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付云中一跳一飞,即将越过飞宏的形意杖。
正准备御敌的沙匪却再次一愣。
付云中的身形并未越过长棍,而是直直落在了长棍之上!
要坐在其上一般,双手握杖,付云中整个人往形意杖上一贴!
沙匪目瞪口呆,这中原人是搞得个什么鬼?!
而此时的付云中已以己身重量将直插入土的形意杖压得月弯,双脚触地刹那猛然一蹬,双手同时松开,借着形意杖的回弹冲力,整个人往天上腾空而起!
沙匪、飞松飞宏等人这才看明白了,并不擅长轻功,第一次遭遇沙匪时见识过飞宏形意杖奇异材质的付云中,就是要利用长棍非凡的韧性与刚力,将自己送上天去!
身形飞纵,直扑向高耸砂岩上头,同样在混战中被打飞而深深插入砂岩之中的一柄长剑!
飞松忍不住道了一声好。飞宏刚想道好,啧了一声,赶紧去追回自己的形意杖。
而飞松道完好,又咦了一声。
付云中已经触及了长剑剑柄,一手借力,整个人挂在了半空,来回晃荡。
晃了一来回,再晃一来回。
到了第三个来回,猛然使力,本该握紧剑柄将之拔出的手腕却突然一松!
他不要剑了!他本就不是为了那把剑!
好不容易为付云中叫了次好的飞松脸一黑。
这又是个什么鬼?!
付云中孑然一身,顺着空中回荡的力量与角度,加之轻功一纵,继续往前,在落地前的半空中便开始煞有其事瞎嚷嚷:“不要动怒!沉着应对!该攻则攻!该守则守!反正都没用!”
正准备动手的重峰重瑞闻言一顿,抬头。
自俯视生死的天上,付云中直接、爽快,不算凌厉,带点笨拙,还带些傻兮兮地落定平台边缘,飞声身前!
第六十五章
是有些傻。看着面前被惊住的重峰重瑞,付云中更傻兮兮地嘿嘿一笑。
飞声一怔,顺着付云中来时方向回头一扫,明白了大概,眉头却又皱起,对着付云中后脑勺急道:“你……”
付云中回头一瞪眼:“你老子还没发话呢!”
飞声一憋。
对面重瑞比重峰年纪更轻些,知道被付云中耍了一遭,怒而开声:“……付云中!此时此地你还敢手无寸铁拦在我们面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熊心豹子胆听说很贵,我一直想吃啊可惜吃不起!”付云中一脸诚恳,抬手摸了两圈肚皮,“一肚子狼心狗肺倒是天生的!”
闻言,飞声没忍住轻哧一声,赶忙又憋了下去。
重瑞刚一声“你!”,就被身边重峰抬手拦了下去。
付云中看向重峰。
即便比起飞声,重峰的年纪也不算老。正肃老练,气镇山河,足以叫所有“飞”字辈弟子俯首帖耳,恭听教诲。
重峰开口:“付云中,你是聪明人,如此境地,你还来做什么?”
语气和缓,字字沉稳,有理有据,由不得人玩笑。
这种调调,付云中喜欢。
他便也收了嬉笑之色,正儿八经道:“我不是来打架的。我打不过你们。”
直白了当得叫重峰都一愣。
付云中继续道:“我是来给我不听话的徒儿一个教训的。”
说完扭头,对着飞声怒目而视:“说了让你尽量和飞松站在一块儿,不要乱跑,怎么就是不听?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师尊啊?这么多年白养了啊?!”
付云中一眼瞪得飞声往后退了退,一开口噼里啪啦惊得飞声半晌无话,总算听完,飞声刚张口,不及出声,已被付云中一把揪住了领口,勒得说不上话。
一揪一靠,胸口相贴,过近的距离,满面怒容的付云中一张口就能将飞声的鼻子咬下来。
飞声不由又怔住。
却也这短暂怔神间,才能蓦地瞥见付云中覆着喧嚣的眼眸底下,如同离别的沉静。
不似诀别。只是离别。
天长地久。烙下一眼。另一个天长地久。
尚未细辨,已听见付云中道:“……所以,我要把你打趴下!”
重峰重瑞闻言莫名,飞声更是一头雾水。
此时此地,还有闲心教训弟子,又是玩的哪出?
皆未回神,飞声已经“啊”了一声,转瞬拖成一长声,竟就被付云中揪着领口扯着腰带大力一丢!
不知哪儿来的蛮牛似的力气,将飞声整个人凌空丢远,飞离平台!
重峰重瑞不禁吸了一口气。
平台之下追着付云中来救飞声的飞松见状也吓得“啊”了好大一声,急忙纵身飞跃接住半空中无力运用轻功的飞声,一想自己最喜欢最景仰的大师兄差点就被付云中丢得直坠地面啃一脑门沙子,窝火非常,抬头冲着付云中就是噼里啪啦一顿脏字。
付云中也不理,回头继续对着面前再次被惊住的重峰重瑞笑得傻兮兮。
连重峰都张了张口。
虽不是正宗师门,云墟上下还是有不少人知道是付云中捡到并照顾了年幼的飞声,因而情谊深厚,亲如父子,以师徒相称亦不为怪。
可重峰上下扫视接连做出惊人之举,又确实不带片甲,以命换命,还不知要丧命似的付云中,一时皱眉,真不知该说什么。
付云中也看着重峰,再看看重瑞。
显然,重峰重瑞并未被六合阵折损多少气力,此前的疲惫亦是装出来的。实地练习不大可能,或早在凌峰打造的相似环境中训练了不知多少时候,才能在这唯一一次的实战中出色表现。
想着,付云中双手负后,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好了,你们帮自家师父清场的任务我已经替你们完成了,你们可以滚了。”
这一句,自作主张,理所当然,一锤定音。
傻笑带痞,吊儿郎当就将两人踩在脚底,听得重瑞火冒三丈:“你这个……”
话至此,顿住。
重峰同样地睁大眼,顿住。
越过重峰重瑞肩头,付云中视线正对的远处,手掌已探至青尊肩后的凌峰,亦突地顿住。
不但手掌顿住,脚步顿住,凌峰整个身躯都顿住了。
连带着躲避的、缠斗的、旁观着的人们也一瞬间僵了动作。
所有人都听见了,与方才飞声骤起而袭时几乎一模一样的破空声响,震颤耳际!
风中刀,云中剑。
以风为刀,将云作剑。
“长风送云”!
——却是横越了匪夷所思的距离,自所有人视线不可及之处,穿透天地而来,直逼平台之上!
若说飞声已得这一式之极致,炉火纯青,豁然贯通,剑气未至,已携电光雷鸣,来人便是将此式发挥至神乎其技,惊世骇俗,剑意尚未至,甚至连电光雷鸣都未至,强悍纯粹至极的恐惧感已叫视线之外的众人神魂颤抖,直似已被剑光斩断三魂七魄,寻无归处!!
虽无实证,所有云墟弟子心头忽都浮上了一个名字。
一个只有这个人,才有可能将云墟剑招发挥至此的名字。
众人停顿当下,沙匪反而早有准备一般更早回过神来,竟立时在一名瘦小汉子的指挥下,一半人负责掩护,一半人收起兵器,推动行李板车,往平台上冲去!
云墟弟子未曾预料,呆怔间放过了好几辆板车,才想起必有机关,全力阻止。
沙匪们显然排演多次,行动十分迅速,闯过云墟弟子匆忙间的追堵,硬是冲上平台,队列有序,两两排开。
云墟弟子见状更惊,下了狠心狠手,忽而顿在当下,浑身一冷。
因为他们看见,沙匪方排好队列,已接连扯开覆盖在行李车队上的黑布。
众所周知,行李车队上装载着的,是吃食行李,还有先前遇难的死者。
刷拉一声声过后,暴露在尚能辨物的夜色中的,的确是一道道被牢牢捆缚在板车上的人影。
云墟弟子们的冷意已如当头浇下,心到身,头到脚,几近冷颤。
那些本该安息的尸体,却在动!
动得拼尽全力!
被紧紧捆缚的手脚踢弹无力,塞住的口鼻呜呜咽咽,似是已知将至的命运。
——是活人!
药物迷晕,内应放行,既然沙匪可以将自己伪装成尸体混入车队,自然也就能将未死之人伪装成尸体,只为此刻!
方才还不解的云墟弟子这会儿都已明白了,沙匪这般兴师动众搬运板车是为的什么。
这不下十余名的活人,不仅是叫此时围杀的云墟弟子不敢妄动的人质,更是叫此刻乘云御雷而来的人不敢出手的肉盾!
出发时的沙匪袭击,不是一石二鸟,而是一石三鸟!
正当时,忽听得极细微,也极整齐划一的噗噗四道轻响。
分明被牢牢捆缚,无力动弹的四名人质竟瞬间同时起身、移位、出手、制人!
一气呵成,快得移景换形般叫周遭已是精锐的云墟弟子都捉摸不见身形!
本已骇然的云墟弟子更是骇得连惊呼惊叹都忘记了出口。
想起眨眼时,已是剑光连闪,战局大变。
不过娇小四人,凭借出神入化的柔韧灵巧与默契配合,虽在六合阵中受制良多,好在兵器在手,游刃有余。并不与沙匪缠斗,而是互相照应,抓紧点滴时刻,救人!
付云中低低“咦”了一声。
方寸之间,本不利于轻功施展,然眼见四人在空中骤息腾跃,身法如幻,信手拈来,条条割断被缚人质身上的绳索,所有云墟弟子心头都忽地明白了,这四个改头换面,叫云墟人都全然认不出来的人是谁。
能有这轻功,这身法、这沉稳的,全云墟只可能是玄寂宫四位重字辈女师叔:重烟、重柳、重花、重雪。
而能叫四人甘冒风险,深入虎穴的,能叫沙匪顾忌到演练多时乃至以人质相逼的,能使出比四位女师叔更登峰造极的轻功身法,穿透天地而来的人,只可能是谁。
正此时,随着主人,同样穿透天地而来的剑鸣声已近。
月白剑气包裹青蓝剑芒,引动最后一片霞光变色,天地动容,终于目光可及。
不仅是一把剑。
而是一个被剑芒包裹,化身为剑的人!
黛衣,白靴,高冠,全云墟城最为极致的华美飘逸。
若说飞声是随风而至,那么这个人便是踏云而下。
一个踏云而下,极美到瞧不出年纪的女人。
这是一种凌人的美,淡如清水。
不是盛气凌人的凌,而是美得飞云凌霄,叫人在想要去伸手触及之前,已生生断了伸手碰触的念头。
眉是淡的,唇是淡的,连淡淡噙着的笑意都似是恍惚即逝的。
哪怕包裹在彗星坠地般耀目逼人无人敢撄的璀璨剑芒中。
哪怕此刻前头十余条无辜性命或即将丧命于她剑下。
哪怕即将丧命之人中,包括了她倾心培养,照顾多年的亲传爱徒。
她照旧是一直在笑着的。
淡如清水里,莫名激扬的纯净、沉邃、肃杀、傲然。
叫人一眼,便震诧了心神。
人如剑,剑如人。
人便是剑,剑便是人!
——剑尊,凌霄!!
第六十六章
自早已淹没在重重沙丘之外,目光不可及的绿洲御剑而来,手刃叛徒!
此起彼伏的尖声惊叫,如同欢呼,字眼却未及出口,已被龙吟般的剑鸣掩了个一干二净。
而礼尊始终静待一般沉静的面容,终于露出了第一丝笑容。
事态至此,再驽钝的云墟弟子也明了了。
武尊凌霄背叛云墟,与胡族勾结,策划了这整场杀戮,就为了当上第四十一代青尊。
礼尊剑尊早有预料,后发制人。
制人,便真制得了人吗?
悲愤交加的云墟人屏息而待,翘首企盼,跟随剑光人影,追逐向平台正中。
六合阵正中央,凌峰的脚步重如磐石,浑身颤抖,嘴角狰狞裂血,手臂已越过背身盘坐的青尊肩头,青筋暴起抽动,五指伸至极限,只差分毫,便要触及追云剑覆于风沙中,沉眠未醒的剑柄。
他也只有这一丝一毫的机会了。
所有计划已至最后,再没有退路,也不可能有人能让他退了。
成王败寇,以命相赌。
穿透天地而来的剑鸣,瞬时砸下!!
好似砸下了整块天地,裂成碎末轮回,片片孤魂,悠悠野鬼,尽皆葬于虚无。
重归因果,混沌无间,谁的前尘过往,后世未来,全数堙没在此。
振聋发聩的撞击声响,连同乍然刺痛双目的剧烈光亮。
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瞬之间,不论男女捂耳遮目,什么都不敢看,什么都不敢听,喉间冲出的喊声亦淹没在了巨大的撞击与惊颤之中。
听了看了的,也只剩满耳雷鸣,满目白花,又能听见看见个什么。
等众人终于找回视线,正满目暴风雨般席卷而起的风沙,自伸手不见到依稀可辨一丈开外,再到听见有女弟子喊了一声:“呀!不再觉得难受了!”
旁人闻言有感,也跟着喜道:“果真!”、“能好好喘气了!”、“六合阵被剑尊破了!!”
再听见一声:“看!有人在上头!”
众人循声看去,等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说话人抬手而指的方向,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所指的一峰高高砂岩之上。
高耸砂岩,已不再那么高了。
因为上头,整整齐齐,被神力斩断一般,缺了高处一整块!
屏息间,仍被沙尘环绕的砂岩顶端,终于现出了一个人影。
黛衣,白靴,高冠。
华美飘逸之下,依然凸显的纤细与曼妙。
见剑尊无事,方记起欢呼的众云墟弟子再一顿,又将呼声堵在了咽喉。
高处风大,烟尘终于尽数散去。
凌霄手中碧波悠扬般闪着青蓝色光芒的挚爱佩剑“长夜”,已直直插在了砂岩壁上。
就因了那一剑,才齐齐断去一整块砂岩,也才让她稳住身形,不至高空跌下。
薄薄烟幕中,垂头调息的凌霄,忽地一抬眸。
这一眼,似是夜色中一把不必持、不必用的绝世利剑,骤然斩开周身仅余的沙尘。
纯净、沉邃、肃杀、傲然里,顷刻逼人的凌绝。
好似要在这凌绝里,拼尽所有,守护最后一个誓言。
抑或是早已为守护最后一个誓言而拼尽所有,只余凌绝。
眸如烽火,骤然燎原。
众人便在这一刹那,恍然看清了凌霄唇际蜿蜒的赤色,也在这恍然中顿悟了另一种恍然,未及汇成言语,下意识顺着凌霄的目光,看向另一头。
平台之上,烟尘终亦散去。
平台正中央,一站一坐的身影,随之清晰。
早已无法感知,无可喜悲,背身盘坐着的,自然是第四十代青尊,归青俊。
站着的,也只剩本就立于青尊身后,此时直面众人,垂头喘气的人。
不再颤抖,不再狰狞。
四十五六,须眉浓黑,面相威严,位如其人。
危命关头回头一站,分明未着意,未动念,已是重峰刻意而为都不可及的气镇山河。
身形不动,目光不动,连沉肃的面色都没紧它一分,更没松它一分。
顶多闭了闭眼。愈见面目沉肃,绝不善罢甘休。
凌峰是真不必善罢甘休了。
因为要休的,不是他。
所有人都看见了。
烟沙散去一刻,自天地外投射而来的星光之下,某一种幽幽淡淡,深浅月白,静自舞蹈,盘旋消散,萤火重生。
生命般的光。
来自没有生命的冰冷。
自不是萤火。也不是逝去十二年的故人。
而是一把此刻被武尊凌峰紧握手中,拄于沙地,借力稳步的剑。
一把哪怕出了鞘,都实在太过平凡,太过朴实,除了剑首篆文铸刻,同样平凡朴实的“追云”二字,便是太古流存般毫无装饰,一道美好的剑纹都无的剑。
一把抖落了十二年的沙尘之后,梦着呓语,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振着巨翼,摆着长尾,终也毫无困惑、毫无保留,一点点、一寸寸苏醒了千年之身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