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在大本营里住了十来年,对里边的陈设再清楚不过。每尊石像后面都会有暗卫把守,始祖像后的暗卫手里端着的是一把散弹枪,杀伤力极强。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管药水,拧开瓶盖一饮而尽,随即将空瓶塞回袋子里,拿脚点了门前凸出的一块圆石,以此为助力,像开春秃枝上的第一只燕子,飞到房梁上去。
风势渐烈。
骨头踮脚走上绳索,绳索只有小指粗细,他两臂微张,步调轻快,仿佛是在进行一场小小的游戏。到了海灯顶上,他蹲下身,底下光景一览无余,十七颗人头,十七把上膛的枪蓄势待发。
疾风。
他在东南角下落,如一片张开的树叶漂泛在微薄的空气中,两指弯曲,在主暗卫颈椎上用力一击。一条性命,结束得悄无声息半文不值。
暗卫倒地的霎那间,十六个男人闪身而出,向同一个方向射击。
他后退,侧身,撞匣,亮枪,眼风如刀。
扣发。
枪管上,八十枚冰冷的钢珠龙甲般滚动,枪眼里,十六颗炙热的子弹接连轰出,炸裂,炸裂,炸裂,石屑飞扬,飘飘洒洒,在石像上捶出蛛网的碎花。
杀手,一发致命,屠夫,命不完息刀不停。今晚,他就要做一个屠夫,第一次扣发,第一颗子弹,不过是所有的开始,就像处女的膜,只有捅破了才能够放荡。
暴风!
他,目光如炬,他,无暇呼吸,只有击针在律动,钢珠在飞驰,空气在燃烧,只有射击、射击、射击!
帘掀影动,让一腔热血染透,火舌摇曳,被尖锐的哀叫刺破。
脑、浆、四、溅。
碎、骨、支、离。
生命在死亡的结点灿烂,血脉在杀伐的喘息里贲张。
刺蓝的火花,在每一寸空气里绽放,艳红的血液,填补了石像苍白的空虚。
十六把枪齐声落地,十六具身躯訇然崩塌,十六颗魂灵永坠地狱。
他稍松一口气,紧了紧耳廓里的窃听器,沙沙的声响正飞速密集。
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房梁上密密麻麻停满了人,很黑,很小,像苍蝇。紧接着,两拨黑衣杀手从东西两边墙角下涌出,粗鲁的喘息声中,更多的枪口一齐对准了他,要让他在顷刻间千疮百孔!
他镇定自若,手指放松,身移位变,到海灯边扯下一根铁杆。只听见哐啷一声巨震,空弛的灯布像六片肥软的蛇信子骤然打开,灯芯手掌一般展开来,飞射出十二条钢臂,旋转着上升下落,一高一低形成两只极速运转的齿轮,在半空中打出两波滚烫的气流。
惨叫!
惨叫过后,十条性命在骤变中夭折,被齿轮钢片肢解的身体零件纷纷坠下房梁,瓢泼的鲜血染红了每一道视线。血雾如战袍加身,他杀念骤盛,此时,每一块肌肉收放自如,此刻,每一条神经听从大脑的派遣。循着齿轮运转的方向他快马般飞奔,双脚在飞转的机轴上轻轻点过。几十双警觉的眼睛,几十道灼热的目光,追捕着他的身影,仿如痴迷。然而俯仰之间他已占得至高点,蹲踞在巨刺一般的灯芯上睥睨着红的血、白的肉,飞沙走石中匆乱的脚步,折行的子弹被石屑拍乱了方向,散落的尘土翻搅出汹涌的血气。
时光在暴乱中凝固,
呼吸在激越中静止。
他不响,不动。他看。
看那钢铁铸成的臂膀高升低落,看那椎骨般的铁链上横贯出密密匝匝的刺刀水光潋滟血迹斑驳。那是隆冬雪地里怒放出来的腊梅,妖艳而危险。他陷入了痴迷。在贪婪的枪眼前,在碾骨削肉的齿轮划出来的金光之中,他突然感觉到异样的烂漫。那巨大而灵活的机关依旧运转着,高低错落,像极了小时候坐过的旋转木马,每个着力点上都停着三两个人,默默的凝视,亲吻,交换着甜言蜜语,而如今,当年的孩童都已长大,宣泄欲望的嘴唇换作了精密而冰冷的枪。
他大笑,这一场较量,这一场末路狂杀,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些人的死,只不过拖延了真凶的登场,即便长成了七尺男儿,终究要在死去的前一秒蜕变回一个孩童。
生非所选,死非所愿!
子弹如倒冲的雨向上喷射,散落在钢板上朝四面八方迸发。钢轴运转的速度与方向瞬息万变,随机的在高低两个方位形成齿轮,一时间错杀无数。血肉打成躯体终于拗不过钢铁的猛厉,半空中豁成千百块碎片,让刺黄的电光包裹着,烟火一般星散四处。骨头以一敌众,行动间逐露狼狈,只能攀附在一个暂时固定的位置朝缝隙间扫射。
散弹枪的子弹很快殆尽,而更多的杀手却像春风里疯长的野草一股股冒出来。他一手将残枪平端,斜拉过半边肩膀,手腕用力,旋即向前猛送。一米长的枪身在半空中打出一个高速旋转的圆,从钢板割裂出来的窄小空间里打马而过。所到之处,非死即伤。这时仿佛有神灵相助,一把手枪,从一只松开的手掌间脱落,被骨头稳稳擒在手中。
他回身,双枪齐发,每一次扣发射出双倍的子弹,每一次攻击将性命以双倍的速度清零。
瞄准,攻击。
力无空落,弹无虚发。
狂杀,狂杀,狂杀!
钢珠一排排钉入房梁,将敦厚的石块撕裂。莲花灯乍明乍寐,照见十七尊冷傲的人像,虚伪的刽子手的面孔上七窍横飞,到处都是他们的手,他们的腿,他们的眼睛,他们的嘴。
节奏递加。
苦战如酣眠。
始祖像一寸寸倾向海灯,在头顶上拖出一片寡影宽阔而逼人。
朦胧的硝烟之中,生与死交织的巨网密不透风。
天旋地转,山崩地裂!
血,汗,逐,伐,心跳,嘶吼,挣扎,阴谋,突袭,激战,胜与负,欲与念,所有的所有,都在一记瓮响后绝杀。
尘埃落定,一个男人的身形逐步靠近。毡帽、风衣、布鞋,和淡淡的烟草味。废墟如海一般浩大,他却只取了最微不足道的一角付之微笑:“蝉,你瘦多了。”
骨头摸索着爬了两步,对他扬起了面孔,眼里若有似无的希冀,仿佛灰烬中寻觅阳光的一朵花凋。
时间还真是一个怪圈。
几些年兜兜转转,终于还是要回归原点。卑微与尊贵,痴恋与鄙弃,即便老天未有过分毫偏袒,可太过悬殊的较量,终究没有回转的余地。
水仙蹲下去,看他从碎石里挣出来的手上握着一把匕首,刀尖牢牢钉入地面,像是含了千百种怨恨。
他要杀了他!
他伸出手,仔细抚摸着他的脑袋,好像是在安慰一只小动物。骨头瞬了瞬眼睛,发现刀已从手里脱落,被厚厚的尘土掩埋。刻骨的仇恨,在坠地的一刹那竟是那样无关紧要的轻。
他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水仙的手一路滑下去,在他眼角上抹了一把,那颗小小的可怜的痣,像一滴眼泪。然而这次骨头没有遂他的愿,他拍开了他怜悯的手,像一只倔强的困兽爬出他的桎梏,站直了与他平视。
“你……真的长大了。”水仙轻轻的笑了,有点感慰,有点惘然。恩与爱,那本该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筹码,还是在充满了变数的人的面前失去了控制。
他,蝉,首先是一个人呐。
“这儿太乱了,无论如何还是出去解决吧。”
11.
上山的路很长,两人走得也很慢。仿佛是充满了信任,也或是默契使然,水仙两手背在身后,自始至终没有回头,而骨头只着眼留意着脚下的石块。
攀爬,在冗长的沉默中变得庄重。
北山顶上子夜坠临,染了墨的颜色水稠般铺展开来,像是无限的依恋,宛转而缠绵。整座城邦在脚下绵延,天地风光,很有可能是他或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瞥。水仙从一棵树下翻出一只黑色皮箱,打开来,里边放着两排飞刀。他把箱子推出去:“你的功夫是跟着我学的,说来我们还都挺老派的。”
骨头只将刀一片片轮番摸过来,没接话。在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一生的光景里,杀戮对于他来说,就只是一项工作。
所以他其实更愿意用枪。
他拿起一把刀,刀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有千百斤分量,哎,他叹气,仇恨是件挺费力的事儿,就像爱上那样,一不小心就要记挂一辈子。
五年前在教堂的忏悔室里,黄雀对他说过的——最残忍的报复就是忘却,最无情的诋毁就是原谅。
——然而他做不到。
“拥抱每一个伤害过你的人,轻吻从他们手上落下来的刀刃,即便置之于死地。”
上帝真是很狡猾的商人,他太明白,人一旦逆反了该有的人性就会变得麻木,而麻木的人可以做出任何事来,让这世界陷入混乱。混乱才是他的所在,混乱才能够赋予他无尚的价值。
风吹草低,刀光冷冽。
两把刀从水仙手里飞出,一高一低,直取要害。刀在出手时稍加了点侧力,飞在半空里宛如两朵美丽的风车。
刀锋如割,骨头却很轻松,身体芦苇般弯折下去,与地面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
风起云卷,一弯皎洁的新月。
一把刀贴着肚皮坠下山谷,另一把被他突然腾出的手夹在指尖。对方出手极辣,那刀刃剧烈震动,如同饥渴的活物,连肉带皮的朝手上啃下去,血汁淋漓,撒了一地暗红的碎珠。
水仙倾身急冲,右手抄进口袋里,左手向胸前一挥,五把刀片如雪白的弯弓冲出。骨头起身微折了手腕,将擒在手里的刀送回。
锋冷血热,一股殷红的龙卷风在白弓当中打出一个豁口。水仙压了压眉毛,纵身跃上右手边一座土丘,坠落的刀在脚边扎出一排倒刺。飞扬的尘土溅了一身,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抬腿掸去鞋面上的脏污。鞋是有个人送的,一直极少上身,说起来这人和自己一样小气,可就是因为小气,才让人懂得疼惜。
骨头望着他脸上的神色,想起小时候喜欢蹲在巷口吃独食,油腻腻的甜馅饼,一口下去满满的芝麻,有几次吃饼吃得正带劲,遇上了霸道的孩子头儿,饼子被踢飞在地上,滚满了泥巴。他看在眼里,只能干着急。等那小赤佬走开,忍不住把饼捡起来,吹吹尘土,想继续往嘴里送。可饼子已经扁了,芝麻糊了一地,到底是不能吃了。他暗暗觉得水仙脸上的表情就像被人踩烂了食物的小孩子,但,又有哪个孩子会在半夜持刀杀人呢?
他脑袋里很乱,可是眼下的情形容不得他有半点迟疑。他咬牙、进攻,动作稍显仓促,水仙看出了端倪,从土丘上跳下来,右脚在地上扎出半边马步,左脚向他虚浮的底盘横扫。
骨头被逼得一个趔跌,但还是稳住,才一回身,一簇寒光对着右眼笔直捅了过来!
他侧头,刀身呼啸着过去,在脸上刮了一圈,又回转过来,仅仅一分之差,差点被削了鼻子。他也出刀,刀背水一样拂过水仙的衣袖,一路送到喉咙口。水仙微微吃惊,手中刀顺着下巴滑落,挂在他脖子上。
骨头微垂了眼角,发现脚下已是万丈深渊,崖壁陡峭,暗不见底。
进一步死一对,退一步灭一双!
骨头来的时候就没想着回去。黄雀死的那晚,他就再没了活下去的念想,五年了,他苟延残喘活下来,就是为了这一天,就是为了同他鱼死网破!
他脚下迈进,脸色凛然,刀卷着风,向前抄送。
水仙一辈子在筹谋里度过,因而脑袋里转的飞快,比那刀还要快。他头朝肩上一点,避开刀,十指微张,反扣了他的手往自己身上带。骨头只觉天空在头顶上旋了一圈,稍一定神,水仙已将他压在了怀里。
夜愈加的黑,月分外的明。一阵风过来,满山破碎的白光。
骨头打了个哆嗦,药水在他身体里流淌,孕育着邪恶。从前水仙父子就用这玩意儿灌过他,让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成为一头嗜血的畜生。他觉得异样的冷,然而他需要这种彻骨的寒冷,因为冷,所以要用别人的血来暖一暖。
他抬起眼角,看见水仙压低了下巴看过来,眼光里很温暖,带着点缱绻的依恋。眼镜从他高拔的鼻梁上滑落,在地上折成两半,他丢下刀,缓缓吻住了他的额头。
骨头整个的懵了一下,他不明白!
水仙一路吻下去,嘴唇很热,也很坚定,空出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小巧的手枪,对准他的胰脏射出一颗子弹。
巨大的痛楚破灭了所有幻想,那致命的一击让骨头骤然间清醒过来,这个人,到死了都在玩他!他厉叫,失去了控制一般在他怀里剧烈挣扎,腾出手一个劲儿往他身上捅,没有路数,没有目的,只是发了狠的戳!
两人拧作一团,臃肿的影子滚在地上,时圆时细。
尘土飞扬,月光变得很脏。
风烟荡尽,山石上先露出水仙的一只手。
他站起来,咳嗽着,咳出许多血。
骨头爬在地上,血液从身下蔓延出来,红而灼热,像夏日里怒放的玫瑰一样载着他。过了会儿,水仙从那头走过来,手里攥着枪,步履蹒跚却又迫人,那一刻骨头觉得他像极了上帝,一半是人一半是恶魔。
“我不是没有爱过你,可是——”水仙叹了口气,剩下的话他只能用子弹弥补。钢珠一颗颗落在地上,沙土水漂似的炸开来,留出一个个圆圆的坑。
骨头往后滚了两遭,忽然身形一顿,十指插进土里,上身笔直折起,眼里泛起煞人的红光。
爱?!
他蓦的大笑。
谁,能将爱恨分明,谁,能把生死看透!
水仙偏了偏脑袋,似是不解,似是不屑。他举手,枪口上移,补出两颗子弹,一颗落在肩上,一颗横穿胸口,他完全可以让他立即毙命,可他不急,不急着让他死。
风。
水仙放下枪,目光从骨头身上离开,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对山,寸草不生的地面上徐徐烧着一支烟。
周蝎薄唇一抿,把十字瞄准器对准了骨头。
12.
药水消融,神经燃烧,骨头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子弹密密的落在身上,却不能把他打烂在土里,他缓缓站起,龇牙瞠目,像狼,像虎,像魔,像鬼,可就是半点也不像人。
水仙下意识退了两步,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了惶恐,几年前一个夜晚,对方就是这样把一族二十来口人撕成肉片。
眼前这人,只是披上了蝉的皮!
兽的嘶吼从骨头身体里爆发,响彻天穹。他俯下身,风驰电掣,冲了过去。水仙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压在了身下,他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上去,骨头的眼珠已由黑转为怒张的红色,尖厉的牙齿劈头盖脸凿下来,一口便是一块活生生的肉。
疼呐!
疼得天旋地转,疼得生无可恋。
水仙几近晕厥,然而求生的欲念让他痛苦的清醒着,他大口喘气,他的血和他的血交缠在一起,散发出呛人的腥味。
他蜷了蜷手指,没错,他还有枪。
他挣出一只手,两指插进骨头腰间的弹孔里翻搅。骨头周身震了一震,松开嘴,惨叫了出来。趁这个当儿,他压着他的肩膀翻了个个儿,枪眼子抵住太阳穴,只待一发。
骨头岔开了腿在地上乱蹬,扭过半边脖子,赤手挡住了枪口。他开枪,把他五根手指都轰飞了出去!血像开了闸似的笔直向上喷射,浇得两人满脸全是。骨头掏心挖肺的嘶吼一声,揪起他的头发朝身后猛扯。水仙仰着头,巨大的压力迫使他张开了嘴,那五根手指头扣在头顶上,像是带着核一般的能量,一寸寸吃进头皮里去。血从身体的每个末梢涌上来,铺天卷地的恶心,眼前像笼了层红罩子,看什么都蘸着层血。
血,从他七窍里流出。
而骨头的太阳穴上,枪口又一次戳了进去。
周蝎咬着嘴唇,扣下扳机。
子弹飞梭着穿入水仙的右脑勺,还没来得及出去,骨头手指突然朝里一扣,捏爆了他的脑袋。
周蝎闭上眼睛,苦涩的笑着,他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明明是恨毒了他,可为什么下不去手,为什么不能看着他去死!他悲怆的身体直立起来,狙击枪高高举过头顶,像是投降,又像是宣泄。他漫无目的的朝天上放枪,子弹咻咻的射向月亮,到了半空又折下去,砸落在漂了霜的土层上,像冰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