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笺枫微微一怔,随即便答:“有,在厨房,我去拿。”
等他拿着酒壶回到院里,沈叶正跪在地上,借着阴冷的月光用锉刀把骨架磨成粉,那神情活像正待宰杀生灵的屠夫在磨刀。
见此情景,韩笺枫吓了一跳,一激动差点把酒壶扔出去。沈叶听到脚步声抬头去看他,手上动作没停,下巴一指他手上酒壶:“酒,拿来给我。”
韩笺枫“哦”了一声,将酒壶递过去,沈叶二话不说一口气喝了大半壶。酒壶放下,眼睛里绽放出了光彩,熠熠生辉,继续加紧磨碎了骨架。
韩笺枫瞧着他那个神情,神经质的亢奋,越发符合一个瘾君子该有的状态。他自己也不知该做什么,只一声不响地看他磨碎那具骷髅。心中暗暗觉得自己胆可真大。转念一想,自己连穷凶极恶的活人都不怕,也不知道有多少命就丧在他一双温软修长会拉小提琴的手上,此时怕那些古灵精怪作甚,左右沈叶实在帮着他,有什么好怀疑的。又想到沈叶生在降师家族,若不是为着自己,恐怕毕生都不会愿意碰这些玩意,转而又愧疚心疼起来。
他缓步走过去问:“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沈叶又灌一口酒,酒壶见底,神情木然硬邦邦地说:“帮不上,还有酒吗?鸦片也成。”
家里没有存酒,韩笺枫决定去酒铺里打一些,不知为何,他不想再给沈叶喂鸦片。等他回来的时候,沈叶已经将骨架磨剩下一个骷髅头。掰开骷髅下巴,里面一片光明,竟然藏了颗鸽卵大的夜明珠。凑近了看,又像颗通体透明的水晶球,散发出的光十分柔和。沈叶将那东西收好,毫不犹豫地砸碎头骨,磨粉装进一方匣子里。
接着他从目瞪口呆的韩笺枫手里接过酒瓶子,边灌酒边往里屋走。和干净了酒瓶子里的残酒,沈叶一头扎在炕上倒头就睡。韩笺枫愣了半天,忽然心疼他起来,一声不响地帮他盖上被子,躺在他身边却是一夜无眠。
沈叶凌晨时分醒了,摸到床头酒瓶又气吞山河地灌下去,末了瓶子一推,却睡不着了。仰躺着朦朦胧胧半眯了眼睛,白皙的皮肤上染了红霞。韩笺枫翻身帮他盖上被子,正巧看见他这副霞光满面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在他红扑扑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沈叶顺势蹭上他掌心很慵懒地“嗯”了一声。
韩笺枫被他“嗯”得一瞬间就热血沸腾,忍无可忍地抱紧沈叶亲吻起来。沈叶被他惹得不得清净,着恼地抱怨:“你别闹,我还没醒酒。再说今晚还有正事。”
韩笺枫温柔地笑道:“咱们现在也是正事。这不正好,我来帮你醒醒酒。”搂着他继续纠缠。沈叶被他厮磨得觉出了舒服,不由得借酒装疯,随着他胡天胡地地撒了场欢。
待到日上三竿,两人清醒过来,倒相对无言,没有话说了。晚上将要进行的“大事”,在二人心上笼罩了一层沉重的枷锁。沈叶深吸口气,暗叹:又要害人了。不由得感到一阵窒息。
74、再次暗杀
最近赶上荒年,得病的人很多,满洲的各个医院总是人手不够,特别是外国人开的医院,常年地招收西医。以沈叶的本事,很快就混进了德国人开的医院。
加藤博人的病房向来守卫森严,沈叶很怕撞上认识他的人,为了躲避盘查,每天工作格外惫懒,之前在医院混了几个月还是名见习医师。数月下来,除了勉强糊口的薪水之外,唯一的收获就是得知了加藤博人加护病房的具体位置和一身白大褂。
凌晨两点是人最困乏的时候,此时最易松懈。整座医院壁垒森严,从上到下全是关东商社的人马严防死守。要想再次刺杀加藤博人,韩笺枫唯一的优势就是沈叶这个大夫可以当作内线。
沈叶推着摆满各色药品的手推车缓缓往走廊深处挪。一个面目凶狠的卫士打着呵欠走过来,恶声恶气地盘问:“你干什么的?”
沈叶一团和气地笑了:“医生,查房。”掌心的水晶球流出妖异的紫光,“带我去加藤博人的病房。”那名卫士像木偶一样立刻让出道路引着他往前走。
沈叶仗着催眠术畅通无阻、所向披靡,一路顺畅地进了加藤博人的病房。加藤博人在催眠的作用下睡得格外沉重。沈叶一撩推车上盖着的白布帘子,在车下面藏身的韩笺枫钻了出来。
沈叶对着水晶球聚精会神地施展降术,韩笺枫带了消声器的手枪枪口已经对准了加藤博人心脏的位置,只要子弹射出去,他便可以无所顾忌地带着沈叶浪迹天涯。至于小叶子,他做了妥善的安排。等他们安稳了,再找机会接孩子到外面闯世界,从此再不用回满洲。
千钧一发之际,病房门吱呀一声忽然被推开,二人下意识地齐齐看过去,皆惊呆了一瞬,来人竟然是身怀六甲的加藤雪莱。两方人都愣住了,韩笺枫最先回过神,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加藤博人胸前顿时绽开了一朵血花。加藤雪莱见状,张了张嘴,可是半天没叫出声,而是向后一仰眼睛一翻倒了下去。
沈叶受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韩笺枫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该顾哪一头,定了定神决定先顾沈叶撤退。沈叶一摇头,“我没事,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走。”
韩笺枫扶着沈叶匆忙往出撤,瞧一眼瘫倒在地的加藤雪莱迟疑了片刻,只见她腿间鲜血触目惊心。
沈叶凑近他沉声问道:“你要她死还是活?”韩笺枫犹豫了一下回答:“她毕竟是我一手养大的,我不想杀她。”沈叶咬咬牙:“不想让她死,就带她一起走。医生被催了眠,不到天亮醒不过来,她现在的情况恐怕挨不到那个时候。”
韩笺枫将加藤雪莱从地上打横抱起,雪莱似乎恢复了知觉,喃喃低语了一声:“师父……”韩笺枫心一软决定救她一命。
韩笺枫三人回了藏身的小院,将加藤雪莱横放在炕上,浓郁的血腥气味渐渐弥漫开来。沈叶捂着嘴咳嗽了两声,低头一看,满手的血点子。他在降术上的修习一向松懈。修行不够,只得借助先人的修为。方才分神,没来得及收回的咒术带着磅礴气势反噬回他自身,已然受了不轻的伤。
被降术反噬无法化解的降头师在未来的日子里只有一个下场,一点一点被病痛折磨逐渐发疯至死方休。
沈叶心念及此倒是平静下来,人各有命,他打定主意明日便偷偷离开慢慢等死,决计不拖累韩笺枫和小叶子就是。至于金陵香雪那个美梦,也只能是美梦,能得到至亲至爱之人一个口头承诺,此生足矣。
韩笺枫走过去凑近沈叶关切无比地问道:“你怎么样?”沈叶暗自攥紧拳头一摇头:“我没事,你去打盆热水。”
韩笺枫端着铁盆进来的时候,正赶上加藤雪莱阵痛开始,她扭曲着面孔神情痛苦地发出低吟。看见韩笺枫进来似乎神志清明起来,朝他那个方向伸出手去。
韩笺枫会意地握住她伸过来略显细瘦单薄的手掌,看她那种饱受折磨痛苦万分的样子,忽然心疼起来。
随即想起初遇雪莱的情景,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眼巴巴地望着他无助又可怜,那时候韩笺枫也不过十六七岁,当即将她带回雪园亲自教养。昨日之事历历在目那时候真当她是小妹妹一样费心,可惜羊肉贴不到狗身上,这个美丽的小女人终究还是辜负了他一番心血,心疼之后只感到一阵隐隐的凄凉心酸。
加藤雪莱抓紧他的手,咬着一口皓齿低叫一声:“师父……疼……”韩笺枫这辈子没亲眼目睹过这种事,顿时慌了,方寸大乱地安慰:“我知道,我知道,不生了,疼就不生了。”
沈叶不是妇科圣手,也没有过什么接生的经验,但他出于职业天性,倒是十分冷静地做出了明智决策。怒吼一声:“韩笺枫,你别在这给我添乱,赶紧滚出去!”然后毫不留情地一脚把韩笺枫踹了出去,碰地一声摔上门。
加藤雪莱受了惊吓气血逆流,似有难产之兆。沈叶心往下沉,不禁问道:“你跟孩子恐怕只能救一个,你是要自保,还是……”
她身下被褥已经被污血浸透,浑身颤抖不止,断断续续地嘶声哀求:“不要管我……救孩子……我跟师父的孩子……求求你……帮我救救他……”
沈叶如遭雷劈浑身都僵硬了。加藤雪莱说得含糊,但是他却将每一个字都听得真真切切,浑身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
他这辈子大概只下过这么一次狠心,几乎带着玉石俱焚的心情,恶狠狠地想:“这个女人太危险,要是她过不去这一关,也只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我。”目露冷光地把婴儿生拉硬扯了出来。
加藤雪莱倒在炕上昏了过去,但是气息尚在。沈叶不再管她,托举祭品一样擎着婴儿去找韩笺枫。
他把孩子塞给韩笺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的儿子,加藤雪莱说这是你的儿子。”
韩笺枫顿时被五雷轰顶,呆呆地看了看婴儿,又看了看沈叶,含含糊糊地自语:“怎么可能……我……我……”了半天没有了下文。
75、两相对峙
沈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韩笺枫见他离开也慌张了,放下婴儿手忙脚乱地追了他半条巷子,边走边说:“沈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走,你听我解释!”
沈叶忽然就停下了脚步,韩笺枫始料未及,秀挺的鼻尖差点撞上他的后脑勺。沈叶回过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你解释吧。”
韩笺枫面对着他一张神情决绝的苍白面孔,张了张嘴,忽然觉得无话可说,总不能说自己身不由己绝非自愿。仿佛怎样说都不合适,怎样都无法辩解。
沈叶盯着他,森然目光几乎在韩笺枫脸上烧出两个洞,忍无可忍地低吼一声:“解释啊……”
韩笺枫直着眼睛只是悲戚地吐出一个“我……”字。
沈叶凄然冷笑一声,再也不看他,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韩笺枫目送他离开,失魂落魄地靠着墙根,心彻底空落了。
不知不觉,太阳西沉,傍晚时分,韩笺枫才记起加藤雪莱新生儿还在他藏身的小院,无论如何也需回去看一眼。
残阳如血,映出一地的惨淡。他迈开步只觉得两腿似灌了铅,不大听使唤,他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晃地回了小院。
仰望天际,长长地叹了口气,感觉身心疲惫不堪。雪莱跟孩子总不能一直扔在那不管。天上一抹残阳,一轮残月,正是日月交替的光景,日月光芒的映照下,却是一片萧索景象。
韩笺枫一向是有主意的,临危不乱,很少有慌张的时候,此刻却内心一片茫然。加藤雪莱这个昔日爱徒今日仇敌还有刚刚出生的亲骨肉,他真不知道该将他们如何处置。
他游魂似的站在门口,伸手推开门,猛然发现室内居然点了盏油灯,屋内的血腥气淡了些许。
韩笺枫本能地握紧了手枪,上膛之后轻轻将木门拨得再开阔一点。室内油灯火光如豆,昏黄的灯光下,朦胧幻化出一抹单薄的人影,犹如魑魅魍魉,一动不动神秘邪气。
韩笺枫持枪对着那鬼影一步步缓缓凑近,离得越近那影子轮廓愈加清晰起来。“鬼影”身后又现出一抹灰蒙蒙略高大的身影。暗黄的灯火下,寒光一闪,在静谧诡异的空气中,略有金属的轻响声,细微地入耳。
韩笺枫定睛一看,是一管小巧的德国手枪,枪口正对准了他。再看那手枪的主人,他吓了一跳,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那人单薄苍白面貌清俊,双目寒光森然,一脸肃杀,正是赫曜霆。身后跟着凤梧面无表情有如一尊雕像。
赫曜霆见他进来坐姿未变,依旧腰背挺直,正襟危坐。只轻轻抬起一条细瘦的长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翘起了一个优雅的二郎腿。向凤梧使了个眼色,对方便很识趣地悄悄退了出去。
他此刻目光森冷如刀,眼眶泛起了一圈鲜明的青黑,原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孔如今显得更加瘦削憔悴。带着三分狠厉怒意,三分凛冽冰冷,三分疲倦病容。
韩笺枫目光如水,默默无言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他说不出话,因为无话可说。枪口依然指着赫曜霆,二人相看两不厌,此时无声胜有声地对峙着。
赫曜霆率先打破了僵局,嘴角一挑弯出一个森冷的惨笑:“笺枫,好久不见。你可知道我为了找你,快把整个满洲都翻过来了。”
忽然霍地一下愤然起身,他腿长,几步就到了韩笺枫跟前。恨意十足地用枪管去砸韩笺枫的脑袋,不管不顾地疯打了两下,扬手狠狠扇了他一个脆响的耳光。赫曜霆下手狠,一巴掌毫不留情,抽的韩笺枫嘴角都淌血了。
利落地把手枪往兜里一揣,韩笺枫见他收了枪也预备收手。谁知赫曜霆一把抓住枪筒往胸口一抵,恶狠狠地说道:“你不是躲我吗?你不是躲我吗?你那么不愿意见我,就干脆在这开个洞算了,一了百了。”
韩笺枫大吃一惊,慌忙去掰他的手,害怕走火也不敢太用力,一边跟他较劲一边急切切地喝道:“你别发疯,枪开了保险,万一走火,可不是闹着玩的。”两人扭打在了一起。
赫曜霆原本身体就弱,又加上连日不眠不休,很快精疲力尽,颓然地松开韩笺枫,兜脸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动作虽大,落在面颊上却很轻,虚弱得像是在抚摸一般。
他身子一晃倒在韩笺枫身上。韩笺枫顺势搂住他,让他放松地靠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他单薄的脊背,柔声哄道:“是我不好,你要是不解恨,等会再打我一顿出气。”
赫曜霆下巴抵在他宽阔平直的肩膀上,哽咽了一声,双肩在他怀里轻轻颤抖,仿佛无声的哭泣,喘着粗气贴近了他:“韩笺枫,你知不知道,找不着你,我着急啊……”
韩笺枫默默无语地抱着他许久才想起回来的目的,直起身询问地看着赫曜霆:“雪莱呢?”
赫曜霆却迷糊了:“什么雪莱,我进来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加藤雪莱她到过这里?”
韩笺枫脸色倏地变了,不由分说拉了赫曜霆往外走:“咱们快走,这里危险,只怕不能再留。”心中涌上了一层不祥的预感,加藤雪莱没有死,她逃回去了。兴许特务就埋伏在暗处,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
两人正往出走,赫曜霆耳边忽然嗡地一声。身后陶罐子嘭地一声碎裂,两人立时反应过来,是流弹!啪啪连响几声,枪子带着啸音擦着耳际飞过。枪声一响,门外许多人络绎围过来,韩笺枫猜测多半是军部的特务。
二人飞快把手枪上了膛,几步蹿到门口,韩笺枫目力极好,一眼就叨住门口几个攒动的人影。迅速瞄准扣动了扳机,一枪一个直接爆头。
赫曜霆也持枪击倒几人,只是他枪法不及韩笺枫,有些没有击毙的爬起来,往这边为过来。却听门口枪响,接连倒下,原来是被藏在暗处的凤梧一一了结。
他们这边人单力薄,外面人手众多,八方涌来,流弹打碎了全部的窗户纸。两人躲在门框后面出不去,此时就听有人朝这边喊话:“韩笺枫就在屋里,加藤社长命令活捉,给我放火,把他逼出来!”
赫曜霆与韩笺枫很快辨认出这声音是属于赵瑺铮的,不禁一凛。
片刻燃烧弹朝小屋投掷过来,屋顶冒出滚滚浓烟,大梁被烧得噼啪作响。屋里四处都是干草,草堆旁边有酒坛子,遇火就着。眼看此处便会化作一座火窟,是再也藏身不了的。
韩笺枫倒是神色如常十分冷静,沉着地说:“他们说了活捉,一定会有所顾忌,一会你跟紧我,咱们冲出去,兴许能有一线生机。”赫曜霆想也未想回应道:“好。”韩笺枫突然回身甩手一枪击穿了他的肩膀,鲜血汩汩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