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牛棚走出来,彻扶着帽檐又朝计分板上瞟了一眼。
比赛进行到了八局下半,就在刚刚结束的那个半局,彻所属的白队利用战术又极为艰难地从红队手中夺下了一分。
看着那来之不易的微弱优势,彻明白,作为救援投手,他的使命就是替球队守住这份胜利。
再将视线移向右侧的打击名次表,灯光指示出他上场后即将面对的第一个打者,正是红队的四棒——浅江悟己。
这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
彻缓步登上投手丘,环视着这片熟悉的球场,时光好像一下子又倒转回他死去的那一天。
看台上没了观众,打击区换了对手,可彻的一颗心却依然疯狂地冲撞着四周。
因为直到试投结束,因为直到主裁发出开球指令,因为直到悟己眼含笑意地端起球棒站定,锦始终没有出现。
踏板,甩臂,球出手。
捕手用一个急速扑挡救下了这记暴投。
随着主裁喊出“Ball!”的坏球判定,悟己翻着手腕将球棒转了两圈,加深了嘴角上扬的角度。
“田宫,你是怕我打出去吗?”
‘混蛋!’听着悟己肆无忌惮的挑衅,彻在心底暗骂一句。
【彻,你是在骂我吗?】
【锦!】
【抱歉,我来晚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当那道身影再次站上投手丘,抬起头,那张脸孔已经由彻的紧张勉强换作了锦的自信从容。
摇头,再摇头,锦接连否决了捕手的配球。
本垒板边,别说是不断变化着暗号的捕手,就连跃跃欲试的悟己也隐约察觉到了正在起着微妙变化的气氛。
可锦显然没有陪着大家慢慢玩的那份闲情,不等捕手叫出他心中的球路,锦就极没耐心地投出了第二球。
与第一球截然相反的弧线,与第一球相去甚远的速度。
前一秒,悟己还高举球棒唯恐这场比拼太过无趣,后一秒,他竟连棒子都忘了收便整个人向后趔趄了一步。
从场下看过去,悟己这个明显的躲避动作显得有些狼狈,可能这样的失态表现在他全能打者的职业生涯中都是少有,但他这会儿顾不上收拾好表情,便将视线移向了侧后方。
那里,捕手已经站起身来,接球的手套依然端在胸口的高度,脸上维持着面罩都遮掩不去的惊诧。
那里,主裁一脸庄严凝重,仿佛雕像般定了两秒钟,才用浑厚的嗓音喊出了一声:“Strike!”
居然是好球!这样的接球位置怎么可能是好球?!
当然是好球!这场上,可能只有身在本垒板边的三个人能够有幸看清,这是一记线路何等刁钻的上飘球。
悟己冲着红队的休息区抬起手,止住了那里的小小骚动,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头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重新投入了战斗。
然而投手丘上,那个刚刚铩了对手威风的投手却好像抽离在火热的战场之外。
【锦!】
彻的声音透着急切焦虑,此刻,他的不安甚至超过了方才独自面对悟己的时候。
因为那威风凛凛的一球之后,他明显察觉到锦的气息在减弱。
【锦,你到底怎么了】
【还有两球!】
锦没有回答,却又好像是做出了回答。
他的世界,只剩下这场对决。
接过捕手的回球,这一次,锦的视线甚至没有在捕手身上做片刻停留,就踏上投手板高高地端起了双手。
一片出离的寂静中,第三球出手,划破空气,掀起一阵呼呼风声。
锵!
中棒了,却是一声沉闷的钝响。
锦的嘴巴微张,在视线清晰对焦出场上情况后又舒缓了眉间,弯起了笑。
一道弧线平飞向二垒方向,却不是被打出来的球,而是一截断棒。
木屑飞散,落在红土之上。
本垒板后,主裁高举双手喊着:“Foul Ball!”
打击区内,悟己眼中冒着火星,将手中的断棒摔在一旁。
悟己太想打了。
这一点不光他自己心里清楚,也落进了锦锐利的眼神之中。
所以这一球,锦送了一颗在试训时惊艳全场的高速伸卡给他。
悟己不是没有见识过锦的这招绝技,但在场边看和在打击区里看又是天地之差。
他拿出了四棒应有的气势,没有再躲避半分。
他发挥了四棒应有的判断,看出了弧线变化。
他展现了四棒应有的魄力,果断挥出了球棒。
但是,那道载着光速的曲线还是硬生生地压在了球棒的近端。
当球的全力碰撞棒的全力,便是可想而知的分崩离析。
记分牌上亮出两好一坏的球数。
球场边,所有人都忘记了队伍的归属,而为这场巅峰对决凝神屏息。
球场中央,锦垂着肩膀喘着粗气。
没人看见,他的帽檐下,一刻汗珠划过鬓角,落进脚下的红土中瞬间化作无形。
【锦,到此为止吧。】
彻的声音回荡在那具身体里,得到的却是锦坚若磐石的回应。
【还有一球!】
近了,就要结束了,只要再投一记好球,这场战争便会就此落下帷幕。
抬手擦了下挂满汗珠的额头,锦紧咬牙关,苍白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
几日来的蛰伏换今天的三球,他早知道自己没办法再坚持更久。
但是。
这,就是他能为彻做的,这,就是他想为彻做的。
指尖摩擦着球线出手。
当每双眼睛都紧随着那道旋转的弧线奔向本垒,彻的心却空了一下。
啪!球落入手套。
“Ball!”主裁喊出坏球判定。
“哼!”悟己收起球棒,从嘴角泻出一声哂笑,“你现在想逃是不是有点晚?”
无暇去理会悟己的挑衅,其实早在球离开手指的瞬间,彻就感到了脚下的脱力。
他早知道这注定不会是一记好球,但现在,比起记分板上的球数,他更担心的是他的弟弟。
【锦,够了!】
【还有一球!】锦重复地叨念,好像他的全部意志已经虚弱到再容不下别的什么东西。
【锦,我说够了!】
随着声嘶力竭的怒吼,彻凭借自己的意志按住了锦藏在手套中试图摸索球线的手。
【锦,你就听我一次,最后这一球,就让我去做个了结。】
当那颗白色小球被扣在指间,彻已经重新接管了那具不堪重负的身体。
帽檐下,彻调整着呼吸,让自己惨白的面容迅速恢复了血气。
再抬头,穿越投手丘到本垒板的距离,彻的目光带着满满杀气锁定了悟己的眼睛。
看着那个人故作轻松地用球棒敲了敲自己的鞋底,然后拉开奋力一搏的架势,彻的心中竟再没有先前的彷徨不安,而是只剩一片了无边际的宁静。
或许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希冀锦的超凡能力。
胜也好,败也好,那从来就是他一个人的战争。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由这个球场开始,那么,就让它在这里落下结局。
踏板,合手,深呼吸。
手臂落下,在视野里划过一片光影。
没有绚丽的球路,彻最终选择了一记朴实无华的正中直球来为自己谢幕。
没有惊人的球速,记分板上闪现出的是一个熟悉的数字——139km/h。
而视线的另一端,悟己顶着一张从未有过的严肃面容,已经将球棒抡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来了~
关于牛棚:英文Bullpen,即棒球场中投手上场前暖身的区域。因为这个有爱的称呼,看现场比赛时,经常会听到解说员说牛棚中的牛又如何如何啦,不过个人觉得,威武霸气的投手同学们跟牛的形象略有不符啊。
关于救援投手:又称终结者,也有人将超级厉害的救援投手称为守护神。他的作用就是在比赛接近尾声时用来冻结比分,稳固胜利局面的。所以虽然救援投手一般没有先发投手和中继投手那样拥有较多的上场局数,但他们却是球队防守中不可或缺的一员。担任救援投手的人,一般需要兼具高超的球技和极高的心理素质,能够在巨大压力下保持稳定发挥。球队一般会选择控球能力强的速投型选手担任救援投手。
关于上飘球:简单来讲就是一种向上飘的球路。个人觉得这是一种很神奇的球路,因为上飘球的投球动作不是向上抛球,而是和其他球路相同的向下甩臂。据说它是利用球高速旋转时球线和空气的摩擦,使球产生向上的力。要知道棒球虽然个头不大,但分量还是挺沉的,要靠人力使球产生对抗地心引力的速度,想想就觉得很牛叉。而且这种球还有个很碉堡的地方,就是配合内角曲线,会让打者产生一种球朝脸上飞的错觉,所以锦在对决时选择这样的球,就是为了给悟己一个下马威,而悟己同学没有被当场吓个屁股墩,已经不辱四棒美誉啦。
第10章:最后的心愿
啪!首先响起的是球落进手套的熟悉声音。
几乎在同一时刻,主裁举起拳头,不容置疑地喊出:“Strike!Out!”
是好球,那么正中的线路,怎么可能不是好球?
结束了,当听到打者出局的判定,彻只觉得不敢相信。
因为悟己明明挥了棒,以他的击球能力,怎么会没有打中这颗送上门的好球?
带着满心的疑问,彻将视线转向打击区,却看见悟己一手握着球棒一手扶着自己的右腿,扑倒在本垒板上,满脸扭曲。
“Time!”红队教练率先申请了暂停。
“队医,有人受伤了,快叫队医!”
慌乱的叫喊声还在继续,休息区内的队员教练已经冲到场上把受伤倒地的悟己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遗忘在那个嘈杂世界之外的彻站在投手丘上问着自己,就算一切已经呈现在眼前,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他太想赢了。】锦的声音少了一贯的桀骜不驯,听上去有些气息游离,却在为彻耐心地做着解释说明。
【你说什么?】
【浅江那么自以为是的人,先是被我的上飘球扇了一巴掌,接着又打飞了那记伸卡,要不是第四球偏得太离谱了,说不定他勉强够一下也会想要打出去,你的那记完美直球在他看来根本难以抗拒,他从引棒动作开始,就用了全力,只可惜他挥早了。】
挥早了
是啊,那一刻的悟己站在对决台的彼端,看着那么一记正中直球飞向自己,就已在心中料定,那是锦想用超高速的直球堂堂正正地与他一绝胜负。
他没有想错,投球的人是用了全速全力,他只是没想到发生在那具身体里的临场换人。
球棒挥空的瞬间,他看见了那条划过眼前的白线,可是那时,他全身的力气已经失去了支点。
直到脚踝传来撕裂的剧痛,直到脸颊撞击地面,他依然无法接受,他就这么输了。
因为这种输法对他而言根本就是嘲弄。
悟己强忍着剧痛抬起头,越过人群望向投手丘。
他不甘,他想警告那个侥幸赢了的人,他们二人的比拼还远没到尽头。
可那个本该踩着胜利欢呼雀跃的人却顶着一脸的无助,让他看不懂。
【彻,结束了。】
【恩,结束了。】
【你知道吗?我那么想你赢,就是为了这一刻。】
【这一刻?】
【恩,我想让你知道,就算赢了你最想赢的人,你依然不快乐。】
【啊?】
【球场也好,胜利也好,那都是我想要的人生,是我的并不是你的。我等了两年就想告诉你,我的死不是你的错,我不想看到你为了我去走一条不属于你的路,你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可是……】
【彻,我知道你想把身体还给我,会来参加今天的比赛,也是想要为我铺路,可是我已经死啦!】
【不,你没有,死的是我,你不是还好好的在这。】
【你还在骗自己,你明明就能感觉到,我的力气已经所剩无几,现在别说是投球,就连说话也很费力。所以,你就别再跟我争了,安静地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彻咬着牙,空空地瞪着眼睛,试图将眼眶中的莫名液体逼回去。
他不愿相信,但就像锦说的,他骗不了自己,所以这一次,他像往常那样,选择了安静。
整个球场跟他一起被抽离了现实,无边无垠的广阔中只剩他一人的呼吸。
【你还记得你在医院里醒来时我对你说的话,我说我有两个心愿未了,那是我死时心中无法放下的两件事。】
没等锦开口,彻就猜出了其中一个答案。
棒球,是锦永远放不下的事,身为哥哥,彻怎么会不懂,不然他也不会勉强自己加入职棒,不然他也不会任由锦这般胡闹。
但另一个,彻却猜不透。
然而当锦的声音再度响起,说出的不是答案,而是一段尘封了两年的记忆。
【彻,我一直没有跟你提过我死那天的事情,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说起,但是你有权知道,所以我决定说给你听。那天你接到通知就直接赶去了医院,所以你并不知道,那场车祸并不是发生在回家的路上,而是发生在赶往机场的途中。】
【什么?!去机场?】
【没错,我们后来又掉了头。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把你强留在身边只会让你错过自己的人生,但我却依然贪婪任性地让你陪着。就像我明明知道你和冈本大哥的感情,却始终没有点破,还时时从中作梗,就像我知道自己应该为你的选择送上祝福,却在机场摆出那副差劲的表情。】
【锦……】
【当汽车载着我离开机场,向着那个不再有你的家驶近,我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问题:这一生,我到底有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事情?那一刻,我才发现,后悔与自责早已填满了我的心。是我让妈妈掉头回去,是我一遍遍地催促。那时的我只想赶回机场,笑着跟你再做一次道别。可我万万没想到……所以我才会说,我和妈妈的死不是因为你,那全部都是我的错。】
【锦,你别这么说。】
【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心中想着两件事情。一个是棒球,那颗小白球,我还没有握够,我想再投一次球,这个心愿,你已经帮我完成了。现在我只剩一个心愿,你愿意帮我吗?】
【恩。】
【我希望你能放我走。】
【锦,你在说什么傻话?!】
【说真的,我一点儿也不难过,反而还有一点儿高兴,所以你也不要难过。就当是让我再任性一次,让我走,忘了我,放下那些关于我的牵绊,去过真正属于你的人生。说到底,人,还是要做自己才会快乐。我衷心地希望你能获得幸福,我的哥哥……】
锦的寄语弥散与天际。
那声他生前从未开口喊过的称呼,在彻听来竟是那样熟悉。
握紧双拳,跪在锦最最眷恋的投手丘上,在心中一遍遍喊着锦的名字,回答彻的只剩空灵寂静。
一周后,彻拎着简单的行李出现在了车站。
刚在站台上坐定,他就听见了一阵电话铃声。
从口袋里掏出电话,看着屏幕闪动的名字,彻没有挂断,而是直接拆下电池,然后将那个聒噪的小东西扔进了垃圾箱。
打来电话的是佐佐木,目的只有一个——劝彻回心转意。
那天的练习赛,虽然彻从头到尾只投了五球,但他的表现却获得了财团高层的一致好评。
当佐佐木将他请进办公室,摆在他面前的,已经换成了一份闪瞎人眼的天价合约。
可是彻却用一幅失魂落魄和一句“我决定不再打职棒。”,击碎了佐佐木的胸有成竹。
他拒绝了R队的诚挚邀请,甚至没再多说一个字。
一周来,佐佐木的电话几乎一刻没停。
听着那声东西落地的响动,彻又朝垃圾箱瞟了一眼,这才舒了一口气,现在总算落得一份清静。
随手翻开今天的报纸,体育版的头条标着大大的红字——受伤之后再爆假球丑闻,浅江悟己职棒生涯的完结!!
受伤,是因为那天在练习赛上大力挥空后扭伤了右脚踝的韧带,可假球丑闻又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