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想吃什么?」安德鲁故作轻松地笑着问。
卡洛没有回答。这是安德鲁意料中的事。今天卡洛只是沉默,没有一上车就哭,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
安德鲁指示司机开去买半只烤鸡和色拉。他知道卡洛没有胃口,他也一样。
回到家,卡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安德鲁把鸡肉剥下来撕碎,再拿一部分鸡肉丝和一部分生菜拌在一起。他们二个人,现在连一份烤鸡都吃不完。吃,只是为了维持生命机能;以及为了避免哪天乔舒亚回来之后,责备他不会照顾自己,还害卡洛变瘦了。
对,乔舒亚一定会回来的。
安德鲁切了杂粮面包,和鸡肉丝色拉一起盛装在二个盘子里,然后用托盘端一盘和一杯牛奶去敲卡洛的房门。
「我进去罗。」
卡洛背对着门口,侧躺在床上发呆。勉强上完一天的课,他连让自己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安德鲁把托盘放在书桌上,坐在卡洛腰际的床边,安抚似地轻拍卡洛的背。
「吃一点吧。不然乔舒亚回来看到你这么瘦,他会骂我的。」他笑着说。
卡洛一会儿后才开口,「他不会回来了。」
「他当然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他死了。我听到那个副局长说的。」
卡洛说的是前几天警察局副局长来家里拜访,提到或许乔舒亚被绑架之后,绑匪可能还来不及要赎金,就不小心把乔舒亚弄死了。
说不定副局长说中了。安德鲁只知道乔舒亚有自我疗愈的能力,但他并不知道乔舒亚会不会死。说不定那些人把乔舒亚带回去之后,做了什么实验、或是解剖他,然后就──
「不要听他胡扯。乔舒亚不会有事的。」安德鲁握住卡洛的手。
「那……你……你说……」卡洛又忍不住开始哽咽,「为什么……他没有回来……为什么……没有人打电话……要赎金……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我……小孩子不是比较容易……绑架吗……」
卡洛捂着脸放声哭泣,安德鲁弯下身抱住他颤抖的肩膀。除了拥抱,安德鲁什么也做不到。
「乔舒亚很厉害,他一定会没事的。你知道他可以徒手打穿车顶吗?他一定是解决坏人花了太多时间──」
「不要、把我当小孩子。还、还编这种、烂故事。」卡洛用浓浓的鼻音哽咽着打断他的话,然后吸了一下鼻子。
实话听起来反而像骗小孩的谎话吗?安德鲁苦笑着想。
「是真的啦。」
「你再唬烂……我就不要理你了。」
「好好好,不说了。」
卡洛坐起来,紧紧抱住安德鲁,把脸埋在他的胸口。
「没事的,他一定会没事的……」安德鲁轻轻抚摸他的背,望向窗外的天空。
他又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刺眼的灯光,缓慢地回想刚才做的那个好长的梦。
梦里有一个很可爱的孩子,他不知道那孩子是男生还是女生,总是围绕着他,叽哩呱啦地说话。和那孩子在一起很开心,他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
然后出现一个年轻人,牵起那孩子和他的手。不同于那孩子的另一股温暖感觉流过来,好像身体浸泡在温泉里一样,轻飘飘的,很满足,很温暖,很舒服。
那是谁呢──
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很重要的事。他想继续回想,可是头脑不听使唤,像上了锁却没有钥匙的抽屉,怎么也打不开。
「感觉还好吗?」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飘进模糊的大脑,他看着眼前身穿白袍的棕发年轻人,觉得好眼熟。
这个人,是──
亚撒。
他记得亚撒。不知是否因为他们不如亚撒的预期,他一直觉得亚撒不是很认真地对待他们,而是在玩弄他们,给予他们各种层面的痛苦,看他们可以承受到什么程度。
有一次他被关在很冷的房间里,温度不断下降,他冻到几乎昏厥时,亚撒和另一人走进去,亚撒见他还有意识,就没有把他带出去的打算。
『这样好吗?博士。万一他死了──』
『那就要记录下来。也是一项宝贵的经验。』
亚撒。ASA,他曾经半正经地和『他』说,那三个字一定是Abadon?Satan?Azazel的缩写。
那个人根本是恶魔中的恶魔,不配拥有那个带有治愈者涵义的名字。
说到『他』。『他』去哪里了?
想不起来。
16.另一个(10)
亚撒看着荧幕中的他。他坐在床上好一会儿了,连头都没有动一下,眼神看起来有些涣散。
他们正努力洗去他过往的记忆,成功之后,接下来要植入新的记忆,让这个失败品在销毁之前能有最后的用途。
这几天他变得配合多了,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小时候还听话。不过『他们』以前本来就算是很听话的小孩,再怎么调皮捣蛋,也只是停留在小孩子的淘气程度。
只是亚撒没想到自己千挑万选的研究员里,竟然混了二条狡猾的蛇,教会这二个天真的孩子们知晓善恶,还把他们带到外面的世界。结果现在要花更多工夫让他恢复纯真。
亚撒走进没有门的房间,发呆的他看到亚撒,微笑着开口叫唤:「亚撒。」
亚撒站在床边,伸手拨开他的浏海,额头仍然布满汗珠,身体还在抗拒。
「不舒服吗?」亚撒问。
他闭上眼睛,微皱着眉摇头,「身体……没有力气……」
这是当然。门已经被他破坏了,只剩一个空洞,在不确定他是否完全听话之前,还是得让他维持虚弱的状态。
但是尽管因为药剂而虚弱又恍惚,他在脑力和体力的测验上仍远远胜过世上所谓的天才。除了亚撒之外的所有人都很期待他在正常状况下的表现,只有亚撒不在乎。对亚撒来说,这只是一个他已经玩腻了的玩具;这栋研究所也是一样。
「这只是过渡。等你变成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就会有力气了。」
「嗯……」
他有点沮丧地低下头。他不是好孩子吗?
明明,有一个人说过他是好孩子──
那是谁?
困惑,让他的眉头皱到似乎快要相碰。可是他彷佛被一层毛玻璃隔着,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个奇怪又熟悉的疼痛感从下面传来。因为身体还很迟钝,所以感觉也不强烈。可是他仍认为那是一个很甜蜜很甜蜜的疼痛。
直到他看到眼前那张脸孔。
「醒来啦?我的大美人。你小时候很可爱,果然长大也不赖。」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他不记得眼前这个人的名字,不过这个人的长相好像比他记忆中老了一些。他只记得,记忆中的这个人,用那个部位,刺进『他』那幼小稚嫩的地方。
现在身体的摇晃,让他想起『他』受到撞击的身体。
性交。
痛苦的表情。
海伦。
他想起来了。
他叫乔舒亚。那是多莉丝为他取的名字。他有一个妈妈。还有爸爸。还有弟弟。
他张着眼睛,没有聚焦地望向正上方的灯光。
动不了的身体,被动地承接男人的性欲。
闭上眼睛,眼皮内侧浮现的是在那张柔软的加大双人床上,那双手温柔的触摸。渴求的亲吻。充满爱意的结合。
当年从男人身上感受到的氵壬秽恶意忽然一股脑儿冲进浑沌的大脑里,他痛苦地呻吟起来,这模样似乎让男人更加兴奋。
「我果然还是最爱你了……宝贝……」
杰佛瑞舔着乔舒亚干燥的嘴唇,进入他微张着呻吟的口中。
虽然亚撒说他们是失败之作,但在他的眼里,『他们』是最完美的,杰佛瑞不可自拔地爱上这由他──严格说来他只参与了很小的一部分──创造出来的完美孩子。
这十几年来,他们尝试藉由残存的资料创造新的孩子,可是总是没办法成功离开母体,唯一一个似乎能够存活到足月的胎儿,却畸形得骇人,依然只能得到销毁的下场。
即使亚撒要再复制新的孩子,杰佛瑞仍然只爱『他们』。他整个人的生命都投注在『他们』身上了,这是他的一切,是他最完美的伴侣。
乔舒亚的上下都被杰佛瑞粗鲁地搅弄,杰佛瑞调重了最近亚撒减轻的药量,使得乔舒亚只能乏力地微微摇晃头部,不过这点抵抗挣脱不了杰佛瑞的掌控。
乔舒亚睁开眼睛,越过杰佛瑞蓬乱的头发,看着天花板上的灯。
他必须离开这里。一定要。
一定要。
乔舒亚想要起来。他拼命努力想移动手臂,却只能动二根手指。
一定得离开────
杰佛瑞正卖力地进出眼前这副他创造出来的身体,忽然,监测心跳的仪器传出平板声音。
心跳停了?怎么会?杰佛瑞慌了手脚,赶紧把吓到垂软的荫茎抽出来,取下保险套收进口袋,拉上裤子的拉链,要为乔舒亚做心脏按摩。
他才跳下床,室内的灯光忽然全暗了一秒,然后再度亮起。
这个状况不太正常。这个研究所不应该会跳电,尤其连上次电磁场全开时都没事,现在是大部分人员都在休息的半夜,更不可能会出问题才对。
仪器又传出正常心跳的规律声音,杰佛瑞回头看到乔舒亚胸口剧烈起伏,发出大口喘气的呼吸声,让他松了一口气。
他正要看乔舒亚的情况,广播传出冷静的语音:「供电区异常。关闭E5区与E3区。请在场人员离开。重覆。供电区异常。关闭E5区与E3区。请在场人员离开。」
原来是发生异常。杰佛瑞是今晚的轮值人员之一,他匆匆检查了乔舒亚的生命迹象,整理好乔舒亚身上的衣服,赶去中控室察看状况。
乔舒亚的呼吸稍微平缓下来。心脏还是很痛,大概是停了几秒的缘故吧。
不知是否刚才太想离开,乔舒亚觉得他的意识好像脱离身体,顺着视线进入了某个地方。
那里有很强烈的东西在流通,他被带着走,接着遇到无数的分岔,他也跟着被分成无数个部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了很多地方的影像,每一个地方好像都是研究所内的场所。餐厅、休息室、研究室、实验室、样品室──
还有从不同角度看到他自己,和慌张的杰佛瑞。
乔舒亚的视线,从正前方天花板上的照明,移到旁边角落的摄影机上。
是监视器的影像。
难道刚才,意识跑进电路,和电器连结了吗?
是做梦吗?那是怎么办到的?
乔舒亚努力回想刚才的情况,可是精神非常疲倦,加上杰佛瑞调重了药量,他的眼皮沉重到快睁不开。
不行。不能再睡下去。乔舒亚使劲撑开那层薄薄的皮肤。现在研究所的公共区域几乎没有人,说不定现在是大部分的人都在休息的时间,如果能困住那些人的话……
他要回去。他不能再待下去了。他用力凝视天花板的灯,试图再度抛出意识。
躺在床上看书的亚撒,抬头看着天花板上刚才熄了一下子的灯。
他看得到人类的灵魂,不过刚才他没看到什么,只是有种好像那孩子在身边的感觉;更真切的说法,是那孩子『充满』了这个建筑物的感觉。
看来他又多了什么能力。明明叫他不可以过度使用身体,一直开发新力量可不是好事。
旧皮囊不适合装新酒。亚撒阖起书,放回枕边。他一心只想制造永恒不朽的生命,那些能力什么的只是附带,结果现在却喧宾夺主,眼看着那些能力就要毁掉那副身体。所以下一次要想出强化肉体的方法才行。
亚撒正在思考这件事时,房间忽然变得一片黑。照理说应该会启动备用电力,但是却没有。
空气中再度充满那孩子的气息。他控制了电路吗?亚撒走到门边按下按钮,并不意外地,门没有打开。他用力拉手动门把,也锁死了。
天花板已经熄灭的灯从底座发出火花。这里用的是防火建材,没有那么容易点燃。
下一步应该是要引爆机房吧?亚撒慢条斯理地想。
乔舒亚在地上爬行,一方面是因为身体没有力气,一方面是为了避开浓烟。
他把所有人锁在各自所在的房间里,或用防烟闸门关在某些走道上,并且引燃所有用电的地方。或许是因为身体无法自由行动,他觉得大脑的活动力变得异常活络,但是这也没有让他感觉比较舒服,反而有一堆东西在头脑里冲来撞去,没有办法好好思考。
走道的尽头是一扇关起的门,表示另一边有人。乔舒亚扶着门屈着身体站起来,门徐徐往旁边自动打开。
抽风系统没有启动,门的另一边也充满浓烟,有一道细细的白色光线照向他。
「站住!」对方戴着防毒面罩,用加装手电筒的步枪指着他。是保护研究所的护卫。
不,不要过来。乔舒亚全身重心都靠在墙上喘气咳嗽,拼命希望对方不要靠近,然后对方突然抓住胸口的衣服,痛苦万分似地往前弯曲身体倒下。
乔舒亚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惊愕地等了一会儿,对方趴在地上完全没有动静,他悄悄走过去,用脚踢一下对方的头,没有反应。他蹲下去摘下那个防毒面具自己戴上,用力呼吸。虽然他不会被呛死,但是整个呼吸道不断被化学热气烧灼的感觉也十分难受。
周遭的温度愈来愈高,思绪全开的大脑毫无保留地接收了人们被他锁在内部做最后垂死挣扎的痛苦哀号,不过他置若罔闻。杀光这些人是他的目的,以免成功逃出去之后再度被盯上。
摇摇晃晃地走出研究所敞开的门,秋天山间的沁凉夜风扑面吹来,乔舒亚拿下防毒面具,才走出几步就被地上的石块绊倒。
乔舒亚撑着上半身跪在地上,头太晕了,没有墙壁支撑,他站不起来。后面的建筑物陆续传出大大小小的爆炸声,碎片飞散到他身边。他闭上天旋地转的视线,勉强往前爬行几公尺,之后侧身倒在地上。
乔舒亚躺在地上喘息,就在他以为总算可以放松下来时,贴着地面的耳朵听到悠闲地走路的脚步声朝他接近。
他惊慌地抬头。亚撒一脸悠哉地站定在他面前俯视他。
怎、怎么会……乔舒亚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惧。这样说来,亚撒和十几年前相比一点也没变,就算娃娃脸也似乎年轻得过份了。
亚撒对上乔舒亚的目光,突然间,亚撒感觉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捏住似地,剧痛且无法呼吸。
是眼睛。亚撒马上抬脚把乔舒亚的头踩下去,乔舒亚的视线离开他之后,紧缩的胸口才好不容易得到释放。
「咳、呵呵呵……」虽然难受,但亚撒也觉得有趣,不禁笑出声来,「你是梅杜莎吗?真有意思。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想看看你能继续发展到什么地步,不过很可惜……」
他仍踩着乔舒亚的头,蹲下来,「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你的身体撑不久了。感谢你给我一个新的思考方向,下次我会试着加强肉体的强韧度。」然后他象是在嘲讽又象是感慨地说:「人类的可能性还真是难以预测啊。」
乔舒亚感觉到那只脚离开他的侧脸,他没有力气转头看亚撒现在在做什么,听起来亚撒已经对他没有兴趣了。
亚撒说得对。药效逐渐消退,乔舒亚却觉得身体愈来愈痛,可能是他们这阵子对他做了什么事,或是意识离开身体太多次,他感到身体在崩溃,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他看着被细碎砂石磨破的手掌,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身上看到伤口,那看似轻微的擦伤,竟然没有愈合。
乔舒亚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撑到见安德鲁和卡洛最后一面。他很累,很想闭上眼睛,又怕会就此醒不过来,可是他也没办法再移动半步。
「啊,对了。」
亚撒的声音,让乔舒亚再次紧绷。
「给你一个建议……现在的你,绝对办得到。」
亚撒的声音中,传来浓浓的恶意。
乔舒亚不想听,可是他别无选择。亚撒又蹲下来,在他的耳边用带着笑意的声音低声说:「你只要把『他』的身体抢过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