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罗霁带着泪痕的脸庞时,全世界都寂静了,然后是五脏六腑被绞碎的错觉。小时候,就算被摔得很惨,那个人也不会掉眼泪。他说那是身为男孩的自觉。所以,那个时候他为什么会哭呢?只是那样想而已。
“我们是兄弟啊。”黎辉的声音里不带任何起伏。
“自欺欺人是弱者才会有的表现。”孙雨晴说。
“自欺欺人。”黎辉把头埋在被子里。他是真的搞不明白。如果没有孙雨晴的提醒,他毫无疑问的会把罗霁当兄弟。十几年的相处,他已经成了跟空气一般的存在。习惯成自然,也就没有去考虑那么多。可是友情和爱情毕竟是不一样的。如果那个人结了婚,或者自己结了婚,他们也就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呆在一块。另一方面,罗霁的想法呢?他们都是男人,百分百的男人。
在黎辉翻来覆去的时候,咻的停电了。
窗户被风刮得劈啦作响,不时有巨雷落在不远处,发出轰隆的响声。房间里却静的可怕,和外面是两个世界。突如其来的孤独感让黎辉爬起床,“又打雷又下雨又刮风,蜡烛呢?”像是说给自己听。
“霁,我没有打火机。”黎辉推开罗霁半掩的房门,里面漆黑一片。
没有回答。
“睡着了?”
还是没有回答。
黎辉蹑手蹑脚的走到桌子边,借着手机里的手电筒点了蜡烛。微弱的烛光照亮整个房间,罗霁蜷缩的身子,睡得很沉。
“你是多没有安全感啊?”黎辉凑近身子,轻声道。
沉睡中的罗霁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做着不好的梦。往日里轻抿的薄唇此时微微开启,伴随着呼吸轻轻翕动。
莫名的安心感。只要在这个人的身边,就好像什么也不怕。
像是要确认什么,黎辉轻轻点了那个人的唇。
内心深处有什么满溢了出来。
那感觉只是一秒。
下一秒,黎辉觉察到那人高于平常的体温。又伸手探了额头,黎辉冰冷的手掌让罗霁不舒服的闪开。
“真的发烧了?该死!”黎辉低低的骂了一句。
现在是半夜,黎辉带着忐忑的心情去敲刘向阳的房门。刘向阳没有睡,正拿着手机玩小游戏。看到黎辉一脸焦急的样子,还以为台风把窗门刮掉了。
“罗霁发烧了,你这有退烧药没?”虽然是询问,但刘向阳觉得如果自己说没有,那下一个躺在床上的会是自己。
“你等等。”刘向阳转身进了房间,悉悉索索的找了一阵,拿了两片胶囊和一支体温计。
“只能吃一粒。”刘向阳道:“有什么帮忙的直接喊我。”
“谢谢。”黎辉第一次觉得刘向阳其实人不错,除了嘴巴有些毒。
罗霁被喊醒,迷迷糊糊地测体温,吃药。
“难受?”黎辉小声用浸过温水的毛巾敷在罗霁的额头上,小声问道。
“嗯。”罗霁诚实的点点头,“又冷又热,说不清楚。”
“喝点热水?”
罗霁摇了摇头。
黎辉觉得自己很没用。可是照顾病人,是自他出生以来的第一次。
“你先去睡觉吧。”罗霁道,黎辉在身边他睡不着。
“我不困。”黎辉道:“你睡吧,睡着了就没事了。”
“怎么有点像哄小孩啊。”罗霁笑了说。
黎辉涨红了脸,好在在烛光下看不清楚。
窗户被风刮得咣当作响,强烈的晃动下他们甚至觉得下一秒整个房子就要被刮走了。
“风好大。”罗霁说。
“嗯。”黎辉全副心思都用在更换毛巾上,随便敷衍了一句。不知道是因为敷着毛巾的关系还是退烧药发挥作用,他摸了罗霁的额头,感觉温度没之前那么高了。原来用毛巾散热真的有用?之前看电视剧的时候吐槽什么来着,实践出真知啊。
罗霁觉得眼皮异常沉重,放任自己睡着前似乎听到黎辉说了一句“真是笨蛋。”
骂谁呢?罗霁想。
“你们两个,到底是谁生病了?”当第二天刘向阳看到黎辉顶着个鸡窝头,两只黑眼圈加上一脸的疲倦时,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穿越到“行尸走肉”的片场了。
“一晚上没睡?”
“嗯。”黎辉揉了揉脖子:“斗了一晚上的地主。”
“停电了还能斗地主?”刘向阳贱贱的口气。“看不出来啊。”
看不出来你这小子还挺义气。刘向阳想。
下午的时候赵梦琪来了,带着煮好的瘦肉粥。罗霁睡了一天,烧已经退了。醒来的时候黎辉不在房间里,刘向阳说那小子守了你一晚上睡觉去了。罗霁笑笑,也没说什么。
“你小子真是好命啊。一生病这么多人看着,那会儿我发烧39度,快烧死了,晕在房间里,醒来后还是自己撑着去医院的。“赵梦琪撇了撇嘴,认真的语气听不出真假。
“您老人家真是命硬啊。”刘向阳附和道:“你不是药剂师么,不会自己吃药?”
“那会儿我还不是药剂师。”赵梦琪道:“不过生病还是需要照顾的。生病的人特脆弱。”
刘向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赵梦琪一眼瞪了回去。
罗霁此刻觉得自己很幸福。
自从知道自己的性取向后,他一直活在自我怀疑和纠结里。看了很多相关的书籍,也在网络上浏览了许多相关的资料。他知道这不是病,可却是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随时会把自己吞噬,然后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不敢和身边的人说,更不敢和父母提起。可是眼前的这两个人,他觉得就算此时他公开自己的秘密,他们也能笑着去包容他。不单单因为他们善良,还因为理解。
赵梦琪在黎辉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应该已经察觉到什么了。他嵌在眼里的泪水是那么的明显,可是她却选择视而不见。后来,她总是有意无意的问起关于黎辉的一些事情,罗霁都一一如实相告。她只是静静的倾听着,不置可否。而刘向阳呢?罗霁摸了摸鼻子。他大概会以为自己是在开玩笑吧。毕竟在他的世界里,同性爱是遥远存在着的,就跟科幻电影里的外星生物没什么区别。但自己为什么就这么坚信呢?坚信这样的人会站在他这一边。虽然这个社会已经越来越开放,但实际上真正能接受的人却是屈指可数的。而且他们也并不打算深入去了解这个群体,仅仅是停留在知道的层次上。这是自己没办法改变的事实啊。罗霁想。
“霁,霁!”刘向阳把手上的抱枕扔过去,他坐在罗霁的床上,晃荡着双腿。“想什么啊。”
“我在想,能遇到你们,真的很好。”
第七章
黎辉反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这几天尤甚。
比如总会盯着某处发呆,时而开心的傻笑时而纠结地叹气,又比如总会突然喊罗霁的名字,得到回应后又欲言又止的闪烁其词。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罗霁终于放下手中的单词本,忍不住问道。
“什,什么话?”黎辉涨红了脸,说话都不利索了:“没有啊。”
罗霁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饶有趣味的看着他,也不说话。
黎辉心脏像捣鼓般响着。紧张地朝罗霁望过去,在眼神对上的刹那又马上移向别处。要告白了吗?现在就坦白吗?虽然黎辉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但是对方呢?对方对自己抱有的感情是哪一种暂且不说,告白之后怎么办也是问题。会变成情侣吗?他没有谈恋爱的经验,罗霁自然也没有。两个男人谈恋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而且作为朋友呆在彼此身边的时间是那么的长,两个人也已经知根知底,突然从朋友变成情侣会不会很奇怪会得到祝福吗?遭到外力的阻碍还能坚持下去吗?
黎辉被一连串的问号砸得头昏脑涨,太多的疑惑,太多的不确定性。
而在罗霁看来,黎辉确实有着亟待解决的问题,只是他不说,那就一定有他的理由。不刨根问底是彼此日渐形成的默契,这一点,罗霁自然不会去打破。
两个人各怀心事的坐在房间里,白色的窗帘被微风轻轻撩动。
像这样的时刻曾有过无数次,可现在黎辉却浑身不自在起来。
“我说,随便说些什么吧。”语气听着就像讨糖吃的孩子。
“嗯?说些什么呢?”罗霁随手翻着手里的单词本,现在他是一个也背不下来。
又是一阵沉默。
“梦琪和刘向阳怎样?”像是突然想到的话题。
“什么?”罗霁有些诧异的转过头,问道。
黎辉在低头刷着手机,也不知道在玩些什么。
“好不好呢?他们要是在一起的话。”黎辉的语气听着就像谈论天气一般自然。
“他们?在一起?”罗霁瞪大了双眼,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只是他们似乎并不是那种关系。
“我是问,你觉得他们在一起的话好不好?”黎辉微微涨红了脸。
“吓死我了。我以为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呢。”稍稍舒了口气,“我觉得好不好这不重要,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罗霁的八卦天线立马竖了起来。
“什么不重要?”黎辉脱口道。
“哈?”
“他们都是你的朋友不是吗?那你就必须客观的给他们分析分析。像家庭背景啊,性格啊,你看,他们从小就玩在一块儿,要是成为情侣那能成吗?”黎辉憋了一口气把话说完,闹了半天这人还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理解能力不能更低了。
罗霁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他还是不明白。
“我觉得他们没那个意思。”隔了半天,罗霁终于醒悟般地回答道:“你别八卦了好吧。”
“不是,你,你…”黎辉你了半天,险些没背过气去。
赵梦琪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不好意思。”翻着刚到手的宣传手册,她又再确认了一次:“一等奖的现金奖励真的是5000元?”
“嗯。”同行的好友点了点头:“想参加?”
“5000元啊。”赵梦琪嘴角抑制不住的翘起,“参赛资格没有限制的吧?”
“那倒是没有,不过在决赛之前还有一场淘汰赛。你真要参加?”
“嗯。怎么样?一起吧,组个团队。”赵梦琪劝说道。
“不,我不会。”友人连忙摆了摆手。“我连沙雕都没见过,更别说去比赛了。”
“其实我也不会。”赵梦琪笑道:“不过我知道有一个人会。”
那个人是刘向阳。
身为艺术生的刘向阳其实也没做过沙雕。只是赵梦琪觉得,艺术都是相通的。既然会做雕塑,那自然也会做沙雕。毕竟沙雕也是雕塑的一种,只是比较巨型而已。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
和制作其他雕塑不同,刘向阳不能太斤斤计较那些他认为十分重要的细节。
“我说,这是第几次崩沙了?”赵梦琪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头顶上已经冒着热气。
“喷壶。”刘向阳直接无视赵梦琪,朝罗霁伸出手。
罗霁和黎辉坐在帐篷里,他们前两天还活力十足的帮忙铲土和提水,现在却像两只慵懒的癞皮狗趴在地上,只差吐着舌头散热。
罗霁恹恹的踢了黎辉的脚,“你去。”
“不要。”黎辉用手臂遮着眼睛,海滩上的紫外线不是一般的强烈。
“那些人是专业的吧?”
赵梦琪的声音让其他三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聚集在一处。
参赛的选手出乎意料的多,他们中甚至不乏从外地赶来的爱好者。黎辉曾说他在网络上有看到相关的帖子,里面响应的声音挺多。沙雕虽然起源于美国,但近年来由于旅游业的发展,商家们又窥见了其中的商业价值,作为旅游项目之一推广倒十分迅速。但专业的艺术家其实并不多。所以,当他们在一群堆泥沙的人群中发现“高手”时,其惊诧程度不低于在此处遇见心目中闪闪发光的偶像。
“高手们”已经用木制的模型把沙夯实,现在正自上而下的雕刻着类似于希腊美人鱼的雏形。
“好厉害啊。”罗霁感叹着。
“你小子不要长他人志气行不行?”赵梦琪内心佩服归佩服,可眼下最重要的是比赛,而比赛最重要的就是信心。
与此同时,“高手”里面有个年纪相仿的小伙子似乎发现了他们的目线,正朝着这边打招呼。
就像条件发射似的,黎辉也举起右手来。
“啊。”赵梦琪突然钻进帐篷里,小声说道:“你过去和他们聊聊,看看有啥秘诀。”
“什么啊,这哪有什么秘诀。”黎辉疑惑道,卧底这种高情商的角色他向来有些不屑。
“喂,你看看我们的作品,连半成品都算不上阿。除去今天只剩下两天时间了,怎么样?你去不去?难道你眼睁睁看着我们被淘汰?”
声音虽小,但还是一字不漏的传到了刘向阳的耳边里。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太阳把那张国字脸晒得通红。
本来完成度不高已经让他的心情十分沮丧,再加上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赵梦琪一番话无疑点燃了导火线。
“赵梦琪!”
赵梦琪知道自己闯祸了。
刘向阳平时跟你嘻嘻哈哈打打骂骂的说明他把你当朋友,所以一般的毒舌尖酸刻薄的话他自然可以忽略不计。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而刘向阳的软肋就是,对他在艺术领域能力上的质疑。
赵梦琪是知道的。
自刘向阳记事以来,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在经营着旅馆的同时又痴迷于绘画的有趣的人。
他会经常带着刘向阳坐在海岸边的夕阳里写生,会跟他说一些出外写生时遇到的有趣的事情。
刘向阳永远记得他第一次打开自家楼下储藏室的那一刻,空气里混杂着新鲜染料的味道,桌子上铺满用铅笔勾勒的草稿和四处散落的画笔,各式各样的书籍被推到一处。临街窗口的画架前面坐着的那个人,仿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刘向阳希望他能回过头来,朝自己微笑,或者走过来摸摸自己的头,就像以前那样。可是,那个人始终没有,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
当芸姨留着眼泪跟刘向阳说,他的爸爸再也不回来的时候。刘向阳意外的冷静。为了写生而云游四海,以对绘画和艺术的追求当借口来拒绝承担该属于自己的责任,刘向阳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就算那个人曾经深深的影响着自己。
“我和那个人不一样。”十八岁的刘向阳在决定报考艺校的时候对芸姨说,“他想当高更,而我只是想画画。”
所以,刘向阳不在乎被小刀划破手,也可以接受削铅笔磨成的老茧,更可以一连十几小时坐在画架前,直到腰酸背痛才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他只想证明,好好生活着,也可以搞艺术,当画家。
而艺术生,并不是那么好当的。不被认可,便一文不值。
“去他的艺术天分。”刘向阳喊。
罗霁把冰镇的饮料推到刘向阳面前,他的脸色似乎还不是很好。
“梦琪她,没有其他意思。”小心翼翼的试探着,这不是他第一次当和事佬,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那你说她是什么意思?”
“她只是着急。”罗霁也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去解释,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更加不知道该从何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