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鸩说累了,端起茶喝将起来。珑白和稚堇听得入神,催促道:“快说呀,后来呢?”
周鸩瞪了他们一眼:“你当我说书的啊,不给赏钱白听就罢了,还催上债了?”
珑白和稚堇无语,只好老老实实等着。周鸩喝够了,又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你们俩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些事和100年后的现在有什么关联吧。那么,你们先猜下,10年前,我们被带到眠江,是作为什么的祭品?”
两个孩子齐齐摇头。周鸩的神情变得很怪异,像是即将说出来的话让他非常欢乐,又让他极度愤恨。
“解开封印的仪式。”看着珑白和稚堇脸色大变,周鸩在他们面前第一次露出罗刹般的狰狞笑容,“我十年前没有听错,你们现在也没有听错,是解开封印,不是封印。”
16.复仇
“解开封印?不是封印恶龙?恶龙,也就是我,不是已经苏醒了吗?还要解开什么东西的封印?那,那我那时被骗到地宫是为什么?那么,那么,廖蓝现在又……又是要做什么?”周鸩所说的与他一直以来的认知差别太大了,珑白的声音都抖了。
“别急嘛,我听到这里就被周家抓住了。”周鸩轻笑一声,又恢复了慢悠悠的语调,“等我把剩下的讲完了再激动不迟。”
和珑白不同,稚堇只有一两秒的震惊,随后,她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周鸩被抓住后,虽然抵死不承认自己有听到任何内幕,但周家还是起了十倍的戒心,不但打断他双手双脚,还派了两个人寸步不离地看守。
周鸩一度想过以自杀来破坏周家的计划,但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爷被你们坑了这么多年,只要爷还有一口气,爷就要千方百计逃出去,连本带利报复回来。这样想定之后,他照吃照喝照睡,养精蓄锐,等待下一次机会的到来。
祭品找回来了,周家立刻上船,日夜兼程往眠江赶。到达后,他们驻扎在离廖村不远处一个隐蔽的地方,每天派人过去暗中观察廖家的情况。这也让周鸩非常奇怪:周家不是和廖家一伙的吗?为什么反而防备着廖家似的?
周家营地的气氛越来越凝重,好像在密谋着什么。周鸩知道自己上祭台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不由得急躁起来,有一天装作突发痉挛,等人把他从笼子里抬出来查看时,他马上逃跑。当然,他毫无悬念地被按住了,暴打一顿后又被关了回去。
“好傻的逃法,唉。”稚堇忍不住点评。
“傻吗?傻有傻福。或者说,这就叫宿命。”周鸩嘻嘻一笑,“这一逃,真的救了我,也毁了周家的全盘计划。”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传来了山崩地裂的声音。“醒了,他醒了。”族长周爷跑出帐篷大吼,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刻脸上却写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狂喜、欲望、恐惧、决绝……
周爷带着大部分人急匆匆地出去了,周鸩的看守也抽走了一个。大概一个时辰不到,就看到周村的方向冒出火光,火势越来越大。留在营地的本来就没几个人,此时又都被大火吸引了注意力,突然,一个身影窜到关押周鸩的马车前,迅速砍倒看守,拿出钥匙打开笼子,背上周鸩就跑。
周鸩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身体腾空,眼前一黑,已经到了地底下。黑暗里,那个人急促地对周鸩说:“这件事情三言两语讲不完,我只能把你可以做的事情告诉你。这既是救你,也是救我们大家。”
那个人的声音有些苍老,身上还有伤,但体格还硬朗,背着周鸩还能一路跑一路说。老头告诉周鸩,本来周家和廖家是要一起封印恶龙的,但从十几年前就开始互相猜疑,廖家全族搬离和周家合住的土楼,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各自给自己留下拆伙单干的余地。
但是,廖家族长、廖蓝父亲等人还是倾向于相信周家的,但这个老头是坚定的怀疑派。他说服不了其他人和周家彻底断绝关系,只有做好自保的准备,开始装瘫痪、装痴呆,以备不时之需。
血病出现后,廖家竟然这么快就中招,这下不向周家求援都不行了。廖蓝父亲和族长等两班人马陆续出发,却没有一个回来,老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于是他白天继续装,夜深人静时就通过栖山一带地底下错综复杂的坑道,到渡口等地方探看情况。果然,他看到周家到达后的种种异常举动,绝对不是为了封印恶龙而来的。
廖家死得已经没剩多少人,全站出来都斗不过周家,老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然后,那一天,他偷看到了祭品——周鸩企图逃跑的过程,心头一亮,觉得可以利用这一点。
随即,珑白在山崩地裂中苏醒,周家动手了。就在廖蓝跑去栖山、发现珑白、带他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周家杀掉了廖家还活着的所有人,放火烧房。
老头当时也被砍了一刀,立刻装作倒地毙命,因为看起来又老又呆,砍他的人放松了警惕,没有确认真死假死就走了。在起火之前,他就逃了出来,从地下坑道快速到了周家营地,把周鸩偷了出来。
“老头说,廖大少爷肯定会带着这个小鬼回来,”周鸩指指珑白,“周家不会贸然直接接触小鬼,肯定要躲在暗处先观察他一段时间。同时,周家一定会核对廖家尸体的数字,确保没有漏网之鱼影响他们的计划。因此,老头打算,把我塞到废墟里,当作他的尸体,他要四处去活动。等周家确认尸体数目无误后,我就可以找机会逃走了。”
“我们到的时候,廖大少爷和小鬼已经回来了,火也灭了,老头那个急啊,也不管余烬还滚烫着呢,就把我往废墟里埋,还把焦灰拼命往我身上抹,搞得老子到处烧伤,英俊的相貌也毁了。”周鸩怨念地摸了摸脸上的伤痕,“幸好廖大少爷勤快,连夜把尸体一具具抬出来埋了,不然老子窝在那废墟里动也不敢动,还不知道要被燎成什么鸟样。”
周鸩的语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那晚的廖蓝。廖大少爷长大了,但周鸩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依旧是个爱哭鬼,一边掩埋亲人的尸体,一边眼泪掉个没完。那个银发灰眸的小鬼殷勤地帮着挖坑填土,漂亮的小脸搞得灰扑扑的,廖大少爷看着他,挂着眼泪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操。”周鸩情不自禁地骂出了声。虽然老头给了周鸩一根麦秆当呼吸管,廖蓝和珑白埋的土也只有浅浅一层,但当时周鸩躺在坟里的感觉,真的像死了一回似的。
后来,周家果然偷偷挖开土坟,确认了廖家的尸体数目。他们发现祭品跑了之后到处疯找,却没想到周鸩竟会安静地混在尸体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老头的宝押对了。两天后,确定周家不再关注坟地,周鸩从坟里爬了出来,躲进地下坑道,和老头会合。
老头还有事交给他做。这是老头的报复,也是他的报复。
他们看着廖蓝和珑白渐渐亲近起来,周家装作刚到眠江的样子在两个少年面前现身后,珑白非常排斥周家的人,成天只粘着廖蓝。珑白法力太强,周家要想让他乖乖进地宫进行解开封印的仪式,只能通过他唯一信任的廖蓝来忽悠他。于是,族长不停地和廖蓝晓以大义,让廖蓝配合“封印仪式”。
“骗子,都是骗子!”每次偷听到族长又开始给廖蓝洗脑,老头都愤怒地骂个不停。而在让廖蓝带着珑白去镇上玩的那几天,周家飞快地做好了解除封印仪式的最后几步:
以3条载着铁龙的船,镇守眠江水进村的西道口,启动“金阵”;
将栖山东侧100年以上树龄的树木砍倒,启动“木阵”;
在栖山北边3个特定方位打3口井,贯通地下水脉,启动“水阵”;
在栖山南麓开辟一条通路,路旁点起装着蓝色光球的灯笼,是为冥道,启动“火阵”,
在地宫四周的土里掺入朱砂和人血,启动“土阵”。
老头告诉周鸩,5个祭品对应五行法阵,周鸩是“水阵”。老头给周鸩画了一张草图,让周鸩在解开封印仪式当天负责破坏水阵。老头则会潜入地宫,给出致命一击。
“我凭什么相信你没在骗我?说不定照你说的做,我死得更惨。”周鸩问老头。
“孩子,你除了照我说的做,还有其他办法吗?只有我能封印恶龙,让周家全部死光。否则,你作为祭品,永远都会被周家追踪,永远得不到自由。”
周鸩沉默了,老头精准地戳中了他的心结。自由,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比自由更有诱惑力呢?
那一天,周鸩按照老头的草图,穿过栖山脚下错综复杂的坑道,来到水井处。井口覆盖着一层写着符咒的乱石,周鸩要用自己的血涂乱这些符咒,再把血滴入井中的水中。
前两口水井破坏得比较顺利,但到了第三口井,也就是离地宫最近的那口,周鸩被周家的人发现了。他拖着断手断脚,绕着圈子躲避,怎么也甩不掉追赶的人。突然,他一个掉头,径直迎着来人的刀口撞了上去。
周鸩的胸口顿时鲜血淋漓。那些人都被他貌似自杀的举动搞蒙了,愣了一下。乘这个空隙,周鸩一头扎进了身旁的一条地缝中。
那些人也慌忙从地缝跳了下去。坑道里很黑,只有一点点从缝隙里投射下来的阳光,没有发现周鸩的身影,隐约只看到一条血迹向着前方延伸。那些人立刻沿着血迹追了上去。
周鸩悄无声息地从落地处的一块大石头后出来,重新爬出了地缝。这几天和老头在坑道里没白呆,地形熟悉不说,连打了只野兔一路拎过来滴的血,没想到都能派上用场。
周鸩奋力向最后一口水井赶去,虽然追赶的人很快发现有诈,又跑了回去,但周鸩已经和他们拉开了足够了距离,成功地完成了破坏。正如老头说的,破坏水阵后,祭品能够短暂拥有操控水的法力,果然,周鸩不费吹灰之力就杀了追赶的人。那些血珠把人化为乌有的神迹,让周鸩真切地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和凡人能够对抗的力量打交道。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逃跑了。乘着还能操控水,他跳进水井,一路头也不回地往眠江去了。一艘渔船搭救了他,从此,他开始了流浪生活。
“周家人真的全死光了,上至80岁的老人,下至未满月的婴儿,全部在同一时间全身出血而死。打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知道老头成功了,我真的自由了。”周鸩笑着说,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喜色。“我也得听了廖家的情况,也是全部死光了。于是我以为,那天在水井旁边意外地碰到廖大少爷,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
“血病还在流传,几年后,又出了能治血病的白神仙。我猜想,白神仙一定就是老头,果然他也没有自己说的那么仁义,什么阻止周家、封印恶龙,不知他做了什么法,把恶龙控制在手中,不要说赚那么多金子,就是娶皇帝的女儿也不在话下了。不过,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去他妈的周家和廖家,去他妈的恶龙,去他妈的血病,管他全天下的人死不死,只要我活得好好的就行。”
周鸩停止了讲述,剑刃般冷彻的目光久久地落在珑白身上。自由,应该包括从梦境中的解脱,然而,为什么每个夜晚,他仍要和那个理应已经不存在于世上的人一起,在那片无边的原野里奔跑,然后一次次从失去这一切的痛苦中惊醒?无聊,每天都那么无聊,他在道上越混越开,但无聊却像盘绕在身上的毒蛇,怎么都摆脱不了。
“直到去年,我看到了……廖大少爷。对,就是我以为当年肯定没逃过一死的廖大少爷。”周鸩语速很慢很慢,像是渐渐从梦中清醒过来,“还有你,我以为你也死在地宫里了。”
熙熙攘攘的集市中,廖蓝黑着脸在对珑白说什么,气急败坏的样子,让周鸩想到他小时候被自己惹怒时的神情。珑白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廖蓝没说几句也说不下去了,再被珑白粘在身上几下撒娇,很快就撑不住笑了。周鸩怔怔地看着犹如幻影一般的两人,廖蓝也往周鸩这里瞟了一眼,但没有认出周鸩。
“太好玩了,真的太好玩了,”周鸩大笑起来,“原来游戏没有结束,你们俩把周家玩了,把老头玩了,偷偷摸摸地在搞什么阴谋?”他的眼中射出狂放的光芒,“什么是自由,自由就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得越大越带劲!从那一天开始,我决定,我也跟你们玩,看谁才是最后的赢家!我的故事讲完了。”
疯子。珑白和稚堇的心里同时冒出这个词,比起刚刚听到的故事,眼前这个人才更恶心、更恐怖。周鸩端起茶要喝,突然又“哦”了一声,对珑白说:“该死该死,有个事儿我怎么忘了说呢?
迎着珑白疑惑的目光,周鸩微微一笑:“不管是周家还是老头,讲到你的时候,都不是称为‘恶龙’。”
周鸩喝下一口茶,顿觉这辈子嘴里都没这么甘甜过:“躯壳。比祭品还不如的,没有生命的,躯壳。”
17.冥道
无边无际的虚空中,缀着一张鲜红色的巨大蜘蛛网,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来。
廖蓝坐在网上,面前摆着一副棋盘。他持白子,对面无形的一只手持黑子。在他们下方,涌动着密密麻麻的人形,每个人形都像瘪掉的灯笼,只剩一张皮囊,空洞的眼窝紧盯着上方,不时伸出沙虫般的手臂挥动着,想抓住离他们还有些距离的廖蓝。
无形的手在棋盘上落下一颗黑子,廖蓝看也不看,就落下一颗白子。虚空中传来轻笑:“忖量都不忖量一下?如此下去你必输无疑。”
被吃的白子没有放入棋罐,而是抛了下去。半空中,白子化成一个小小的婴孩,刚发出一声微弱的啼哭,就把下方无数只高举的枯手擒住,瞬间撕成碎片,血花从绽放到湮灭,不过一秒而已。
蜘蛛网向下沉了一沉,廖蓝与人形之海又近了一分。黑子继续落下,廖蓝仍是胡乱下子,连棋盘都不看一眼。被吃掉的白子越来越多,蜘蛛网也越来越低,廖蓝落入饥渴的人形们的手中,只是迟早的问题。
“你一心寻死?”声音再次发问。
廖蓝摇摇头,嘴角有一抹轻如浮云的笑容;“不,我只是不想再算计了。十年谋划,满盘皆输。不如把自己交给,”他想了想,似乎找不出更贴切的词了,“命运吧。”
虚空中又是一阵笑,蜘蛛网随之乱颤,连带着廖蓝耳上的玉坠子也晃荡起来。“也好,”声音说,“那我就等着收割鲜血之葳蕤了。”
在周鸩讲完自己的经历后,珑白彻底懵了。周鸩拍拍他的脸,他都没避开,稚堇一脸嫌恶,立刻把他朝自己这边拉了过来。
“这就傻啦,小鬼?我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轮到你们讲了。何况,我还有事要你做呢。”周鸩呵呵一笑,从袖笼里拿出一封信,摆到珑白面前,“这封信是廖蓝在药铺里的,我截下了,收信的人也抓来了,他是廖蓝雇来的戏班老大,任务是带戏子们假扮‘廖家长辈’,完成认祖归宗仪式。廖蓝在信里说,他有事远行,让他们去家里把小鬼带过来后完成仪式,然后把这封信给小鬼看,小鬼就会支付余下的酬劳。我估计信里肯定有小鬼才能看懂的暗号,先看信还是先说你们知道的事情,随你们选,我很随便的。”
珑白木然地盯着那封信,一动不动。稚堇迅速把信攥在手里:“我先说吧。你刚刚讲到五行法阵里的‘火阵’,是开启了一条冥道。”
周鸩眉毛一挑,示意她说下去。
“冥道现在就在你身后。”
周鸩一愣,继而露出“你又想诳我”的冷笑。稚堇拉住珑白的手,飞快地对他耳语了一句,木呆呆的珑白这才抬起头,望向周鸩背后,点点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