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可以质疑他的代码逻辑——
毕竟不断找出BUG,不断升级程序是技术发展的需要。
但是,对方一次又一次质疑他的诚意,这让聂岩实在很恼火。
“好的祁先生,我明天会到。”屏蔽着胸口囤积的憋闷,聂岩皱着眉,声音却仍然十分礼貌。
那边径直挂了电话。
说实在的,他倒是一点都不在乎Lightening给的那几个钱。
最开始会接下这个活儿,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让自己一辈子都藏在大学校园的温暖围墙后。
教书,并不是全部。
上半年创建软件公司的日子,让他充分尝到了甜头,深刻体验到靠自己亲手设计出的软件打拼技术市场的成就感。
——即便,那种成就感还没有稳固,就被硬生生剥夺。
而他不想让那种感觉消失。
他想在离婚之后向自己证明——
就算他被剥夺所有,他仍然可以凭靠自己的实力重新站起来。
讪讪将手机塞回口袋,聂岩无言。
现在的他,早就过了无理取闹的年龄。
就算受挫,也不能像大学那些孩子们一样,洒脱地勾几个兄弟出去搓一顿,酩酊大醉一场,甚至嚎啕大哭一次,互相倾诉人生烦恼。
在他这个年龄,早就明白,什么是人情冷漠,什么是生活无奈。
他已经能够把梦想和现实清晰分开。
但是即便如此——
苦笑,聂岩闭眸。
那又怎样。
他——
仍然,不想妥协。
终于走到创伤交流会所在楼层。
鼻息有些紊乱,他抬手望表,注意到才刚刚两点十分。
明白自己来得有点早,他稍稍松了口气,脚步也悠闲了些。
表情肃穆地瞄向走廊尽头落地窗沿边,聂岩注意到一个身影正斜倚着窗边围栏,一动不动地欣赏着窗外风景。
对方身边的地面上平躺着一条滑板,书包斜倚其上。
半敞开的窗户缝中,缕缕清风趁机渗入,吹拂着那身影发梢不断浮动。
整条走廊空荡荡的,静谧充斥了整个空间。
聂岩盯着尽头那和窗外景色融为一体的身影,下意识迈动稳然脚步向对方靠近。
拉近了距离,他才意外辨识出对方轮廓。
听到他脚步声,那身影顿了顿,转过身来视线笔直地望向聂岩。
眯眼,聂岩慢慢滞下脚步。
——又是那种眼神。
那种直白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纯粹眼神。
说不清道不明,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而那种隐隐透露的深邃感,十分不符合对方年龄。
“聂老师。”看到是聂岩,对方自栏杆边直起身体,方才有些沉寂的表情一闪而过,唇角勾起礼貌一笑,“你来挺早么。”
“呵。”听对方开口,聂岩抿唇,“彼此彼此。”
走到白夜翔身边,他放松地靠上对方身边栏杆,尽量把语气放轻松:“怎么,还是习惯叫我聂老师?”
闻言,白夜翔瞅了他一眼。
转身靠上栏杆,他重新望向窗外,淡笑:“对,毕竟在学校么。”
聂岩唇角笑意愈深,双肘支着栏杆微微吸了口窗缝不断涌入的清新空气。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望着窗外风景,似乎对于那种沉默并没有感到任何不自在。
“回去再叫你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聂岩正放松间,耳畔白夜翔却倏然不深不浅地说了一句。
声音很淡,几乎被窗缝的风声压下,然而聂岩还是捕捉到了。
“……”愣了一下,聂岩视线一滞。
下意识转头回望白夜翔,然而对方侧颜线条十分硬冷,没有和他对视的意思。
就那么望着白夜翔轮廓姣好的脸颊,聂岩兀自陷入沉默。
到底,是什么?
这小子身上有种很奇特的气质,让对方能够轻易和同龄人区别开。
看着对方个性的外表,聂岩最开始真以为对方是那种十分自我,吊儿郎当的问题男。
然而不知为何,经过一点点的了解,他又在不断推翻自己最初建立的印象。
对方的笑,虽然看着很灿烂,但不知为何,有些时候,总会让聂岩莫名感觉有种不可抵消的——
距离感。
下意识皱眉,聂岩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盯了白夜翔很久。
——真的是很久没遇到这种让他捉摸不透的学生了。
之前有过当实习辅导员的经验,他要处理各种学生之间的琐事。
在见到学生的第一眼,他会本能地开始分析他们的外在和内在性格。
反正想要看透大学生的想法,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因为现在学生的青春烦恼最常见的也无非就围绕那么几样主题——
同学矛盾、学业烦恼、恋爱纠结以及未来走向。
但是……这小子身上到底……
“聂老师。”
被对方唤了一句,聂岩才注意到白夜翔已经转过头对上自己视线。
“嗯?”眯眼,聂岩有些尴尬地直起身。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似乎是注意到聂岩目不转睛的视线,白夜翔困惑地望着聂岩,挑眉。
抿了下唇,聂岩侧首望了眼走廊另一侧已经开始陆续上楼来的交流会人员,兀自从栏杆边撤开身:“时间已经到了,走吧。”
闻言,白夜翔顺着聂岩视线向走廊另一边瞄了眼。
看着聂岩向那边踱去,白夜翔将地上背包单肩挎上,抱起滑板,跟上。
几分钟后,众人重新在房间内坐定。
这次,聂岩和白夜翔坐在相邻椅子上。
那心理疏导师又像前面几次交流会一样,开始新一轮洗脑。
在室内坐定的几个人开始按顺序倾诉烦恼。
让聂岩十分震撼的是,即便只有一天只隔,这些人仍然能毫无压力地倒出一大堆苦水。
他也有些不太敢确定,这种交流会存在的目的到底是为了治疗个人精神创伤,还是根本只是从彼此的伤痛中寻求各人自私的安慰感。
将近四十分钟过去了,聂岩听到的全部都是周遭人的各种负能量内容。
这不禁让他莫名地烦躁。
而坐在正中间的心理疏导师,仍然是那张欠揍的笑脸。
聂岩想不明白,在每个人繁杂的烦恼倾诉中,她到底在笑什么。
“啊,聂先生。”正当聂岩思绪游移时,心理疏导师看到奇人般眼前一亮,“您到了。”
在椅子上坐直了点,聂岩冲她客气点头。
然而刚要开口说话,疏导师望向聂岩身边斜靠在椅子上,表情漠然的白夜翔,眼眸闪过一抹意外。
“呃?白同学?”她那样子,就仿佛见到圣光,整个脸都被点亮。
白夜翔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冲她淡淡勾了勾唇。
“看起来聂先生,您真的照我的话说的却做了。”疏导师眼睛笑成一条缝,“应该有进展了吧?”
望着对面疏导师毫不掩饰的开怀,聂岩微微一愣。
对了,今天来交流会前,他还没机会正式跟白夜翔说组成小组的事情。
“白同学,你跟聂先生交流之后,不知道有什么感想呢?”疏导师一脸亮色,就像突然闻到血腥的鲨鱼般,迅速向猎物冲击。
听着她自顾自言辞,白夜翔微微皱了皱眉。
在椅子上直起身,他视线汇聚,紧盯前方疏导师,想要弄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知道白同学一定是比较害羞。其实咱生活里没有什么过不了的坎儿,我相信你也明白了吧,有些事情一个人扛着真的很累,我们需要时不时的倾诉和放松,让别人理解我们,也是我们心灵上的一种——”
“不好意思,你在说什么?”看着那女人几乎能弯出花的脸,白夜翔面无表情地打断她,脸色有些不悦。
看着白夜翔那带着隐隐抵触的脸,疏导师似乎还有些意外。
转头望向白夜翔身边脸色有些难看的聂岩,疏导师皱眉:“聂先生?”
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聂岩张了张口,躬身向前双肘抵在膝盖上,十指相抵,莫名感到思绪一团乱。
“聂老师?”注意到疏导师唤聂岩,白夜翔皱眉转向聂岩。
“小白,这边交流会,有件事情我忘了跟你说,其实昨天——”
“聂先生?难道您还没有跟白同学交流吗?”聂岩正想跟白夜翔解释,那疏导师却毫不犹豫地插 进来,“我昨天跟您说的,您忘了吗?”
“……”白夜翔脸色已经十分阴沉,视线笔直地盯着那疏导师。
“昨天下午聚会的时候我就跟聂先生说要跟你组成交流小组的。”看着白夜翔愈加黯淡的脸,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地继续,“不过看起来,聂先生还没机会吧。”
听着那疏导师一脸无辜的叙述,白夜翔视线一滞。
“昨天下午?”兀自消化了一会儿,他转头望向聂岩,看着对方有些僵硬的脸皱眉,“你昨天也来这边交流会了?”
“……”聂岩皱眉回望着白夜翔,表情渐转凝重,不知该如何回应对方。
“所以昨天你就知道我是谁了是么?”
“对,我已经告诉过他了。”那心里疏导师还是没搞清楚状况,继续在旁边掺和。
聂岩目色愈深。
难以理解地又在座位上愣了许久,白夜翔才曲起眉,绷了绷咬肌:“所以昨天我搬进你房子的时候,你已经知道我名字了是么?”
“……”
听到这里,聂岩一愣。
说实话,一直到昨天晚上和尹辉电话前,他都没认出这小子就是交流会上早退的男人。
不过现在,聂岩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跟对方解释。
明明只是一件组队的小事情,他不知为何,莫名有种愧疚感。
“你是因为这个才送我来学校的么?”白夜翔表情十分平静,声音却异常低沉,“因为想了解我身上的事情,来这里和他们分享?”
听到这里,聂岩微微一愣。
哑然地盯向白夜翔,他却从对方眼睛里看不出温度。
没有听到聂岩否定,白夜翔唇角勾起一笑。
就那么沉默地又盯了聂岩一会儿,他倏然动了动肩膀,从椅子站起:“呵,聂老师请放心。”继续冲聂岩淡淡笑着,白夜翔耸肩,伸手潇洒地将地上背包甩上肩膀,“我白夜翔撑了这几年都过来了,不需要您担心。”
言毕,没有再看聂岩的意思,白夜翔径直自地面拉起滑板,像第一次一样,步履稳然地迈向交流室门口。
经过那心理疏导师身边时,他滞下脚步,垂眸冲她漠然开口:“以后这边我不会再来。我班主任那边,你跟她谈下就好。”慢慢躬身向下,他凑到那疏导师耳边,虚起声音,眯眼,“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明白么。”
说完,重新直起身,他淡然迈出门去。
大门关上的瞬间,聂岩便听到走廊传来一阵震天响的滚轮声音。
他能够想象那小子一脸决然地踩滑板离去的身影。
一瞬间有种挫败感。
聂岩烦躁地单手蹭入发梢缓缓抓紧。
——到底……什么情况?……
06.蓝色妖姬
出了交流会建筑,白夜翔没入室外天光。
抱起滑板,他止步站在楼外步行道的路牙边。
眯眼盯着外面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他表情愈加阴霾。
抬首望向湛蓝天际,他兀自沉默了许久,忽的叹笑一声。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以那种无理而荒谬的方式退场,真是幼稚到家。
单手覆上鼻梁疲惫地捏了捏,他兀自皱眉,无言。
慢慢蹲身而下,双肘搭在膝盖上,他面无表情地观察着整条马路,陷入沉思。
每次一到交流会那种地方,他就会莫名地感到不自在。
有种挖出自己过去给一帮陌生人审视的不悦感。
在那间屋子里,因为没有认识的人,大家可以肆无忌惮地把自己圈子里隐藏的伤痛拿到台面上,顺便和周围人暗中比较一下到底是谁比较惨。
遇到比自己惨的,心下找到一点平衡的同时,还要不忘装出温和的笑脸假惺惺地安慰别人。
其实,谁都不在乎对方到底怎样。
每个人都等着其他人发言完毕,好宣泄自己的苦。
所以——
莫名感到胸闷,白夜翔目色一暗。
——所以,方才在屋子里,自己才会突然有那么强烈的抵触感。
单手顺入发梢搓了搓,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身前几个骑自行车的人。
他实在很意外聂岩一早就知道他。
不仅知道,居然还答应那个疏导师探寻他身上的事情。
回忆起前一天晚上聂岩站在客厅中居然翻到他藏得很深的一张照片,白夜翔心情便愈加沉郁。
重新站起身,他目色渺远地搜寻着马路沿的公车站。
——所以,聂岩那家伙也觉得他是问题男吧。
苦笑,白夜翔重新迈开脚步。
——不过也情理之中。
他不需要感到意外。
径直踱向公车站,白夜翔抱着滑板疾步上了刚要起步的公车。
车厢比较空,白夜翔径直走到最后一排,把滑板放下。
重重落座在靠窗座位,他单脚踩上公车侧墙上的小栏,冷淡地望着窗外风景。
公车经过一片绿化带,阳光穿过树荫在他脸上打下深深浅浅的光影。
就这么坐着,不知经过了多少站。
车上来来往往,换了好几拨人。
正兀自出神,口袋手机却一阵震动。
白夜翔放任那手机自己震了许久,才迟缓地伸手掏出手机。
瞄了眼屏幕,他皱眉。
“……”按下接听键,他把手机抵在耳畔,一语不置。
“夜翔?”那边等待了许久,才试探地开口。
“……”白夜翔没有回应的意思,只是继续捏着手机瞄着窗外。
“夜翔,你回家吧,爸那边真的很急了。”手机中,一个沉稳男声。
“我说过了,我不会回去。”语气平和,白夜翔面无表情地伸手把玩着裤腿上的铁环。
“夜翔,别闹别扭了行么?你知道爸他——”
“哥,你不用说了。”
公车慢慢停下,车厢内有数字音开始报站。
白夜翔瞄了眼前方新一波陆续上车的人流,眯眼:“我不会回去的。”
前排座位很快被坐满。
一个老大爷步履蹒跚地经过前排,吃力地看了看一个写着“老年座”的座位。
已经有个年轻小伙子占了座。
白夜翔注意到那个大大咧咧坐在老年座上的男人只顾低头玩手机。
老大爷有些无奈地皱了下眉,但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向后方移动。
经过整条车厢,仍然没有人站起来。
“夜翔,你还在么?”手机中,他兄长的声音继续。
白夜翔从座位上站起,顺便抱起滑板,踱至后门边。
余光注意到老大爷慢吞吞地走到他位置上坐下,他才目光一缓:“我听着呢。”
“夜翔,你也知道,爸公司的那份保密软件的核心部分本来就是你写的。最近Lightening那边又挺大动静,如果你不回来,公司这边就——”
“他让我回去,无非是让我帮他写程序不是么?”白夜翔单手顺入口袋,斜倚在公车扶栏,“他手下很多智囊团不是么?不缺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