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事半功倍的开端,还是不祥的预兆?他思索了两秒钟,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从所掌握的资料中得知,小亚弗尔较少在俱乐部活动中露面,组织事务一般交代给秘书奥利弗处理,比起真枪实弹的狩猎,他似乎对沙龙之类充满闲情逸趣且不用劳动躯体的活动更感兴趣。
而那些上流社会的沙龙对于里奥而言,仿佛是另一个宇宙空间里的东西,他既尝不出某一瓶葡萄酒的产地和月份,也记不清每一匹名种赛马的祖先是谁——你不能指望不到一个星期的强化培训,就能把一个平民包装成真正的贵族,他顶多只能算个高仿品,还是不敢拆开外壳的那种。
如今有这么一个机会从天而降,即使觉得莫名其妙与危机隐伏,里奥也决定要抓住。
“十分荣幸,”他端出招牌表情——一种看似平易近人、却充满了倨傲与距离感的似笑非笑(这个微表情,当初他对着镜子练了不下百次,才在礼仪老师那里勉强过关),对两名保镖说道,“能否先让我换一下衣服?”
十五分钟后,里奥在保镖的引领下,出现在会所最内部,那栋外形酷似欧洲城堡的建筑物中。进入一扇花纹繁丽的黑胡桃木门,眼前是一间装饰奢华的会客室,宽敞的空间里只有两名女佣在动作轻盈地泡着茶。
不,不止这两个,露台上还有一个人,背影被层层白色纱帘阻隔,只能隐约看到一些轮廓,很容易令人忽略,但敏锐的职业性令里奥迅速发现了他。
女佣们泡完茶,行了个屈膝礼,安静地退下,木门无声地关闭,会客室顿时成为一间寂静的艺术品展览馆。
里奥没有欣赏那些难得一见的珍品的心情。短暂的思索后,他凭直觉选择了一个出发点,走过去掀开纱帘,十分随意似的,跟那人并排站在露台栏杆前。“房间里有很多了不起的收藏,您喜欢那些艺术品是吗,公爵?”
“是的,不过我更喜欢人们看到那些艺术品时的眼神。”另一个男人用优雅的英式口音说,用语规范到近乎拿腔拿调。
里奥立刻对他有了个初步的概括:沉浸在被漫长家族史熏陶出的优越感中不可自拔的贵族遗少。这一点从他的打扮上也能看出来,用一条缎带束在脑后的齐肩卷发,领口袖口满是花边的丝质白衬衫、以宝石为纽扣的蓝底银纹修身马甲,充满古雅的巴洛克风情,活脱脱像是从中世纪油画中走出来。
容貌俊俏雅致,肤色是少见天日的苍白,眼珠却黑黝黝地如同两口深井,目光闪动间,仿佛月色下的井沿,荡漾着一层遗世自矜的浮光——这个以精雕细琢的姿势倚在栏杆上的年轻男人,就是小亚弗尔,他此行的标的。
“可以理解。”里奥微微颔首道,“我也有不少收藏,不过与公爵不同的是,它们并非越古老越有价值,反而更新换代得相当快。实际上,我也更喜欢人们看它们时的眼神,尤其是当我将它们顶在他们脑门上的时候。”
小亚弗尔有点意外地看他,似乎吃惊于话语中赤裸裸的暴力成分,尽管他知道对方的身份——一个颇有家世渊源的军火头子,但看他的外表,又完全不像是屠夫的类型。
倒是里奥先笑起来,“我说得太粗俗了?抱歉,公爵阁下。”
“不,这么说很有意思。”小亚弗尔说,“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有趣,扬先生,我想我们或许能成为朋友,你可以叫我利斯塔。”
里奥并不认为仅凭一面之缘就能和小亚弗尔交上朋友,这更像是一种社会层面上的认可——对方认可了他的身份,并赋予他与自己直接对话的权利。当然,用的是亚瑟王对待圆桌骑士的态度。圆桌,并不代表着平起平坐,是一种恩赐般的宽容。
不过里奥并不在乎这些,他只需要打蛇随棍上,显得自信而随性即可,“那么你也可以直接叫我加西亚。”
小亚弗尔眼中掠过欣赏之色,朝他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我的朋友。”
“我也一样。”里奥礼节性地与他握了握,感觉到一股潮湿的冰凉,仿佛冷血动物带着鳞片的皮肤。
他不喜欢这个阴柔华丽的男人,不论是从公家任务,还是私人感受上。但眼下他得藏起这种情绪,并摆出一副深怀好感的模样。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明天的活动,你会参加吗?”里奥问。
小亚弗尔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知道猎狐吗?”
“捕猎狐狸?”
“是的,一项历史悠久的活动。我们带着亲自驯养的马儿和合手的猎枪,去享受清新的乡村空气、悠闲的庄园生活、为民除害的荣誉感,以及与容貌姣好的乡下姑娘的露水情缘,这是贵族们的爱好之一。不过,比起亲自操刀把自己弄得全身都是血腥味与火药味,我更喜欢看着。惊慌失措、疲于奔命的猎物;游刃有余、步步紧逼的猎手,一切都像戏剧一样在丛林舞台上演,多么有趣!唯一不同的是,普通舞台上,倒下的角色到了幕后又能复活,等待下一次上场,继续千篇一律的台词;而在这个真实的舞台——”
小亚弗尔居高临下地向远方丛林伸出双臂,音乐家一般做出指挥的手势:“每个生命只有一次,每句台词绝不重复,谁也不知道下一刻死神的红花将投掷在哪个人身上——这种全然未知的精彩,难道不比任何一场戏剧都更动人心魄吗?”他沉醉地闭上眼睛,仿佛在谛聆着某种听不见的乐曲,混杂于林涛与海风中四散传扬——那是即将上演的,一场生命绝响。
操你妈的动人心魄!里奥在心底怒斥,那不是狐狸,是活生生的、跟你毫无二致的人!还是说你自觉已经高贵到脱离人类的范畴了?!这一刻,他有种把身边这个人渣从高台上扔下去的冲动,但想到任务,他咬牙忍住了,带着仰慕的微笑说出令自己作呕的话语:“虽然我对舞台戏剧之类的东西没有太大兴趣,但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想象力足以化腐朽为神奇,这个点子实在是太精彩了!比起那些凶猛有余智商不足的野兽,人兽才是最富趣味与挑战性的狩猎对象,我已经迫不及待想体验一下你的创意了!”
公爵之子如同一头被摸到顺毛的猫,露出慵懒的惬意之色。“你充满活力,加西亚,但不太注意劳逸结合,”他意有所指地说,“你不觉得夜莺是一种叫声动听的可爱鸟儿吗?”
里奥遗憾地耸肩,“我知道这么说可能会得罪人,但我这人不太擅长说谎——那些鸟儿空有一身漂亮翎毛,却毫无气质与内涵,实在很难以令我动心。”
“气质与内涵?”小亚弗尔偏过头看他,“你想要什么样的气质内涵?”月色下他的侧脸郁丽慑人,散发出鸦片般陈腐的甜香,从典雅到情色只隔一线,变换之快令里奥措手不及,“像我这样的?”
“就、像您这样的……”他磕磕巴巴地重复。
带着一种刺激的征服感,小亚弗尔笑了,他不介意再多个裤下之臣,尤其这个年轻而强健的军火头子是他喜欢的长相类型。
他悠然自得地走近两步,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抽出胸口衣袋内叠成花式的手绢,慢慢地、挑逗味十足地塞进另一个男人的领口,贴近对方脸侧,声音低柔地说:“如果你能猎到一只最狡猾美丽的狐狸,把它献给我,我会给你奖赏的……期待我的奖赏吧,那会令你心荡神驰。”
直到回到自己的别墅房间,里奥才一洗脸上的神魂颠倒,换上清醒而厌恶的表情。他无法忍受地从衣领中揪出那条喷着香水的丝绸手绢,弃置脏东西似的丢进了垃圾桶,想了想,担心被收拾卫生的佣人捡去后节外生枝,又从桶里拎出来,扔进壁柜某个抽屉深处。
他原以为小亚弗尔是个草菅人命的人渣,如今看来,还要再加上一个修饰词:草菅人命的氵壬乱人渣。天知道这家伙为什么会对自己感兴趣,回想起他看他的那种眼神,透着氵壬秽而邪恶的欲望,仿佛一只边交尾边将配偶生吞活剥的母蜘蛛,从每一个毛孔往外喷射出蛊惑的毒液。
——真见鬼,局里提供的情报上,为什么没写明他有勾引男会员的爱好?里奥恼火地想,那样我一定叫化妆师帮我设计个丑造型。
想到自己为了完成任务,还得送上门去让人勾引,更无法忍受的是,还不能强硬拒绝以免对方翻脸……里奥简直憋闷得要吐血。
真希望这个该死的任务及早结束!他又洗了个澡,将沾染到的香水味冲刷得一干二净,而后吃了一粒药片躺上床,一边等待睡意来临,一边默默地想着:明天……明天。
遵照医嘱减半再减半的药量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不给力,或许是黛碧的鬼魂平静离开不再纠缠他的缘故,他慢慢地睡着了。
他梦到了他的男孩与手捧花束的茉莉并肩站在白色的婚礼上。贺词卡片上的每个字都伸出爪子,紧紧抓住他,使他无法转身逃开,持续被痛苦煎熬。
他还梦到了全身浴血、面目模糊的杀青。当他举着枪,将企图逃脱的对方扑倒在地时,却赫然发现他们在尸横遍野的战场赤裸拥抱。
杀青的目光寒冷,身体却火热。他的一部分在他体内,而他的军刺也在他体内。
追着我。他听见他说,一直追着我,直到地狱……
里奥猝然惊醒。
窗外晨光熹微,阿尔忒弥斯女神的狩猎日已经到来。
第36章:狩猎日
“起床!所有人,马上起床!穿上工作服!”
叫喝声骤然响起时,许多人从床铺上惊跳而起,还有部分人翻身把脸埋进被子,装作没听见。
几名穿迷彩服的大汉不耐烦地用警棍敲着金属床架,铁门在他们身后大开着,“快点,从今天开始,你们要去工作!谁磨磨蹭蹭,待会儿有你好看!”
许多人嘴里叽里咕噜抱怨着公司监工的恶劣态度,但之后的一句话令他们立刻行动起来:“早餐都摆在广场上了,迟到的人没得吃可别怪我们!”
几分钟后,人们蜂拥冲进营房前方的广场,从纸箱里哄抢一包热狗或三明治,以及两小瓶仅供润喉的清水。
迷彩大汉盯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光自己的份额,绝大多数人因为只能吃到六七成饱而抱怨不已,胆敢上前讨要更多的统统被几棍子敲了回去。
为首的迷彩男抬腕看了看表,用洪亮的声音说:“现在是七点四十五分,你们还有十五分钟的休整时间,八点之前,你们必须离开营地,进入丛林。”
“进丛林干什么?”有人问,“到底让我们做什么工作?”
迷彩男厌烦的眼神掠过人群,“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活下来就可以了。”
“……活下来?什么意思?”人们纷纷交头接耳。
迷彩男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宣布:“20点在营地发放晚餐,错过的人没饭吃。你们工作服的口袋里有个指南针,迷路了就一直往南走。如果我是你们,天黑前一定要赶回营地,否则你们将体会到夜晚的丛林,我保证那要比白天恐怖得多。”
“你们只管两顿饭?那午餐呢?”先前那人又不满地喊起来。
迷彩男恶狠狠地瞪着他:“丛林里有的是吃的,有本事自己弄,没本事就饿一顿吧!我得事先警告你们,不要轻易下水,环岛浅海里多的是鲨鱼,虎鲨,牛头鲨、大白鲨,随便哪一条都会要了你们的小命,如果不想变成鲨鱼粪的话,最好老老实实待在岛上。”
他又抬腕看表,迫不及待地叫道:“时间到了,快点出发!跑!跑!”
人群窃窃私语着,没有一个动弹的。环绕在营地外的丛林树木森森、幽深蓊郁,显得异常险恶,没有人愿意放弃安全的庇护所,到不见天日的密林中去。
迷彩男似乎早有预料,冷笑着朝同伴使了个眼色。营房侧面几扇小门上的电子锁打开,金属门板撞上墙壁的哐啷声中,二十只体型硕大的猛犬冲出樊笼,龇牙流涎,狂哮着朝广场冲去。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直到腥风扑面而来,才有人尖叫着:“跑啊!快跑!”纷纷朝营地外拔足狂奔。
营地外是一片植被稀疏的空地,人群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屁股后面追着一条条凶猛狂吠的恶犬。所幸的是,训练有素的猛犬们似乎并不打算真正袭击,只把他们统统赶进丛林,就摇头摆尾地回来领赏。
“干得好,小伙子们。”迷彩大汉把一桶桶生鲜带血的骨肉丢给它们。
夏尼尔拉着洛意,使出了吃奶的劲没命地奔跑,直到深入丛林,才被密密层层的植被与松软湿滑的地面拖慢速度。
估摸着猛犬没有再追上来,他停下脚步,扶着树干喘气,“……妈的,这些王八蛋究竟想干什么?居然放狗咬我们!把我们逼进丛林,有什么阴谋?!”
“谁知道呢。”洛意顺口答道,打量着四周:一人多高的草叶与灌木占领了地面,夹杂着无数攀援植物,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不知名的乔木挺拔地刺向天空,在两米高处才伸展开枝叶,争夺着宝贵的阳光。他们正站在一棵大樟树下,脚底是浮出地面的蜿蜒树根。
“你不觉得这一切既诡异又眼熟吗?想想那些电影,《死刑犯》、还有忘记名字的那一部……就是把一群人丢在荒岛上让他们互相厮杀,最终只有唯一获胜的那个人才能活着离开,无数隐藏式摄像机在暗中拍摄,把我们的生死搏斗做成真人秀节目传上网络,赚取上千万的点击率与巨额广告收入。哦见鬼!我才不想成为一伙没人性的傻逼的摇钱树……”夏尼尔激动地对洛意说个不停,却看见后者忽然凝固的表情。
“——别动。”亚裔青年低声说,“千万别动。”
夏尼尔不明所以地僵立着,一股不祥的预兆涌上心头。怎么?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洛意用极其缓慢的速度接近他,猝然向他的右肩上方伸手,抓住什么东西朝树干上猛地一甩。这个动作在电光石火之间就完成了,夏尼尔甚至没看清他的手臂,只感觉耳边呼的掠过一股风声。
等他的手再次出现在他视线中,掌中攥着一条翠绿的细长蛇尾,被抖散脊柱骨的绿蛇软绵绵地耷拉着,仍在不甘心地抽动。
夏尼尔冒出了一身冷汗:“蛇!有毒的?”
“鞭蛇,虽然杀伤力比不上眼镜蛇,不过咬一口也够你受的。”洛意说着,丢开那条尚在抽搐的蛇。“小心,这座岛屿丛林里到处是危险生物,蝎子、毒蛇,还有传播登革热的白纹伊蚊。”
夏尼尔有些紧张地四下环视,填满视野的只有一片绿色,墨绿、苍绿、碧绿、嫩绿,间杂着斑驳的灰褐色,层层涌动的潮水一般。刹那间他有种被绿色植物活活吞吃掉的恐惧感。
他不禁望向身边的同伴。不知从何时起,亚裔青年身上那股吊儿郎当、轻浮庸俗的气息逐渐消失,仿佛被这危机四伏的丛林吸收了似的。虽然那头染得枯黄的金发,与囚衣似的橘红色工作服仍严重拉低了他的品位,但那双宛如猫科动物般的深琥珀色瞳孔,却潜伏着沉静而锋锐的精光,令曾经的黑-帮头目感觉难以直视。
真见鬼……就跟恶魔附身了似的……夏尼尔有点茫然地想,心中说不出的不自在,有种看着一只羽毛娇艳的宠物鹦鹉,瞬间进化成锋喙利爪的巨型鹰隼的诡异感。
“……接下来你怎么打算?”他犹豫地问道,同时发现一只从污泥与腐叶下钻出的甲壳虫子妄图爬上他的脚背,他立刻跳起来把它踩成了一团黄绿色的泥浆。“反正我是不打算待在这鬼林子里了!我要回到道路上去——从营地跑出来那会儿,我就该往那几条平坦的林间道路上去,而不是慌不择路地冲进这片满是毒物的该死的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