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佩容平躺在床上,手里捧着黑色锦囊玩着,见两人进来,才小心将锦囊放在床头。
赤虎弯腰,段佩容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撑着床沿,身体平躺一晚僵硬的厉害,单单是坐起这样简单的动作,就疼得一头薄汗。赤虎小心翼翼托起他的身体,在他身后塞了几个软枕,让他靠坐床头。服侍他穿上衣袍,然后坐在床尾帮他揉捏僵硬的下肢。琉璃送上漱口水,等他漱完口,给他拧了一个帕子递过去。
蛟龙的牙齿和爪子上都有特殊的毒液,段佩容左腿被咬断,右腿被流云一爪子拍碎了膝盖,深可见骨的爪痕从膝盖一直蜿蜒到脚踝。毒液无法清除,三十年的时间已经腐蚀了他腰腿的经脉。所以骨骼虽长好了却常年痛着,痛着痛着也就习惯了。白日倒也能忍着,不过睡了一觉腰身和右腿变僵像根木头,必须舒活筋骨才能弯曲。
段佩容疼的一头汗,接了帕子擦拭,也不哼哼。
琉璃靠坐在床边,帮他捏着腰,左看右看,心性好奇,问道:“昨夜那只妖力高深的尊者呢?”
白狐在锦囊里睡得舒舒服服,他的灵力被一汪水灵环绕,浑身上下舒服的让他想打个滚。
这会儿听见声响,也懒得动弹。锦囊的符咒隐去了他的妖气,他不冒头,绝不会有人发现端倪。而他,也不会伸出头来。开玩笑,自己现在的模样被人看了,岂不是有失千年修为,伤面子。
段佩容腿上很疼,却从不会迁怒他人,疼的狠了,只是轻声对赤虎说:“轻点。”一只手在左腿断处轻轻捏着,对琉璃微微一笑,浅浅的笑涡让人看着心情舒服。
琉璃见他光笑不说,嘟了嘟嘴巴,不再问了。自己师父的脾性他是知道的,看着老好人,可是有性格呢,他不愿说的,撬开他的嘴巴也问不出一二。
赤虎不像琉璃,他面相成熟,性子也成熟。他一直默不出声,帮着段佩容舒活了右腿,抬着他的小腿试探性的弯曲了一下。段佩容右膝碎裂,伤势严重,用了灵丹恢复,却无法恢复如常,落了伤残,弯曲弧度有限,一拉一伸简单的动作,三十多年了,竟还是疼得他手一颤,倒在身后软枕上。
琉璃赶忙托住他的腰身扶起段佩容,帮他擦了擦面上汗珠,这每天早上必吃之苦终于告一段落。从腰间拿出一把梳子,利索的将他齐腰的墨黑长发在头顶绾了一个髻,用一根木质发簪固定住,利利索索的更显段佩容面容清俊。赤虎给他穿上白袜,套上黑色的布鞋,起身将轮椅推到床旁,然后毕恭毕敬的站立在一旁。
琉璃转身,端着脸盆离去。
段佩容撑着身子移到床边,搬动右腿坐在床沿,脚掌虚软的踩在床榻上。他转身,从枕旁拿起两件物事,一件就是那黑色的锦囊,照例将它系在左腰。一件是一长串铃铛,每个铃铛只有大拇指盖大小,大部分是程亮的银色,偶尔穿插了几个暗无光泽的黑色。数量本来有五十个,现在只有四十九个,不过这一个之差,除了段佩容,没人清楚。将它系在右腰,闪着银光的物件一直垂到腿旁。
系好随身宝物,段佩容一手撑床,一手撑椅子扶手,腰身用力稳稳坐入轮椅。赤虎推着段佩容出门,院子里一群小道士正在打扫,见了他停止动作端正的鞠躬:“十三师叔早。”
段佩容点了点头,继续前行,进了转角的房间,里面一张圆桌,琉璃已经摆好了碗筷。赤虎将他推到桌旁,在一旁坐下,琉璃也入座,如往常一般吃起早饭。
白月冒了一点头,看着用餐的三人,不,三个都不算人,半人两兽,心里嘲讽,看着这三货吃的那么认真,还真当自己是人呀,还得一日三餐的?
这神仙、妖怪的当然也会饿,也会有七情六欲,生老病死。与人的区别是不用一日三餐,三五天的吃喝上一顿便成,修为越高的,饥饿感越少,最后只需吃点仙果甘露之类便可延续生命。白月千年修为,若不是身边那群小妖精时常献些新鲜蔬果,酒肉的,他只需半年寻些吃食即可。
这么一本正经吃早饭的修仙人,他还真没见过,心里不免嘀咕,这人修为不浅呀,不会还三餐必吃吧。他抬头瞥了一眼,从他的角度正好看见那人耳廓和脖颈的曲线,喉结微微凸起,下巴尖尖的,眉眼温温柔柔,连吃饭都是那么的斯文。
段佩容低头,对视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趁着赤虎和琉璃不注意,用手指拈起一颗花生,没等白月反应过来就塞进了他的嘴里。
白月此时只有巴掌大,一颗花生便塞满了一嘴,两个脸颊鼓了起来,模样煞是可爱。段佩容眉眼轻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赤虎和琉璃抬眼看他,琉璃问:“师父,有什么可乐的事情么?”
段佩容敛了笑,很认真对他说:“今早这花生很好吃。”琉璃赶忙夹了一筷子,细细品尝,没觉出和往常什么区别。
白月缩回脖子,恶狠狠的嚼着花生,心里把这花生想成了段佩容。在他看来,段佩容的这一举动,绝对的僭越。好歹已经修为千年,这区区几百年道行的小道竟然敢冒犯他,好像他伸头出来是为了讨那一口吃食。
白月性子孤傲,冷淡,甚至有些小心眼……这口气他是憋不住的。
果不其然,段佩容刚刚回屋,便觉得腰间锦囊开始晃动,由慢到快然后开始剧烈。段佩容微微一笑,双掌合十,分开时掌心之间一张水灵化作的道符飘了起来,贴到了紧闭的房门上,将这间屋子做了一个屏障,与外界隔绝起来。接着他才一抖锦囊,里面的妖狐瞬间跃出,“砰”地一声变大。
段佩容有了经验,赶忙驱动轮椅避到了角落,轮椅险些又被推翻。他见白月双目赤红,九条尾巴高高竖起顶着房梁,因为太长被迫弯曲,蓬蓬松松的。他的尖牙几乎贴着段佩容的脸颊,低声道:“区区小道竟敢戏弄本座。”他的声音掀起剧烈的音波,若不是结界护着,只怕段佩容身后的那堵墙就倒了。
音波化作刀子袭来,段佩容偏了偏头,手掌在面前一挥,挡下大部分利刃,却还是避让不及,白皙的面颊上落下一处划痕,慢慢渗出血来。段佩容面不改色,用手背抹去血迹,双手抱拳,很诚恳的说道:“多有得罪望尊驾谅解,实在是太过喜爱尊驾元神,一时忘形了。”
白月见他态度诚恳,若是继续计较,便显得自己小气了些……虽然他本身的确小气……于是冷哼,化为人形,俯下身子直视段佩容眼睛,一双细长的桃花眼冷若冰霜,瞪着一双如画明眸冒着寒气。段佩容与那张极富诱惑力的脸近在咫尺,温热的鼻息拂过他微凉的面颊。那人声音低沉,颇有些狠狠道:“念你助我渡劫,否则,依我脾性早就捏死了你。”
“那多谢尊者了。”段佩容又抱拳鞠躬行了一个礼,身子刚弯便重心不稳,赶忙用双手握住了扶手,抬起头时依旧浅笑,嘴边淡淡两个笑涡。那眉眼温润舒适,就像夏日的清风,冬日的暖阳,清清淡淡却很是舒服。
白月消了火,多看了一眼那浅色唇瓣旁泛起的笑涡。他坐到床沿,微皱眉头道:“你那破锦囊我是不会再进去了。”
段佩容正想解下锦囊将他重新装回去,听他这么说,想想也是,尊重个人意见,道:“也成。”他靠着椅背,身子微微往右边倾斜,手中多了一小撮狐狸毛。白月面上平静,心里却暗自惊讶,刚才两人距离虽近,但在他无知无觉拔下一搓毛……他眯了眯眼,心想,这残废当真有些本事,幸而是个残废,不然当真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段佩容将狐毛放在掌心,顿时掌心冒出一股蓝色火焰,狐毛消失在蓝色火焰中,他将手掌贴在额际,合上眼,复睁眼道:“三日后你有一劫,怕就是天劫了。屋子已被我用结界封锁,尊者可以安心住下,我三日后过来。”说完,驱动轮椅开门而出,门合上,蓝色的符咒闪起幽蓝的光。
院子里赤虎正在练习拳脚,琉璃偷懒,站在一旁叉腰指指点点。两人见师父出来,赤虎赶忙过去推轮椅。琉璃一眼就瞧见了段佩容脸颊上的伤,还在冒血珠子,顿时叫道:“师父,你受伤了。”赤虎赶忙俯身查看,见伤口不深才放了心。
琉璃大惊小怪,没大没小的嚷嚷:“怎么弄的,这片刻功夫便挂了彩,谁那么大胆子,敢伤我师父面颊。”他边叫着,边俯下身子,伸出尖尖舌头舔在伤口上,将血珠子舔了干净。他本是一只兔子,还未修得人身时,便有了智慧,每日被段佩容抱着,就喜欢用舌尖舔他。这毛病,一百年了,还是没改。
段佩容被他舔了一口口水,却没有臭味,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好似桂花的香气,他揉了揉琉璃柔软的金发,疼自家儿子般宠溺道:“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改这毛病,被别人看去还不笑话。”
琉璃蛮横道:“谁敢笑我,抠了那人眼珠子。”突然发现被自己师父偏了主题,赶忙拉回来道:“这伤……”
段佩容知道琉璃刨根问底的习性,笑眯眯的想了想,悠悠道:“被一只猫挠的。”说完让赤虎推他去炼炉房,边走边说:“最近炼了一炉仙药,这三日正是关键,咋们就守着炉子吧。”
赤虎回答:“是。”
琉璃一路上苦思冥想,追着段佩容问:“哪来的猫,这么厉害,还能伤了你。”又说:“哦,师父,你定是看人家毛色漂亮,又想抓了来,才被挠的吧。”
段佩容微笑不语。
白月闲来无聊,上床打坐,渐渐进入朦胧状态,结界内异常安静,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他睡了很久,原本内心安宁,气息平稳绵长,睡着睡着,突然心口紧了一下,接着脑海中闪现了一些画面,从模糊到清晰,他知道自己入梦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少年跟在他的身后喊他“哥哥”,他转身,烈日当头,晃花了他的眼睛,看不见少年的面貌,只看见那少年嘴边有一个浅浅的笑涡,以及身后九条烈阳似火的红尾巴。然后……零零碎碎好长的梦……笑声、歌声、欢呼声……打斗声……肢体纠缠……最后的画面是他满身血,手上拽着一条带血的红尾巴……梦好长好长……他声嘶力竭……怎么也醒不过来……突然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白月,醒醒”……然后梦醒了,睁开眼,与一人对视上,那人眉头微蹙,紧张的抿着嘴,泛起嘴角的小涡,那一瞬间什么画面重叠了,让他瞳孔猛烈收缩,伸手抓住了那人的脖颈。
3、渡劫
段佩容在炼炉房呆了三日,掐着时辰如约而至。进了屋见那只千年老狐狸鞋也不脱,盘腿坐在床上眉头紧蹙,呼吸紊乱,好似梦魇了。他好心过去唤醒,那狐狸却神志模糊一掌抓住了他的脖子。窒息感让他面色通红,他左手撑床,咬破右手拇指,血手印快速按在那狐狸发黑印堂上。
血液渗透进肌肤,白月猛然转醒恢复神智,收回了手。
五根指印已成紫色,诡异的缠绕在苍白的勃颈上。段佩容身子突然失去重心,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半天没有爬起来。
待气息稳定,他试着爬回轮椅,稍一用力,喉间便是刺痛引出一连串咳嗽,一咳嗽手就发软,又跌回地上,如此反复,也只能作罢,扶着床沿坐在地上,抬头问:“你不打算帮我一把?”罪魁祸首稳稳坐在床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俯视着他所有动作,连眼皮子都没挑一下。“真是冷血。”他小声嘀咕,又引起一阵咳嗽,扶着床沿有些痛苦的弯下腰。
这人一直咳嗽,白月终于皱了皱眉头,不太甘愿的下了床,拎着那人后领一用力,将他抛到了床上,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落床前,段佩容用手撑了一下,空中翻了一个身,坐在了床上。还没坐稳,左腿残端传来一阵剧痛,他抿紧嘴巴压住了喉间呻yin,身子倒在床上。他捂住断处,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
白月站在床旁,蹙眉道:“难以想象,是你降服了流云。”
段佩容揉着腿,抬起头,挤出一抹浅笑,道:“别看这身子现在这幅德行,没受伤那会我可是厉害着呢。”
白月不屑道:“没见过还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段佩容依旧好脾气笑着,好似没烦没恼,就这么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对白月说:“你呀……即便渡了这劫……也成不了仙的……”
白月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盯着段佩容,等他往下说。
“千年的道行还会梦魇,说明你牵挂太深,千年道行不成仙便成魔,我劝你还是别再继续修仙了,就目前的状态维持住,再活个千百年的,潇潇洒洒,自自由由。”
段佩容声音柔和,不高不低,就像山间小溪滴滴答答的响着,很是舒服。连白月这种冷性子的人,也不免回应了他的话。
白月说:“我就没想过成仙。”
段佩容好奇,问道:“不为修仙,那你修炼渡劫,受些皮肉之苦为了啥?”
白月金色的眼中流动着一抹痛,转瞬即逝,他说:“只想让自己强大,强大到不被人杀死,仅此。”
段佩容‘哦’了一声,轻声嘀咕:“我以为你会说,想强大到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呢……”白月耳力好,脸色又冷了几分,段佩容觉得这狐狸这么冷着脸,怕是面颊上要结冰了。直觉自己的话题触动了这只狐狸的伤心事,赶忙打住,仰头看他道:“劳烦尊者坐会,我的脖子仰的好酸。”他说着,用手捏了捏后颈。
白月坐下来,看着那人脖子上紫黑的印记,半响无语。
段佩容习惯了这只狐狸的沉闷性格,于是自开话题道:“你认识流云?”
白月没有回答。
段佩容倒不介意,自顾自的说:“我以前也不认识那龙,只是听仙娥们说过龙族新任族长流云是何等的优秀,虽性子狂野了些,却为人正直,行侠仗义,于是对他颇有好感。”
白月看着门上的封印,时不时的闪着光芒,根本没听他说话。
段佩容接着说:“我这人呀,就对那些维护正义的特有好感,总想着有机会也去会一会这个龙族的族长,见见他的威严,指不定还能做个朋友。哪知……”他停顿片刻,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苦笑:“哪知,见面就是你死我活的处境。”
段佩容叹了一口气,靠在了身后的枕头上,抬起头想事情。
耳边的呱噪声突然消失,白月回头看他。
段佩容又叹了一口气,看向白月,发现他正在看自己,笑了笑道:“我以为你没在听呢,那我继续说了。”
白月愣了一下,沉寂了多年的心……有些抓狂。这人不会察言观色么,没见自己一副厌恶的表情么?
段佩容又露出那一对笑涡,几颗白牙一闪,继续说道:“流云的确也算个人物,一人之力独闯仙宫,杀死三皇子,震惊六界。他为了维护族人,弃了族长之位,与龙族一刀两断。派去捉拿他的仙兵仙将死伤惨重,就连天界一等一的武将黑瞳也被他打成重伤。我们十三个师兄弟围剿他十天十夜,都近不得他的真身……”
段佩容又是微微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白月知道,为了近身的最后一击,这人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想起那日在桌上看见的那幅画,画了一只龙的轮廓,想必这人画的就是流云。他难得好奇,忍不住问道:“后悔了?”
段佩容没想到他会接话,‘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摇摇头,又轻轻点点头。沉默片刻,轻声解释,“不是因为断了腿……残疾了……才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