将会无差别地攻击他们。
“又来了!每年总有一个来月连我们都不让进,到底在搞什么嘛!”稚堇恨恨地大叫,却又无可奈何。
一气之下,她准备大吃一顿以泄愤。到了街市上,她才发现,原来快到中秋节了。处处垂挂的花灯,条条飘扬的字谜,结伴出游的亲友家眷,团圆佳节的气氛,无异于在她这个孤儿的伤疤上撒了一把盐。
她什么都不想吃了,但也不想回到只有她孤单一人的家中,只能漫无目的地晃荡着。穿行在丝丝缕缕的灯谜中,旁人的脸庞总是被纸条所遮挡,仿佛满街都是无头无面的鬼影,令她更觉恍惚。
她在其中一张字谜前停了下来。“塞鸿飞急觉秋尽,邻鸡鸣迟知夜永。打一字。”她顿时更加感伤,因为,这个字谜是老爷曾经教过的。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把它揭下来。
没想到,站在字谜对面的某个人,快她一步把字谜取了下来。稚堇正要发飙,但当遮住脸庞的纸条移开,露出对方的面容时,她愣了一下。
好一个俊美的男子。虽然过于苍白,却反而凸显了清逸脱俗的风仪。眉宇之间略显阴郁,但掩不住温雅沉静之气,让稚堇无来由地觉得他像故人一般可亲。
男子脸上闪过不易察觉的愕然,随即面无表情地拿着字谜转身就走。稚堇急忙喊起来:“喂,站住!是我先看到的!”
“还你。”对方把字谜递过来,干脆得出乎她意料。不过,他的声音很好听,干干净净,舒缓如水。
“算你识相!”稚堇往前跨了一步,想拿回字谜,偏偏这时有个没长眼的熊孩子从她背后挤过,撞得她整个人往前扑去。男子急忙扶住她的手,她才没有摔倒。
稚堇像被雷劈似的呆住了。男子把字谜塞到她手里,急匆匆地走了。
稚堇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刚刚握着那个男子的手的感觉,那么熟悉,分明是,分明是……
“老爷?老爷!”稚堇奋力拨开人群,但哪里还有男子的影踪?
被廖蓝仓促地带离喧闹的集市,躲进人迹罕至的背街小巷,少年很是不爽:“怎么啦?我还没逛够呢!”
“吃会栗子再逛吧。”廖蓝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心里暗暗希望那个愣头青女孩没认出他来。他拉着少年在河边的小石桥上坐下,把热乎乎的糖炒栗子一颗颗剥开,递到少年手里。
“在秋天醒来真好,我最喜欢糖炒栗子了!”少年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赞叹。
“是啊,前年你醒来时是冬末,没什么东西好吃,成天拿我撒气。”
“我还没睡够呢,要不是有栗子吃,我马上回去再睡。”
廖蓝的脸色立马阴沉了下来。少年伸手又要栗子,他粗暴地把装着栗子的纸袋揉成一团,往河里一丢。
“我是开玩笑的!我要栗子!”少年哀号道,“我每天都想赶快醒来见你的!”
“撒谎。”
“我就要吃!我把栗子炸出来。”河水突然开了锅似地翻腾开来,飞溅的水花落在岸边柳树上,竟砸得枝叶纷纷坠落。
“不许胡来!”廖蓝急道,“你怎么答应我的?被人看见就麻烦了!”
少年不情愿地哼了一声,河水立刻恢复了平静。看廖蓝的脸更臭了,少年讨好地凑过去:“我不吃栗子了,我也不逛了,我们回家吧,睡了这么久,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呢。”
架不住少年像小猫一样在身上蹭来蹭去,廖蓝的气消了大半,站起来准备回去。一转身,他暗暗叫了声“糟糕”。
跑得气喘吁吁的稚堇拦在前头,正直勾勾地瞪着他们。
“老爷,你是老爷吧?”稚堇逼到廖蓝跟前,连珠炮似的发问。
“你认错人了。”
“我不可能认错!既然都被我撞见了,老爷,你就别再瞒我了!”
少年的眉头皱了起来:“廖蓝,她是谁?”
“不认识。我们走吧。”
“不行!老爷,今天你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廖蓝拉着少年强行想走,不料一回头却撞上了人,站定一看,他们三个已经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了。
“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为首的大汉凶神恶煞地说道,晃了晃手中的匕首。廖蓝心里直叫苦:今晚算是被扫把星附体了。
“叫你往没人的旮旯角里跑。”少年嘀咕道,用眼神询问廖蓝该怎么办。廖蓝摇摇头,把身上的钱拿了出来。
“我不给。”稚堇斩钉截铁地拒绝道。她赌气地转向廖蓝,摆出一副赖到底的姿态:“既然你不是有神力护体的老爷,那我也不是会武功的稚堇,我们三个都手无缚鸡之力,只有让他们砍死了。”
“小丫头,竟敢不把大爷们放在眼里!”一个恶徒把匕首架在稚堇脖子上,稚堇按着腰包,死也不给。恶徒大怒,朝她手上狠狠划了一刀:“拿出来!”
“住手!”廖蓝冲过去护住稚堇,恶徒们一拥而上,拉廖蓝的拉廖蓝,抢夺稚堇腰包的抢夺稚堇腰包,混乱之中,两人都被划了几刀,但稚堇就是不反抗,含泪的眼睛始终哀怨地瞪着廖蓝。
“快跑!去叫人!”廖蓝一边搏斗,一边冲少年喊道。但几个恶徒抽出身来扑向少年,一人眼尖,看到他耳朵上的玉坠子,伸过手一把扯了下来。少年的半只耳朵被撕裂,鲜血立刻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廖蓝……”少年一脸无辜地望向呆住了的廖蓝,稚堇还在奇怪两人为什么是这样的神情,突然拿着玉坠子的恶徒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倒在地上拼命翻滚,只见无数条细细的红线从他身上冒出,飘舞在空中,向少年身上汇集。
众人很快都看清了——这些不是红线,是血。
只是几秒的功夫,地上的恶徒像全身血液被挤压而出似的七窍流血,转眼就断了气。而吸收了鲜血的少年,耳朵已完好如初。
“妖……妖怪啊!”恶徒们惊叫着,四散奔逃。廖蓝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拉着稚堇退到一边,向少年示意动手。
数条泥龙——稚堇曾在白神仙身边多次目睹的法术——瞬间从地底窜出,将恶徒们拦腰咬住,凌空撕成两半。一场急骤血雨,把稚堇眼前的一切都染成了红色。
一个冷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再来找我了,稚堇。否则,你也只有死。”
5.孤女
稚堇与白神仙相遇的那一刻,也是下着和今晚一样的血雨。
10年前,一种奇特的病——血病,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眠江流域。患病者先是七窍流血,再是便血不止,很快连毛孔都渗出血来,在极度痛苦中挣扎十天半月后才会死去。然而,这并不是血病最可怕的地方。
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种疾病的杀伤力可以与血病相提并论,原因就在于,一个人一旦患上了血病,与其三代之内有血缘关系的,都会接连发病,直至整个家族全部死绝。没有人能够幸免,没有地方可以避难,短短一年间,眠江沿岸几乎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死人来不及安葬,活人看不到希望,社会秩序完全失控,亡命之徒四处横行,官府调派兵马进行了旷日持久的镇压,最终才将动乱平息。但此时,昔日占尽繁荣的眠江,已然成为一片死域。
那时,稚堇只有6岁,家也住在离眠江千余里之遥的地方。她之所以对这一切如此清楚,是因为开镖局的父亲在人人不敢接近眠江一步的时候,乘机接了不少到眠江押镖的生意。很多人说稚堇父亲想钱想疯了,但稚堇知道并非如此。
父亲曾郑重地对稚堇母女说过,他幼年时曾随家人押镖经过眠江,听当地的老人讲过一个流传已久的故事。传说中,恶龙带来了可怕的瘟疫,但有位神医横空出世,不但治愈了患病的人们,还将恶龙封印在地下,人间重返太平。
父亲一直以为这只不过是哄小孩子的神话,直到血病出现,才惊觉很多情节竟然和当下的状况十分相似。而根据故事所说,血病很可能会向眠江流域以外蔓延,世道会越来越坏,不管是雇佣人手护卫家宅,还是万一得病了求医,都需要钱,所以,父亲才一反常态,抓紧时间拼命赚快钱。
父亲预料得没错。在血病出现后的第三年,稚堇所在的城市开始有人患病,街头的流民也越来越多。父亲新雇了一批家丁,全家在惶恐中好不容易捱过了这一年,春节的鞭炮声都还在耳边,血病就来敲门了。
很快,整个家族的人都发病了。就在死得只剩下包括稚堇和父母在内不到10人的时候,期盼已久的喜讯终于传来:能治血病的神医——“白神仙”出现了!
全家欣喜若狂,但白神仙的居所离稚堇家还有数百里路程,派人去买药肯定来不及,于是父亲强撑着病体,安排所有家人乘上马车,带着金银细软,在家丁的护卫下去找白神仙救命。
为了与死神争夺时间,父亲指示,舍弃相对安全的大路,取道偏僻的山间小路。他以为带了那么多家丁,即使遇到山贼也能抵抗,却没想到人心的险恶永远没有底线,山贼真的来了。
是家丁招来的。
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深山之中,家丁和山贼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稚堇的家人杀得精光。稚堇只记得,病得奄奄一息的父亲拼尽全力拖住敌人,丝毫不通武艺的母亲以血肉之躯阻挡刀剑,他们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稚堇高喊的“快跑!”
稚堇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地逃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夜色浓黑,伸手不见五指,内心除了绝望只有绝望。突然,她停下脚步,转身对杀害家人的凶手大喊:“我不逃!不求饶!你们要杀就杀吧!”
山贼们一阵哄笑。“你不是镖师的女儿吗,身手肯定不错,来,给你,随便打赢我们哪个,就放过你。”一把剑扔在稚堇脚下。
稚堇抓起剑就扑上去,她知道自己赢不了,但就算在他们身上留条伤口,她在黄泉路上走得也甘心一点。山贼们像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一样,一边敷衍地应付着她的攻击,一边哈哈大笑。
他们的笑声太响了,谁都没有注意到山路上传来的马蹄声。
一会儿后,他们玩厌了,一个山贼在稚堇再次提剑冲来的时候,不耐烦地拎起她,向前方摔去。然而,稚堇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像在空中撞上了什么似的反弹回来,手中的剑直直刺入了那个山贼的喉咙。
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稚堇。他们这才发现,山路上静静地伫立着一个骑马的人。夜色中,依稀能看到他一身缟白,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
“过来我这边。”面具下,一个黯哑的男声说道。稚堇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他把她抱上马,坐在自己身前。
山贼回过神来,怒吼着围攻上去:“大半夜的装神弄鬼,把他们俩都杀了!”
男子和马都没动弹,但身下的地底却卷起一阵劲风,凭空出现无数枝黑色的箭矢,瞬间将山贼们射成了刺猬,即使是在黑暗中,仍能看到鲜血喷涌的红色暴雨。冲在最后躲过一劫的几个山贼,见状立即掉头就逃。
“别让他们逃了!杀了,全都杀了!”稚堇急得哭喊起来,但复仇的箭矢却再也没有出现。眼睁睁看着仇人逃走,她哭得几乎要昏过去,男子始终一言不发,双手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
这双手,给了稚堇活下去的勇气。
等到男子带她回到城里的居所,她才知道他竟然就是白神仙。白神仙给她服下治血病的药,但也不客气地拿走了山贼弃下的她家的所有财物。在他家养伤的那几天里,她更是亲眼目睹了白神仙对钱财的执着,10金一丸丹药,少一文都没得商量,若是拿珠宝、古董、房契、地契等等来交换,价格总是杀得低而又低,任你倾家荡产、卖儿鬻女,白神仙一概无动于衷。谁要是敢来硬的,搞不好就要被他的妖术夺命。
如此冷血的白神仙,自然不会让稚堇在身边久留。没过几天,白神仙就找了个稚堇的老乡,让他带着稚堇回乡。至于做内贼的家丁会不会还有余党留在稚堇家里,一个10岁的孤女今后如何生活,他表示统统与自己无关。
然而,稚堇却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平静得透过面具都能感觉到白神仙的讶异。不过,稚堇走后没几天,他也就忘记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
但他万万没想到,一个月不到,稚堇又回来了。
原来,稚堇让老乡带着自己去找了父亲生前的武师挚友,请他们帮忙将家丁勾结山贼杀人抢劫一事报官。父亲在世时广结善缘,此时终得回报,武师们个个义愤填膺,竭尽所能四下斡旋,很快官府就抓住了余下的匪人,稚堇的大仇终于得报。然后,稚堇又请他们变卖了父亲留下的所有家产,护送她和金子去找白神仙。
稚堇把金子全部摆在白神仙面前,跪下磕了几个响头:“稚堇的性命是老爷的,今生今世就跟着老爷,为老爷做牛做马。”
白神仙当即拒绝,稚堇又说:“大家都说老爷要钱不要命,但稚堇知道,老爷和稚堇的父亲一样,一定是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所以要攒很多很多钱。老爷的法术很厉害,但稚堇看出来了,它只能在老爷有危险的时候发起自卫,不能主动攻击,万一老爷要保护别人,或者要杀人,得有个人替老爷动手。稚堇已经拜了师傅学武,一定会练好本领,为老爷分忧。”
白神仙分明是愣住了。也许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么小一个孩子,居然看透到如此程度。沉默许久后,他把金子推回到稚堇面前:“你不能和我住在一起。”
稚堇正想继续恳求,他又说:“这些金子你拿去在城里买个宅子,如果有事来找我,必须蒙面,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和我有瓜葛。”
稚堇狂喜得哭了出来,想拥抱他又不敢,匍匐在他脚下不住地抽泣。然后,她感觉到,他的手蜻蜓点水般地抚过自己的头发,那么冷淡,又那么温柔。
16岁的稚堇躺在自己的床上,眼泪就像6年前一样哗哗直流。她以为自己可以不问任何缘由,一心一意地为老爷做任何事情,然而,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的经历,老爷面具下的容颜,还有他身边那个能够以法术主动攻击而不仅仅是自卫的神秘少年,让她的心完全乱了。
她突然极度迫切地想知道一切的真相。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再这么下去,就像老爷凭空出现一样,总有一天,他会凭空消失的。
6.飞蛾
少年毫不怀疑地取下自己耳朵上的玉坠子,交给14岁的蓼蓝,目送他离开,使劲挥着手:“我在家等你,快点回来哦!”
廖蓝慌慌张张地跑到约定的地方,把玉坠子交给等候的人们。领头的人展开一张图纸,照着上面的标示,把玉坠子嵌入崖壁上的一个孔洞里,石门隆隆开启。
少年跟着廖蓝来到石门前,踌躇着不敢进去。廖蓝对他说,小狗跑进去了,要把它找回来,“有我在,你不要怕”。
少年拉着廖蓝的手,走进地宫,里面闪烁着诡异的蓝色萤光。少年紧紧地依靠着廖蓝,流露出强烈的恐惧,突然问:“我的玉坠子呢?还在你身上吗?”
廖蓝推开他,慌不择路地后退。萤光蓦然变成了横冲直撞的火舌,像巨蛇般将少年死死缠住。透过冰冷的蓝色火焰,少年向蓼蓝投来的目光,蓼蓝一辈子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