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岚点头道:“是。皇后欲保太子位稳固,必要先除去其余皇子。”
沐言心下更是疑惑,“那今日为何还要替皇后太子求情?”
“因为我欠皇后一个人情。皇上今日看起来虽是大发雷霆,实则却并不打算在此场合下当众处置皇后和太子。他作为皇帝,也需要有人给个台阶下。我倒不如做了这一个顺水人情。”
沐言不料亦岚竟会这样全部如实告诉了自己,怔了怔道:“你,你不怕我把这些告诉旁人?”
亦岚看向对面人脸上因酒意微微泛起的红晕,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但心里就是觉得,你不会说出去。”
二人就这样对酌闲谈许久。直到夜色已浓,面前篝火也不知何时已然熄灭,亦岚才意识到是时候该回去了。但见沐言此刻已是醉眼迷离,醉得不省人事,无法再只身驾马,只得将他扶上马,从背后拥着他骑马回营。沐言在微微颠簸的马背上被人拥着前行,只觉这怀抱有股令人安定沉稳的力量。便就此沉沉睡去。
第六章:余波
几日之后,皇上与一众人马才从上林苑回了皇宫。狩猎场一事过后,皇上竟也开始对亦岚关心起来。上一次亦岚救驾有功,让皇上也不得不承认亦岚的忠孝才德。多少年了,竟一直忽视了还有这样一个儿子的存在。
那天下午,皇上又召了亦岚去未央宫中博弈。其实亦岚的棋艺本是在远在父皇之上的,但他知道父皇身为君王,所以每次都是不动声色的让父皇一子半子。可是往往要不着痕迹的输棋比赢棋还要困难许多,而每次亦岚都能做到如此,甚至皇上也看不出他是在刻意相让。
这一回,当亦岚回去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行在皇宫回廊里的时候,看到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两个黑色身影。
“前面是谁?”亦岚快步走向前去。
那二人回过身来,见是亦岚,便齐齐跪地道:“属下见过五皇子。”亦岚一看,原是两个侍卫,其中一个竟是沐言。
沐言浑身上下已是湿透,正在夜风中瑟瑟发抖,乌黑的长发松松散散的披在肩上,还往下滴着水珠。眼眸低低垂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亦岚见他还跪着,便弯腰下去想搀他起来。但刚刚触及到他手腕时,沐言却是微微一缩,吃痛的闷呼出声来,亦岚这才意识到他腕上竟是有伤。
扶起沐言后,轻轻挽起他湿淋淋的袖口,只见沐言腕上是绯红一片,像是烫伤的。亦岚不知究竟是怎么了,但也没有多言。刚想扶着沐言进殿,却见另一个侍卫还在跪着,便吩咐他起身。
“谢五皇子。”那侍卫站起来,很斯文儒雅的样子,竟然也是全身湿透。
亦岚看这人有些面熟,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名叫文澄,是五皇子殿外的守卫。”那侍卫抬起头来,眼中尽是澄澈。
亦岚点点头,“你回去吧,这里交给我。”
“是。”文澄有些担忧的看了眼沐言,却是没有多言,躬身退下了。
亦岚这时脱下自己的披风,披在沐言身上,而后扶着他一同进殿。亦岚刚进殿门时,吩咐站在两旁的宫女准备姜汤和另一套干净衣物,才扶了沐言坐下。
岚凌殿内,沐言已不再瑟瑟发抖,但湿漉漉的衣物贴在皮肤上还是感觉难受的。这时,一名宫女已送来了一套干净衣物,后福身退下。
亦岚将那套衣物递给他,道:“把湿衣服换下来吧。”见沐言已接过衣服,却是迟迟不动,继续道:“怎么?都是男人也会害羞?”
“不,不是。”沐言面上一红,后低下头来解扣子。直到沐言脱下湿衣服,亦岚才发觉原来沐言竟是这么好看——细致白皙的肌肤,手臂上轮廓优美的线条弧度,精致柔美的锁骨……
亦岚低头避开目光,取过金疮药的小瓶子给他手腕伤处上药,一边问他:“今天发生了什么?为何弄成这个样子?”
沐言长发掠过眉眼垂下,几缕落在肩上。本想开口,却欲言又止。隔了许久才轻轻道:“其实没关系的,也并不算什么大事。”
亦岚轻笑一声,让人搞不清这个笑容的含义。片刻后淡淡道:“不肯说也好,干脆明日就离宫,也省得在宫中再出这类事让我担忧。”说罢便起身向殿外走去。刚跨出了一步,便正如预料的一样,那人扯住了自己的衣袂。
沐言听他此言,本是呆愣了片刻。未料到亦岚竟会说出他在担忧自己。犹豫一下,才终于肯说出事情原为。
那日晚间沐言刚刚当完差,走在回廊里的时候,忽然不知从何处走出了两个侍卫,是和沐言同一波入宫的。那两个侍卫说是要请他过去饮茶聊天。沐言再三推辞不过,也只得跟他们同去。虽说是一起聊天,实则是二人将沐言一通冷嘲热讽,似是十分不满于他上一次抢了金丝血燕窝,肯为亦岚那么卖命。
随后,那两人又“失手”打翻了茶盏,将刚烹好的滚烫茶水全部洒到了沐言手腕上。在送沐言回去时,又将他推到池水中便离开不再管他了。沐言武功虽是不算差,但比起他们二人还是相差甚远,加上他又不通水性。所以,就只能不停在水中挣扎呼救。直到来替班的文澄经过此处,看到溺水的沐言才跳下去将他救起。刚想扶他回去休息,却在半路遇见了亦岚。
亦岚听罢,默默思忖了良久。沐言倒是没那么多感伤,只耸耸肩告诉亦岚这只是小事一桩,不必他插手,他自己也可处理好此事,无需过于担忧。
亦岚轻轻摇头,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其后必有原为。这两个侍卫,也许是皇后派来的眼线。果然,上一次沐言抢血燕窝确是惹得了皇后的警惕。这二人若真的是皇后眼线,那这一次他们这么做怕是来打探虚实的。将沐言推下水里,观察自己对此事的反应,再看沐言是否真正得自己宠信,值不值得收为己用。不然,他们为何只是将沐言推到水并不算太深的池中,而不是直接置他于死地呢?只是,现下还需利用这些眼线给皇后带去一些信息,就暂且还无法赶走他们。
其实亦岚心中也十分清楚,太子苏亦遥全无谋略,分明是废物一个,能够坐上太子之位,全部得益于皇后的缘故。自己欲夺得太子之位,就必要先除去皇后。皇后虽是表面看上去多谋善略,每次太子闯祸,她都能化险为夷帮太子躲过一劫,实则皇后却是难稳性情,也不懂得如何使人心服,死心塌地为她卖命。皇后仅有这两个短处,却也足矣让自己除去她了。
沐言见他许久不语,推了推他问道:“怎么了?”
“无妨。只是,以后要多保重才是。”若这一次自己出手维护,让沐言成为众矢之的,才是真正害了他。从此以后,为了护他周全,只怕是真的要委屈他了。
沐言隐约觉得此句像是诀别,有些不明所以,“以后多保重,这是什么意思?”
亦岚摇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说过保你此后日子安稳,总想着不要食言得好。”
沐言听罢此言,心下早已是不禁一动,刹那如同被击中,心下顿时茫然无措,一片空白。
只得连忙掩饰,回以一笑。
第七章:冷落
自沐言落水后的第二日。亦岚便如同变了个人一样,开始对沐言冷淡起来。再不似从前那般与沐言以朋友相交。
那日清晨,沐言如往日一样的为亦岚捧上一杯茶来,后退下立到一边。亦岚端过只微微抿了一口,便一皱眉随手砸了茶盏。“砰”的一声,茶水与碎瓷片四溅,满殿人都是一震。
亦岚冷道,“今日这茶是谁准备的?”殿内外侍卫宫女皆是不敢言语,生怕多说一句话就惹祸上身。殿内一时寂静无声,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沐言站出来道,“回殿下,是属下准备的。”
“是你?为何与平日的茶不同?谁许了你这样擅作主张!”
沐言垂首道:“是属下看主子昨晚跟皇上博弈至深夜,所以今日茶中才特地加了能舒缓疲劳的枸杞。还望殿下恕罪……”
亦岚一改往日温文尔雅,又是冷笑一声,“呵,恕罪?你倒还敢提昨日与父皇的博弈?明明胜了父皇,却反倒被赶了出来!这是凭什么?凭什么他苏亦遥什么都不做还可那么得父皇宠信?!”
沐言跪在地上不明所以,身子明显一颤,殿内的人也都是一惊。平日从未见过主子如此失态,今日,这是怎么了?
半晌过后,亦岚坐回椅上,冷道,“昨晚你去哪了?为何没来当值?”
沐言本是疑惑,仍是低头小声道,“昨夜属下失足,不慎掉进水里了。故而……”
亦岚轻笑一声,面上却是冷若冰霜,直接打断他道,“即是这么没用,以后也不必在殿内侍候了。去殿外跪够两个时辰再起来。”
他话音刚落,沐言分明听到周围人长舒一口气的声音,幸好主子并没有迁怒到自己。沐言心中暗自苦笑一下,却又隐隐觉得亦岚并不像是突然心情不好拿他出气,却也并不很确定。只得踱步到殿外,撩衣在冰冷坚硬地砖上直直跪下。
岚凌殿内,亦岚也是心中乱极,可这殿内外皆是侍卫宫女,皇后派来的两名眼线也在其中,面上根本无法有所表现。只得一下狠心,面上敛了情绪,扭过头去不再看沐言。
这时,一个侍卫一步踏出,叩首道:“殿下不必动怒。何不让属下为殿下烹上一壶枫露茶?”
亦岚点头笑道:“也好。”
那侍卫果然很会烹茶。一双纤细修长的手,缓缓将刚煮好的沸水倾入紫砂茶壶中。后又娴熟的冲茶,刮去茶水中的浮沫,一举一动都是优雅至极。
不一会儿,茶香便幽幽的飘出来。茶香浮动,沁人心脾。那侍卫又将一道茶倒入一旁竹制的的茶筒中,再冲第二道茶,茶叶在沸水中翻卷着,浮动翩飞,又缓缓沉淀至壶底。隔了片刻,他又将茶水倾入白色的瓷杯中,优雅的放入茶托,再给亦岚呈上。
亦岚接过那茶盏,随口笑道:“倒是不错。以后可愿在我身边当值?”
那侍卫听这一句夸赞自是得意,一叩首道:“愿意,属下自然愿意。能得殿下青睐是属下荣幸。”
“呵,倒是有趣。你且留下其余人退下吧。”亦岚轻笑一声后对那奉茶侍卫道。
殿中侍卫宫女依言纷纷退下,又合上了殿内的大门。沐言还跪在殿外的门前,他已看到那群侍卫宫女经过他的身旁,投来或庆幸或同情的目光。沐言心中苦笑,却是无心理会那些目光。想到昨夜亦岚对他说的那句护他以后安稳周全,又是跪直了身子,若有所思。
不知又隔了多久,亦岚才终于从殿内走出来,经过沐言时目中全是冷然。方才那奉茶的侍卫跟在他身后。沐言一见这正是那日将自己推下下水的那人,顿时霍然心惊。转念定了定神,思忖了片刻心下却是了然了四五分。
不知又跪了多久,原本直直的跪姿已瘫软成跪坐的姿势。双膝处的已是不再刺痛,转而变得麻木毫无知觉,只觉阵阵疲惫袭来。正当这时,却见一人正快步走过来停在自己面前,道:“沐言,已跪够两个时辰了,起来吧。”
沐言抬起头来,一见是他,顿时惊讶道:“文澄?你怎么来了?”
文澄不免忧虑:“是,我一直在这。你还好吗?”
沐言勉强一笑,点头道:“还好。你……能不能扶我一下?我实在是——没有力气起来了。”
文澄一点头,扶住沐言的手臂,拉他起身。沐言刚刚站起的那瞬间,血液一下流过跪了许久的双膝。麻木和刺痛顿时袭来,实在撑不住,膝盖又“咚”的一声重重磕在地上。一时吃痛不过,清秀的面上刹时苍白如纸,眉头紧蹙起来。
他这样子倒是吓到了文澄。只得背起沐言,向自己的住处走去。到了文澄的住处,文澄小心的将背上的沐言放下。再看他双膝处已是淤青一片,还有星星点点的血点,连文澄看了都是一阵心惊。拿过药膏小心的涂在他双膝处,见他许久沉默不语,问道:“怎么了?”
沐言对他轻轻一笑,“没什么,只是在想,殿下今日为什么会……”
文澄听了,心中亦是茫然。摇了摇头后说道:“其实你也没有做错什么,殿下也不过是迁怒吧。”
沐言摇摇头缓道:“我觉得他不像是在拿我出气。倒像是,在针对我一样。”
文澄手中动作一僵,笑道:“不必想太多,好好养伤就是。以后,你就搬来这里吧。你的伤需要人照顾。”
沐言犹豫一下,仍是点头对他一笑,“那,便有劳了。谢谢你,文澄。”
说罢,便望向窗外萧瑟秋色。若有所思,不再言语。
第八章:生辰
时间又推移过去几个月,亦岚对沐言依旧是冷淡,反倒是越来越器重那日烹茶的侍卫,夸奖赏赐不绝。皇宫之中见风使舵已是常事,一众侍卫宫女往日对沐言的百般讨好都通通换成了欺凌和白眼。唯有文澄,对沐言尽心竭力的照拂关心,沐言心中自是对他感激,当他作最好的挚友。
如今已至冬日。自那日被亦岚罚跪至今的几个月,吃穿用度与以前相差甚远。沐言终日虽落得清闲,仍是消瘦了不少,不过他倒也并不挑剔。几月来,住在文澄那里,得了不少他的照拂已是十分感激知足。
这日,沐言正在岚凌殿外的院子内清扫积雪,望着满园开满的腊梅,才想起来进宫已近一年了。虽不知亦岚对他刻意冷落是在防着何人,但仍觉得他是在护自己的周全安稳。正想得出神,并未注意到一人已经从白雪皑皑处向自己这方走来。
“沐言?”那人已走近,启口唤他。沐言刚还在低头沉思,方才听了这声音抬头去看,脑中顿时“嗡”得一声响,如同晴天霹雳般震撼——来的那人竟然是苏亦岚。
那人只身一人来此,身着一身黑色的貂裘,华贵无比,尽是雍容,看向自己的眼中已然换回了温和澄澈。沐言心中不解,却连忙跪地请安。
亦岚抬手示意他起来,轻叹一声,“你……可会怪我?”
沐言心中莫名泛起酸楚,仍是回道:“属下不敢。”
亦岚心中苦笑了一下。这几个月来,他亦是有苦难言。只得对沐言轻轻笑道,“那便好……”说罢,又从怀中摸出一支通体雪白晶莹的玉笛来递给他。玉中无半分杂质,成色几近透明。做工也是十分精致细腻,笛上还刻着金色的祥龙图案,祥龙蟠于云中,恍若腾空一般。
沐言抬眼去看,微微愕然,却并不敢伸手去接。这龙纹玉笛,定是宫中的珍品吧?亦岚送自己这个,究竟是为何?……
亦岚见沐言这样,只轻轻说了一句:“沐言,生辰快乐。”声音很小,很轻。但在这安静的庭院,也足矣让他听得一清二楚。
沐言心中突的一跳,这才想起自己生辰正是这日。却是别过脸去,略有些羞赧,“属下自己都已忘了,殿下……又是如何得知的?”
亦岚淡淡道:“还是那日,上林苑围场之后,你喝多了酒,自己胡乱说出来的。拿着吧,只当是生辰贺礼了。”
沐言努力回想仍是记不起那晚酒后竟说过这样的话。——毕竟,那样的以朋友相称也是隔了太久了。沐言微怔片刻,仍是接过玉笛,玉笛上还残存着那人的温度,那温度通过手心直暖了心房。试着吹了一下这玉笛,音色清脆动听,如流水般流畅婉转,比起自己的竹笛好了不知多少倍,果然是上品的好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