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亦岚将一封亲笔密函及云符暗中送至府外云影卫处。当日夜里,云影卫一百二十四人全部秘密潜入睿王府内,将府中银两尽数取出,又给府内监视亦岚的侍卫丫鬟都下了迷药,待他们昏睡之后转移出府。当日晚间丑时,亦岚以一把大火烧了睿王府。沐言问其缘由时亦岚也只是一笑,说不想为自己留后路,此后永不会再回来,更不会再重蹈覆辙。自睿王府中逃出,亦岚带着沐言一路向西疾驰。半个时辰后,二人骑在马上于山顶遥望远处的睿王府,仅可见睿王府内外皆烈焰冥冥。由于火势过猛,几十个太监跑进跑出的匆忙救火也仅是杯水车薪。亦岚目光远眺王府的方向,在沐言耳边轻声道:“此后,蟠云就再无睿亲王与忠宁侯了。”一片寂静夜雾中,衬得那声低语更平和安定,如同一片柳叶静飘入湖面。不似感怀,更无惋惜。
次日卯时,暮色散去,天色已微微泛起鱼肚白。未央宫中,康成帝贴身太监张公公照例向鎏金香炉中添上一匙灰黑色龙涎香,后俯身蹑声道:“皇上,卯时了,您该起了。”
隔了一刻,见内殿无声,张公公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下惶恐,后手捧盏茶轻手轻脚转入殿中。刚入内殿,只见皇帝正背对殿门张着双臂,由两名宫女服侍着衣。亦珺微微回头睨一眼张公公,“有事?”
张公公赶忙跪倒将茶奉上,冷汗已是涔涔:“是……奴才确有一事禀报。昨儿深夜羽林副卫来找过奴才,说……昨夜睿王府走水,几十人扑救也止不住大火,王府烧至今晨已成残垣。睿王府内外守卫昨夜均被人下了迷药,羽林守备一时疏忽,睿亲王已经,已经……”
亦珺霍然转身,惊道:“他死了?”
张公公俯身道:“不曾,睿亲王只是趁着众羽林卫昏睡之时……逃了出去。羽林副卫自知失职罪当万死,稍后便亲自来向皇上请罪。”
亦珺唇角划过一丝冷峻笑意,“睿王跑了?呵,他倒是释然。向羽林副卫传朕旨意,朕给他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立刻去将睿王追捕回朝,若追捕不回,叫他提头来见。”沉吟片刻,又补一句:“三日,朕要见到活的睿王。”
张公公本与羽林副卫交情颇深,知要在三日之内生擒睿王实在为难,若只消呈上睿王人头复命便容易多了。不忍羽林副卫被依罪斩首,便斗胆劝了一句:“皇上仁厚慈悲,却实在不必再留睿王性命。奴才斗胆一谏,当年明建文帝输只输在心软,说了一句‘勿伤燕王’的话。皇上何不让羽林将睿王直接……”
亦珺神色倨傲冷漠,冷笑一声道:“你将朕比建文帝?!”
张公公听了皇帝这淡淡一句,浑身立刻如殛雷般一震,叩头道:“奴才不敢!奴才失言,请皇上降罪!”张公公为宫中第一大太监,平日最是机敏能揣掇皇帝所想。如今也惶恐跪倒不住叩头,未央宫众宫女更是从没见过此阵势,都纷纷屏了呼吸跪了满地。
此时,殿外龙涎香飘入内殿,袅袅香烟许久萦绕不去。亦珺闭目轻吸一阵那悠远芳香,方稳下胸中愤懑恼怒。龙涎香贵重无比,为皇家御贡,如今也唯有这一两万金象征至高权位的龙涎香才可稍加平复心绪。过了半晌,亦珺开口冷道:“朕不是建文帝,睿王更不比太宗文皇帝。三日之内,定要抓回活着的睿王。”说罢,便在众目睽睽下转身大步向金銮殿走去。
第五十八章须弥
两日以来,亦岚和沐言二人不间断连夜赶路,却仿佛并无逃亡的紧张之意。天地之大,总会有一隅角落供他们容身吧。从此将己心也抛给这浩瀚天地,再不必受任何地位身份辖制,也已是上天的蒙恩。那日晚间朗月清风,二人并肩策马而行,沐言侧头问他,我们要逃去哪里?亦岚先是一怔,而后轻笑摇了摇头。他过去二十几年的宫廷生活,步步尽是权衡算计,这样没有退路谋划的冒险出逃倒还是头一遭。沐言听罢,反倒是释然一笑,说这样也好,连自己都尚且不知要去哪里,皇帝派来的羽林官兵又怎会猜得到?
连续赶了几日的路,二人早已出了京城,却因毫无谋划与路线而不知现身在何处,那日午后于不知不觉间已进了一处山林。林中山路幽深崎岖,二人骑着马在这沟壑山石之中甚是难行。如此艰难行路约有半个时辰,天色已逐渐阴沉了下来,灰蒙蒙云朵连成一片。不一会儿,瓢泼大雨竟已倾泻而下。雨中山路湿滑,二人不得已只能撑伞牵着马匹前行。跨过溪上一座板桥,只见一座古旧佛寺隐于重重菩提树之间,门上匾额刻着“普度寺”三个铜字。沐言见雨势太大,便拉着亦岚在寺庙檐下躲雨。庙外看门的小沙弥只当他们是过路的旅人,便帮他们把马栓好,邀他们进到寺中避雨。
许是因这一场倾盆大雨,今日前来普度寺中做功德的香客出奇的少。亦岚沐言二人进得寺内,方才那看门的沙弥立刻端上了两杯热茶请他们暖身子。平日王府中喝惯了贡茶的灵敏舌尖要一下子接受这山野中毫不讲求口感的粗茶实在有些困难,但二人道谢过后却是心照不宣的慢慢饮尽了这一杯。
亦岚转头望着寺内正中所设金塑的菩萨佛像,虽是慈悲眉目俯视人间,却又带着淡淡的疏离神态。他起身递了香火钱,道:“既已进了佛寺,就顺便上柱香吧。”
那看门的沙弥接过香火钱,躬身指引亦岚来到佛像前,后又唤了寺中另一沙弥出来递香。后出的那小沙弥见新来的二位香客衣衫质地上乘,驾马出行,只道是哪个贵胄商贾家的公子在游玩赏景。平日他最是看不惯这等纨绔公子,上前给亦岚递香时便半是轻薄半是卖弄的说了一句:“佛家最忌贪爱痴嗔。施主若要求愿,还是不要在佛祖面前求财求姻缘得好。《妙法莲华经》中有云:‘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施主还是不要愚迷于三界之享,不知出离。要想早日登往极乐,还要一心向佛,修习禅定,斩断凡念才是。”
亦岚上前取了台上净瓶,一边娴熟的将净瓶中水向手心中倾倒一些,一边对那小沙弥淡淡笑道:“佛家讲求博爱慈悲。但若断除爱,又何谈博爱?佛家本曰戒除贪痴嗔念,但如师傅这般贪于佛法,痴于禅理,不也算是另一种‘贪恋痴迷’吗?此本为悖论,无可解。佛本为道,道法自然,何须强求?今日求愿,只想托普度寺的名字为我蟠云祈福。只愿新君圣明,行勤政仁政以普度众生芸芸,使天下臣民百姓得以祥和安乐。”
那小沙弥道行尚浅,听亦岚一席话更是似懂非懂,顿时哑口无言。亦岚这时揭开香盒盖子,取出香点燃后添入香炉,又顶礼合十向那尊佛像心诚一致拜了三拜。瑞烟袅袅上升中,亦岚转头望望寺外雨幕,对沐言温言道:“雨下得小了,继续赶路吧。”
沐言起身点点头,正要同亦岚走出寺庙之时,只听身后那小沙弥突然开口颤声道:“敢问施主名讳?小僧方才无礼还望施主宽恕……施主如此精通佛法,道行深厚,可否容许小僧将施主引见与我寺方丈?”
亦岚还未开口,又听身后传来一个肃穆沉稳的老者声音,“法照,休对檀越无礼。”
方才那小沙弥向后稍退一步,低目道:“是,师父。”
亦岚见普度寺方丈已出,转身轻轻一揖,仍是一笑道:“多谢寺中暖茶款待,现在既已为佛祖添过香,就先告辞了。”
老方丈神色不卑不亢,合掌平和道:“檀越好走。”
亦岚不经意见佛寺壁画上所绘的西方极乐,低头淡淡一笑,对沐言轻道一句:“我们走吧。”便出了普度寺。此生他已陷了愚痴贪爱不可脱,也仍有许多惦念留恋。但眼下这人,正是他的须弥极乐。有这人伴于左右度完余生,纵脱不得六道轮回之苦,又有何妨?
他二人走出普度寺后,老方丈仍望着他们背影伫立良久,慈悲目光仿佛已洞悉了一切。门外绵绵雨幕将他二人与这寺庙隔绝开来,隔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老方丈闭目轻道:“此二人绝非凡类。”
那小沙弥在一旁奇道:“师父可有卜出他们是何人?既非凡类,何不劝得他们在寺中多留片刻?”
老方丈轻轻摇头,幽然叹道:“我寺留不住更留不得他们。万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冒险出逃,又途径我寺,如此亦是天命,不可违。”
那小沙弥更是疑惑,还欲再问,寺中方丈却已是转身回了寺中,闭目再不言语。
第五十九章:伐夷
这日已是羽林追捕回睿王的最后期限。这日清晨,天边已泛起了丝丝亮光,晕染出满湖碎金。湖面两边杨柳低垂,两匹良驹正低头在草地上吃草。天边云淡风清,清爽恬淡,空气中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雾霭中,隐约可见沐言正手握一根鱼竿坐在河岸悠然垂钓。
亦岚从他背后走来,提衣坐到他身侧,问道:“怎样?钓上了几条?”
沐言回头看他一眼,幽幽道:“一条也没钓上。”
亦岚淡笑一下,从衣襟中掏出一包油纸包的东西递过去,道:“那也辛苦了,吃点东西吧。”
沐言点头道一句“当然辛苦。”而后接过去打开那油纸,里面竟是几个热腾腾的小笼包。沐言咬了一口,奇道:“好香,比御膳房和王府的厨子做的还好吃。”说着,又将那油纸包向亦岚那边推了推:“很好吃,尝尝。”
亦岚推辞刚刚已经吃过了,便只笑着摇头看他吃。沐言又吃了一个小笼包又将油纸包好放在一边,道:“我也吃饱了。”而后也弃了鱼竿向亦岚这边挪了挪,仰面躺在草地上,闭目道:“再睡会儿,鱼都没睡醒当然钓不上。”
———谨以此纪念我家楼下那家超级超级无敌好吃的杭州小笼包。(^O^)———
他刚闭目休憩不过一盏茶时间,草地上两匹骏马忽然间开始双蹄悬空踢蹄起来,两匹良驹向来温驯通灵,如今却不安的发出声声高亢嘶鸣。沐言睁开眼睛回头一望那两匹马,后询问道:“它们,是怎么了?”
亦岚起身侧耳,只听远处草丛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来者约有数十人,且来势汹汹,个个武艺高强,想来是奉命缉拿他们的羽林卫。亦岚神色一凛,道:“快走,追兵已经追来了。”
沐言匆忙跨上马,随着亦岚向前策马疾驰。上了旁侧一座小山向四下俯瞰,只见一队羽林卫正来势汹汹,向山顶风驰而上。尽管胯下两匹良驹也是疾若雷电,却奈何敌不过众多羽林卫四面夹击。为首的羽林统领立于马上,道:“我等乃奉皇上之命前来,还请睿亲王交出云符,随我等返京面圣,莫要让属下为难得好。”
他话音还未落,便有四枚羽箭向他这方疾射而来。随即便是他身后另三名羽林惨叫着坠跌下马的声音。正值千钧一发之际,那羽林统领迅速挥剑击落了那支羽箭,那支箭就此钉入地面,箭镞竟已尽没。他低首看了看中箭跌落下马的三名部下,箭伤虽都不在要害处不伤及性命,却也无法继续上马追捕。那羽林统领看向手持箭弓的沐言,面稍有愠色道:“皇上只吩咐追捕活着的睿王,却未说过‘勿伤睿王’的话。若再敢放一箭,睿王则未必能毫发无伤的返京了。”
此刻,亦岚似是不经意的向沐言投入一个眼神。沐言先是愣了一愣,犹豫片刻而后缓缓将箭弓放下,从怀中摸出那枚白玉云符。那羽林统领方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公子当属俊杰。”他话音才刚落,却见沐言将那枚云符狠掷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便摔得粉碎,亦岚方对他轻轻一点头。那羽林统领怔了片刻,后咬牙道:“既然如此,休怪属下失礼了!”
说罢,便冷剑出鞘向亦岚这方直直袭来。不过电光火石间亦岚剑出寒光一闪,挥剑抵了这一下,那羽林统领脚尖一点马背腾空跃向亦岚这方,二人就此刀剑相交打斗起来。亦岚出手招招狠决凌厉,不过十几招式下来,那羽林统领就已有些支持不住。最后一招剑法落下,竟是被亦岚逼退剑尖直抵喉咙。
那羽林统领面色微变,道:“属下不才,却也算是陛下朝中一介命官。睿王若是在此杀了属下,皇上面色难看,对睿王怕也不利。”
亦岚听罢此言,面上仍是平静,轻笑一声后反问他道:“皇上此番派你前来,怕也不过是让你来将功折罪的。你即便为羽林卫总统领,若我在此杀了你,你说,皇上可会杀了我替你抵命?”那羽林统领面色瞬时又白了几分,亦岚却已回手将剑收入鞘中,道:“罢了,我可以不杀你。恰我也有事要与皇上相议。放沐言走,我随你们回京面圣。”
沐言听此猛得收紧马缰,方才惊道:“不可!——”就见亦岚向他轻轻摇一摇头,拂过他时在他耳边低语道:“无妨,我会平安回来。去找云影卫,他们认得你。”便扬鞭驾马与那队羽林卫疾驰而去。
此刻京师未央宫中,亦珺正高坐龙椅之上,手握那枚被掷碎的云符沉思把玩着。数日之前羽林统领差人将此云符提前呈上回禀,他才了然睿王这次的决绝与破釜沉舟。这皇帝之位原是五哥传给自己的,他可以给他为皇帝兄长的尊荣与恩泽,却要先得到他的屈从臣服。权势是如此让人欲罢不能的东西,哪怕五哥是真的觊觎他的皇位,怕都不会令他如此震怒痛恨,而五哥竟是宁肯将云符掷碎被逼至绝境也不愿将云影卫交与他!他才是坐在龙椅上的人,任何人都需向他伏首称臣!想到此处,心中更是烦愤难平,一把边将那云符碎片远远扔到了殿下。这时,安公公手捧一檀木锦盒进得殿内,问道:“皇上震怒是为何故?”
亦珺抬首望向来人,看清是安公公后对他冷道:“你来做什么?!”
安公公双手捧上那檀木锦盒,缓缓道:“老奴知皇上已下令追捕睿王回京,故而将太皇太后遗诏呈与皇上过目。”
“什么?!”亦珺霍然惊心,也顾不得身份,亲自起身下阶,双手微颤接过遗诏。打开遗诏匆忙看过,拿着遗诏的手竟是一点点收紧,敛了惊异神色,抬手便是狠狠一巴掌打过去,怒不可竭道:“大胆奴才竟敢伪造太皇太后懿旨!堂堂一国太后,岂会将遗诏交与你一介下贱奴才代为保管?!”
安公公被这发狠的一巴掌打得嘴角都溢出了丝丝鲜血,却是一脸平和的微笑起来。他自幼净身入宫,在尔虞我诈皇宫中数十载,自是知道今日此举必将使自己不得善终。只是他从睿王儿时便侍奉其左右,虽未曾读过几年书,却也是懂得报恩与忠耿的。见方才皇帝面色有一瞬的惶措,安公公顿时了然一笑,平和道:“这遗诏是真是假,皇上心中已早有定数。能完成太皇太后临终嘱托,最后助睿王一臂之力,老奴死亦无憾,有脸去见太皇太后了。”
亦珺拿过案上茶盏便向他额角砸去,怒视他吼道:“左不过一下贱奴才,何谈忠孝大节?!来人!把他拖出去,斩首示众,曝尸三日!让人都看看,伪造太皇太后遗诏就是这等下场!”
亦珺话音刚落,立即有两名内监进殿来将安公公拖了出去。半晌之后,亦珺方才定心下来,定了定神后吩咐:“备轿,朕亲自去趟寿康宫。”
第六十章:冰释
太皇太后薨逝虽已有数月之久,但由于皇帝特殊下了敕令,寿康宫内摆设才一如往常。亦珺面色冷沉进得寿康宫内,两侧宫人跪地行礼他也丝毫不顾,直奔殿前凤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