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松回神,也不明白,愣愣看向付云中。
两位师兄师姐也随之看去。
三人角度,只能各自看见付云中半个侧脸。
而付云中目光炯炯,唇边带笑。
然后微笑。轻笑。大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的老天诶~~~怎么回事啊吓死老子了~~~~”
飞松立时黑了脸。转头看,两位师兄师姐也正拿一副“你是当真以为是付管带救了你么?”的眼神看着他,顿时讪讪,赶紧拉起付云中,跟着师兄师姐扭头就跑。
几支驼队虽是四处惊逃,毕竟天性使然,没过一会儿就汇集一处,往同一个方向跑远了。
四人便往反方向疾奔。
飞纵间,飞宏看向身边略落于后,秀眉深锁的飞星,也皱了眉头:“那帮人说的什么?”
飞星抬头道:“我吐蕃语也不算精通,只听得他们亦是担忧驼铃引来狼群,继而引来重明鸟,这会儿大略也与我们同样隐遁去了。”
飞宏点头。
他们之所以用卡子卡住驼铃,就是为了避免引来狼群,继而引来重明鸟。
重明鸟虽是传说之物,但千百年来声称亲眼所见之人历朝历代不绝,更有亲友为重明鸟所噬者,无不痛斥怪物之凶猛嗜血。
骆驼也好,人也好,总并不常在沙漠出行,重明鸟的食物,便是沙原固有,沙浪、沙狐等物。
而秉性狡猾,成群出没的沙浪,已懂得循驼铃而至,袭击商旅驼队。
顿了顿,飞星继续道:“我也听得……他们道十数年来不曾听见重明鸟袭击人群的消息,或也不必惊慌云云。”
飞宏接道:“这倒是,云墟城也十余年未接到求救,不知为何,难道这儿愈见荒凉,雌鸟都跑了,重明鸟断子绝孙了不成。”
飞星轻捶了飞宏一下,轻骂着又忍不住笑:“呸!去你的!还不若如百姓们所传言,十二年前青尊就是为了斩尽重明,为民除害而深入沙原,是以异兽灭绝,而青尊怕也遇险,多年未归。”
只在飞星面前会玩笑的飞宏任美人打骂。
飞松就当看不见边上打情骂俏,回头一看。
方才围攻众人的沙匪们还真都不见了。毕竟谁都怕葬身怪物腹中吧。
另一头师伯师叔们与沙匪缠斗的身影也在四人疾奔中越离越远,只剩了一排模糊的黑点。
再一看,一直沉默被他拖着跑的付云中气喘吁吁,不是没空说话,而是压根没力气出声。
付云中再怎么也是个伤患,飞松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道:“你没事吧?”
飞宏飞星闻声停步。
付云中被关切的眼神包围,笑了,上气不接下气:“没……没事……死不了……”
三人也笑了。
付云中脑中再次响起飞星那句“为了斩尽重明”,不知怎的心头又一阵紧。
飞松看了看付云中的面色,道:“要不要休息下?”
飞星道:“这儿离师伯他们也远了,不能再往前,付管带先休息会儿吧?”
腿脚软颤,得飞松扶着,表面功夫还得做足,付云中连连摆手。
飞宏也开腔:“不必强……”
刚说两字,飞宏忽顿住。
飞星飞松,乃至正闭眼摆手的付云中都顿了一顿。
睁着眼睛的,只见四人身上骤然罩了一层浓重黑影。
闭着眼睛的,都能感受到日光被全然遮挡,而霎时自周身泛起的凉意。
四人同时抬头,第一眼,俱是大惊!
赤头,黄羽,喙爪锋利如刃,未鸣未叫,不过巨翼一扫,便席卷风沙自头顶呼啸而过!
——“……重明鸟!!”
分不清是谁大吼了一声,又或是四人同时吼着,一瞬煞白了脸色。
飞宏最为勇悍,率先大步一跨金棍一横,挡在了另三人面前。
被护在最后的付云中看了眼前头诸人。
虽是舍身救人的架势,飞宏面色带青,手筋半颤,显也吓个不轻。飞星个年轻女儿家,早已花容失色,勉强握得住柳叶剑。
飞松的神情却最让付云中玩味。
若说方才被沙匪围攻时的飞松是紧张中保持沉稳,眼见两名沙匪倒地时是不明所以,现下的飞松,眼眸震颤,是真的在害怕了。
害怕也是必然的。
付云中的视线转到四人之前。
于空中绕了一圈,重又正对四人飞扑而来的巨大异兽。
谁不怕呢。
他付云中不也是怕得指节轻颤,击杀两名沙匪时控制良好,未曾被飞松发觉的指尖银白剑气,都已染上月白之色,下意识流泻而出。
幸而被护在最后,才不致被人发觉。
三人也没空去发觉。连看付云中一眼的空儿都没有。
四双眼睛死死盯着急速掠近的异鸟。
巨鸟顶羽倒竖,也死死盯着四人,如同盯紧了难得果腹的美餐。
飞宏、飞星和飞松这才知晓,为何重明鸟,会被唤作重明鸟。
传说中,尧王在位七十年,有掋支之国,献重明之鸟,一名双睛,言又眼在目。状如鸡,鸣似凤。时解落毛羽,肉翮而飞。能搏逐猛兽虎狼,使妖灾群恶不能为害。贻以琼膏,或一岁数来,或数岁不至。国人莫不洒扫门户,以望重明之集。
祥瑞之鸟,却被挪作恶兽之名,原因就是,重明鸟,果真重瞳!
一目双瞳,重叠二环,乌中带青,透亮着锐利金光,盯死猎物,尤叫人不寒而栗!
巨鸟飞得近了,恐惧与压迫感简直如鲠在喉,叫三人的呼吸都绷成了急促的喘。
“……不行!你们快走!”飞宏已知无力抵御,回手猛然推开身后飞星,“我拖着,你们快走!”
“我不走!”飞星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誓要与爱侣同生死,不退反进。
飞宏暴跳,几乎一把将飞星推倒地上:“叫你走就走!去师伯那儿还能保命!到时候来救我!!”
“怎可能!”飞星已是满眼含泪,“那时候你还有命在吗!!”
两人拉扯间互不相让,谁都知对方抱的什么心思,连飞宏都红了眼眶。
巨鸟可不管什么人间恩爱,利爪携风带雨般横掠而过!
飞宏首当其冲,闷哼间肩膀已被撕去一大片肉,飞星尖叫,幸被飞宏及时推远,才只伤了些侧背。
两人身后的飞松与付云中被狂风扫荡得滚了好几滚,扎在了沙土中。
飞松率先起身,呆呆看着飞入半空,正待再次袭来的巨鸟,和不远处伤了筋骨,拿不动长棍,却依旧挣扎站起的飞宏,和半跪半扑到飞宏身边的飞星。
付云中也看着他们,缓缓自沙中爬起,轻轻长长,叹了一声,对飞松道:“飞松,你赶紧去师伯他们那儿报信,没准还能回来救我们。我是跑不动了,看他们也是不会走的,就靠你了。”
飞松怔怔看向付云中。
付云中苦笑一声:“师伯们也不一定抽得了身。若回来时我们还有气,便是欠你救命之恩。没气了,也是我们的命数,我和你师兄师姐绝不会怪你的。”
飞松目光震震,已明白了付云中的意思。
付云中也不要命了。他叫飞松逃命去。一个人逃命,才逃得了命。
飞松唇齿开合,却说不出话。
付云中看了眼即将再次俯冲的巨鸟,皱眉沉声,是这么些年飞松难得一见的威肃郑重:“快走!!”
第五十四章
飞松被付云中的怒声喝得一窒,忽然咬唇,疾奔至付云中身前,拽了付云中背起来就跑。
付云中一愣,看着耳侧极近处飞松分外认真执拗的脸,没禁住,又笑了:“哎……所以我说,我最喜欢年轻人了么……”
人生来大抵都是心软的。经历过太多舍弃、背叛、利用、耻笑、啃噬、砍杀之后,才会长出一丝又一丝凶狠的肉。
因为年轻,才会心软,才会有赤子之心,冲冠一怒,不计后果。
就如此时年轻的飞松,明明就能一人逃命,或本也就想着一人逃命,却在看见听见他人舍命救他时,亦舍命相陪。
付云中转头,清晰瞧见不远处相拥一处的飞宏与飞星。
朋友,同富贵易,共患难难。夫妻则相反。
若不是这遭,这两人怕也不会如此坚定,生死相守。
付云中又叹了。
你妥协、退让、随波逐流,可能可以得到许多你不是特别想要,但得到也不错的东西。你坚守、反抗、死认不改,却便要奋斗太多、等待太多、忍耐太多,还可能满盘皆输。
而一旦你赢了,一定至少能得到一样你最梦寐以求、不枉此生的东西。
前面的这么多加起来,和后面的一样相比,孰轻孰重?
或许这一生,活得乐在其中,也就够本了。
比如飞宏,比如飞星,比如飞松。或许也比如付云中自己。
付云中笑,垂眸,清了清嗓子,大声暴喝一句:“好!”
飞松本就惊惧不安拔腿飞奔,这会儿又被吓了一跳,还没定神,听见付云中继续一句:“跑得好!”
飞松脸色一黑:“……都什么时候了还叫好你个头啊!是打算赏我两个铜板吗?!”
付云中是十分配合地一拍脑袋:“哎呀你这一说,我真忘带钱了!”
飞松哭笑不得,快气疯了:“你这是给我鼓劲还是泄气啊!!”
付云中沉默了一小会儿,忽道:“可以不努力,但是别放弃。努力可能只是个屁,放弃,就连屁都没有了。”
飞松愣了愣。
这是付云中一贯的语气。平易、粗俗,惹人发笑,却很在理。
就好像付云中曾和飞松说过,世上越深刻有理的话,往往越浅显易懂。比如说,人间最残忍的事之一,就是你想多了。
飞松刚想说什么,只听付云中又道一句:“哎呀小心有飞石!”
付云中说着,松开环住飞松肩膀的双手,猛地侧身一翻。
飞松闻言紧绷身躯,被付云中的力道带着回了个身,还未看清飞石,已觉前胸腰腹受击,其中几处正中大穴,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闭眼软倒,失了声息。
可直到飞松躺在沙原之上,身边还是干干净净,一颗石子都无。
付云中摇了摇飞松,假惺惺喊几句:“哎呦飞松你怎么了?受伤了吗要不要紧?小飞松?松松?”
瞧着没反应,着实昏睡过去,才放心,舒气。
回头,飞宏与飞星已双双仆倒,身躯交叠一处,染了一地新鲜血液。
只剩另一双硕大双瞳,乌中带青,泛着金光,凌空一转,盯死了仅剩的付云中。
付云中半是苦笑。
指尖萦绕的归云剑气,不再压抑,宣泄而出。
归云剑气,无形无相,万形万相。
亦刚亦柔,可攻可守。繁简相宜,一招万招。
承袭此功者,便如同有了点睛之法,手中无论是刀枪剑戟,奇门兵器,都似有了它的灵气,它的精魄,意动随心,人兵合一。
无所谓刚柔,无所谓攻守,无所谓繁简。
晴空归云,万法归宗。
但它仍是剑气,不是剑招。
而即使别加用心,练成绝世剑招者,也不一定能成归云剑气。
从来无人能解释,只得归结两字:资质。
因此,云墟分“剑尊”、“武尊”,便是一重内功,一重招式,不拘何种兵器。传言,历代选择青尊的首要条件,便是资质优异,能得归云剑气之大成。
但飞松不明白。除了飞声以外的所有飞字辈,乃至绝大多数的重字辈云墟弟子都不会,也无缘明白,归云剑气,若到深处,是不需要剑,不需要刀,连所谓的兵器都不需要的。
剑气,必得依托剑身,便让人肉躯壳,在大成归云剑气后,以身为剑。
身既为剑,剑随心动,何须兵器,何人能破。
哪怕对着万古异兽。
付云中额上一层细密冷汗,嘴角的叹息勾着勾着,就成了个讥嘲般的角度。
他不是没见过。
当他还是个少年。
高冠银发的男子手执长剑,衣不沾血,飞袖半空,黛衣金线映着剑锋虹芒和刺目日头,在满目苍凉,遍地血尸正中央,光影分明地剪出一个眼眸洒淡,神容温柔,嘴角轻勾,蔑视尘寰的微笑。
血尸。巨大的血尸。
大大小小,赤头,黄羽,喙爪锋利如刃,却抽搐哀鸣,只剩一口半口气的重明鸟,足足十六只。
银白长发的男子手起剑落,再添一只,正落少年身前。
“又见面了啊……” 如今的付云中站起,对着巨鸟自言自语般开口,愈发放肆地无声微笑,“当年我喊你们什么来着……哦,是两双眼睛的大鸟?”
说着说着,指尖月白陡而幽蓝,急速升腾。
纯粹精深,已近大成的归云剑气。
付云中可以用它催动珍珠取敌性命,可以用它随手捻沙击落驼铃上的卡子,也可以用它贯注指风,让飞松好好睡上一觉。
又可否用它,阻下异兽脚步,砍下异兽头颅,就如当年神兵天降般的男子一样?
付云中是真的不知道。
他只知道,也只需要知道,他再阻不下异兽的脚步,砍不下异兽的头颅,丧命的就会多一个他自己。
然后,付云中开始动了。
他开始——扔东西。
东摸西摸。先自衣襟里掏出自飞声处偷来的名牌,还有些金创药膏、沿路犯老毛病不知哪儿捡来的好看石子儿、野花儿,哗啦啦扔远。
其中两颗石子贯了剑气,直击飞宏睡穴,叫勉强直起身意欲驰援的飞宏又趴了个结实。
再取出塞进腰带间,只剩了三颗珍珠镶嵌的剑鞘,遗憾地看了一眼,也扔远去。
剩下骗飞松说没带的钱袋。上好料子上好做工,翻到外头的黄布内里,比里头深蓝浮金的丝绢更是皱皱巴巴,磨损严重,多年洗晒而泛黄的颜色。
付云中珍重爱惜地抚了抚钱袋,手劲一紧,钱币摩挲声中,照样丢却。
最后,自腰缝间隙处,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极小巧,小巧得极不起眼之物。
细看,才知是把小刀。远看,顶多是把掏耳勺。
银白,黯淡,干净,哪座千年古墓里起出一般。
仅小指长粗的刀身,却有着一弯明眸般水润的锋。
看似温柔纤弱,实则极锐极悍,还连个刀鞘都没有。
裸着锋芒,若不是在身边太过年深日久,哪怕付云中都难以驾驭,甚至难以收藏。
这才是付云中真正的防身兵器。虽然不盈一握。
只适合幼儿拿捏的大小,当年,也的确是送与幼儿的。
早在男人牵着小付云中的手,站在云墟城门前时,男人便半蹲了身,摸了摸小付云中的头,道了句,从此,我不再唤你作云中,你也只能喊我作师父,明白吗。
看着男人俊美无俦的脸庞,小付云中不明所以,愣愣点头。
然后男人自腰间摸出一物,掀开包裹绢帕,递与小付云中面前,道,送与你的,防身用罢。
没过多久,男人舍名换姓,成了华衣峨冠,高不可攀的云墟第一人。
从此,发色成雪,长长披垂,月下如仙。
送与付云中的,便是这把明眸小刀。
付云中看着小刀,握着短窄刀柄的干燥指节轻盈而郑重,渐趋收紧。
这是几乎跟了他一辈子,极少用到,一用,便是以命换命的最后的兵器。
抬头,看着已然俯冲而下的巨鸟,耳边冷汗沿着鬓角而下,却同时咧开唇角。
手腕一挥,竟将明眸小刀——狠力掷向远处,直直没入黄沙!!
第五十五章
兵器脱手,付云中唇角无声的笑容却更大了。
他不要兵器了。
他也不要命了吗?
不,他要命的。
绷紧的唇角,轻轻哼笑出一声。
哪怕日光灼烈、风沙滚滚、生死一刻,亦享受一般沐浴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