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内心深处并不是一点担心都没有的。
祝决出道以来拍过的所有角色,就算是在最落魄最艰难的时候也是高高在上的,他们总有凌驾于他人之上的东西,那些东西支撑着那些角色不同于常人,拥有着辨识度极高的光环。
但关见不一样。
关见是一个彻彻底底来自于社会底层的人。
他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没有享受过一般意义上的普通生活,他甚至没有感受过丰富的爱。
他的一切来自于本能,来自于他想要脱离看不见未来的现状的野心。
之前他担心祝决能不能放下架子演好这么一个挣扎在生命中的底层人物,这个世界上演员有很多种,但公认演技基本可以分为两个流派,而祝决的风格很明显属于体验派为主,他忧心祝决能不能找到这种小人物的心态,毕竟他一路走来顺遂地不可思议,这样一个并不是陷在可见的巨大危机中,又总有一根细细的绳索吊在脖子上、窒息感身影随行的角色,跟他是两路人。
但现在他一点都不担心了。
在镜头前,祝决就是关见,他甚至比他的关见更像关见。
祝决看起来比他平静多了,确认过自己的状态,他的视线从监视器上挪开,落到了另外一个鹤立鸡群的人身上。
赵影两个小时前抵达片场,婉拒了导演让他去休息一下明天再开拍的好意后,半个小时前就收拾妥当,出现在了祝决的拍摄现场。
他看起来比上一次跟祝决见面时要瘦,五官更为明刻,他的气场似乎还没脱离他那个最后战死沙场的沉默寡言的老兵的影响,但他投来的视线却激起了祝决胸中熟悉的火焰。
演戏最快乐的,不就在于此吗?
第103章
“我认为我应该得到一个解释。”关见说,他的视线匆匆地从窗外土黄色的土地上掠过,眼睛里原本应有的、对这片土地发自内心的爱意被克制着的怒火所取代,背对着窗户的他眼睛看起来黑的发亮,亮的有些冷,他尝试安抚自己胸中汹涌的怒气——毕竟这是他的好朋友,义无反顾地跟着他从安全的堡垒走进这片什么都没有只有危机四伏的荒野的好友。
他向来认为他的好友跟他站在一条战线上,他们心有灵犀,方向一致,无需多言就能抓住同一条绳索攀援而上——
而他也应该知道,他有多么重视现在他所拥有的这块土地,特别是当它下面蕴藏了一块代表无价财富的矿藏的时候,他为之设想过无数个画面,里面总有一幅画面属于他和他,他们总会并肩站立在山巅之上。
他们度过了相持相扶的一段艰难时期,而现在才刚刚看到曙光,他没有料想过……没有想到过,他的好友,会在不通知他的情况下,当众拆他的台,毁掉了他苦心积虑无数个夜晚想出来的演讲稿,他精心准备好的出击还没出手就夭折了,一切又要重头再来,他努力忽视但又强硬的压力袭上心头,让他忍不住收紧了呼吸。
“我需要一个解释,陶子时。”关见压低了声音说,他坐在了桌子上,脊背微弯,从下而上注视着陶子时的脸。
陶子时不适地抿了抿嘴——这个姿势他很常见,就在上一次,关见就是用这个姿势迎接来自dt公司的交易人,然而他很快就把这点不适忘记了,想要规劝好友不要热血冲头的苦心占据了上风,他往前走了几步,言辞恳切地说:“我没办法,阿见,要是当时我不插那么一句话,你打算怎么做呢?”
关见缓慢地勾起了嘴角,就像一把刀慢慢脱出了它的刀鞘,他道:“你知道的。”
陶子时叹了口气,也坐在了关见的身边,比起好友的紧绷,他看起来要更加松散,他的视线落在了窗外,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几个工人劳作的身影,在看不到地平线的土地上他们渺小的就像几只蚂蚁,脆弱地一捻即碎。
“阿见,我们违抗不了他们的,他们拥有这个州大半的产业,只要他们愿意,一个晚上就可以让我们倾覆,让我们的心血血本无归,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接受他们的条件呢?”陶子时苦口婆心地说:“他们的合同已经很优渥了,阿见,你得相信我,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吃亏的,为什么非得冒险呢?我们完全可以享受地更轻松——”
他觉得自己为自己的好友构思了一个很好的未来,在那个未来里,他的好友拥有财富也拥有地位,更无需牺牲太多,保有自由,还不用跟那些庞然大物小心周旋,胆战心惊地当心自己不会成为它们爪下的一粒烟尘。他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他不想让自己的好友陷入到那样的境地中,白手起家是一件好事,但单枪匹马效仿螳臂挡车却不是一件明智的事,不是吗?
他低下头,无意间跟自己好友的视线撞上了。
关见依然还是那个姿势,静默着一张脸看着他。
那张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偏偏有一种极冷极寒的东西冻住了他的话头。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好!——cut!”谢阳冰话音刚落,凝滞的片场按下播放键般动了起来。
谢阳冰的视线只从监视器上移到真实的两张脸上,毫不意外那两个人已经脱离了“关见”和“陶子时”的躯壳,又恢复成了祝决和赵影。
虽然看了已经不止一两次了,谢阳冰在面对这两个人的时候,还是难掩心中的激动和惊诧。
他从前拍的纪录片,对象都是真实的东西,即使是挖掘历史中的尘埃,也总有可证的证据支撑,每一个镜头每一句话都有真实所支撑,但电影截然相反,它们构筑在一块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上,故事大多都是纯属虚构,人物普遍也是由人捏造。
它们活跃在屏幕上,谢阳冰总能找出格格不入的虚假的地方,但也有一些人,却能将这些假的画皮演的像真的一样,一切都不能再真实可信。
他看着朝他走来的两个人,他能准确地叫出他们的名字,但看监视器,他也能准确地对相同的脸叫出另外两个名字。
这种感觉神奇地有些奇怪了……
“刚才最后的改动怎么样?”赵影站在监视器前看着回放,关切地问道。
刚才拍的那幕戏的最后,他跟祝决对上视线之后,其实还有一句台词,但他在拍摄的时候临时做了改动,把那句台词砍掉了,并没有说出来,反而用沉默取而代之。
“这个留白恰恰好。”谢阳冰笑着打消了他的顾虑:“这组镜头完美无缺,我们只用再补几个镜头,就没什么好修正的了。”
在场不少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松了口气,今天拍的戏都是室内场景,他们在这里找了一个废弃的木屋,临时修缮了一番后作为了整部影片重要场景之一,虽然不用在烈日下直接被炙烤好了一点,但木屋内没有室内空调,虽然搬了几个移动式空调,但在几盏大灯和遍布的机器散发出的热度下,这点降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高耸的热度打消了整个剧组的气氛,还好剧组没安排媒体探班,要不然这种死气沉沉的气氛难免会被一些有心人解读出其他成分来。
让工作人员高兴的是,他们这个剧组的演员都特别靠谱,祝决和赵影不说,他们的戏基本都是一条过,就连其他演员戏过的也很快,几乎没怎么被拖延进度,所以虽然每天赶行程表赶的天昏地暗,但总算都能在预计的时间里休息,为了这个,不用祝决和赵影的助理出马,就有热情的工作人员主动拿过旁边冰镇着的矿泉水递到了两位演员的手里。
今天预计的行程如期完成,谢阳冰也轻松了不少,开拍前遇到的资金问题就如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利剑,让他时时刻刻都在担心超预算的事情,还好到现在为止一切走向良好,不用他怎么忧心。
“下一段时间的进度表也已经排出来了,我让小孟给你们一人发了一份,看过了没?有什么地方要修改的趁现在说,我们合计看看能不能改。”谢阳冰笑眯眯地说,这样的待遇整个组也就祝决和赵影能享受到,别人也没法眼红这个待遇——祝决是投资人之一,而赵影,只要抬出他的履历表,一切想废话的人都得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底气再说。
“没什么问题。”祝决笑道:“我注意到啦,导演你已经给我腾出了好几天的空了,还省了我请假的功夫呢。”
谢阳冰和气地说:“那几天是金柏华嘛,我知道的,前几天你获得提名的视频我也看了回放——我还没恭喜你呢,希望你马到成功,我们这部片也就有了两个金柏华影帝了。”
他也坦率,在拍《希望地》的时候祝决获得提名,不用特意操作就已经给《希望地》博得了不少关注度,省掉了他不少营销费用,给这个方便他慷慨得很,一点为难都没有。
“先去吃饭吧,”他主动招呼道:“今天比较顺利,下午还能多拍几个镜头,中午好好吃一顿再睡一觉,养足精神。”
虽然多加了工作,但祝决和赵影脸上也没什么动容,两人礼貌地跟谢阳冰道了别,往旁边的临时餐车走了去。
路上他们遇到了不少跟他们问好打招呼的工作人员,比起在《神秘访客》时赵影的受关注度远远压过祝决的状况,现在两人平分秋色,不分伯仲。
赵影不拍戏的时候比较内敛,顶多只是跟那些工作人员颔首示意,倒不耽误他跟祝决低声说话。
“金柏华走红毯的时候,你要找谁一起走?”
祝决惊讶地瞅了他一眼——难得看到赵影会对拍戏本身以外的事情有好奇心。
“怎么了?有人托你问我的?想找我一起走?”
居然还得通过赵影的关系?
赵影摇了摇头:“没人想走我这边跟你一起走红地毯。”
祝决更惊讶了:“那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赵影坦率地道:“有人托我问啊。”
祝决被他搞胡涂了,又不想跟他搭伴走红毯互助互利,又托他问,图的什么?
他笑道:“总不会是有人怕我搭了他不想看到的伴吧?”
他本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赵影真的点了点头,赵影不会撒谎,更不会为了故弄玄虚吊人胃口,他点头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真的有这个情况——
“谁啊这是。”祝决整个好奇心都被提起来了。
赵影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
“你认识的。”
祝决:“?”
“季京昨天打的我电话,让我问问你,好让他在颁奖典礼前做好准备。”
赵影奇怪地说:“他不是你的经纪人吗?为什么要让我来问你?”
祝决微微长大了嘴,想要说些什么,然后又像意识到了什么事一样,闭上了。
他耸了耸肩,多少有些无奈地说:“谁知道呢,他最近是有点不正常。”
第104章
“阿欢,红毯开始了吗?”厨房里,李欢欢的妈妈手上不停地料理着东西,头也不回地喊道。
李欢欢盘腿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往嘴里塞零食,应道:“还没呢,现在还在热场中,大概还有个十来分钟吧。”
话音刚落,她爸爸就在她身后的餐桌上呲了一声,很不屑一顾的样子。
李妈妈刚好端着削好的水果盘出来,听到李爸爸的奚落声,翻了个白眼吐槽道:“好像你这个点了都没回房看书不是为了看这个一样。”
李爸爸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李妈妈顺势在女儿身边坐下,塞了块苹果给女儿,问道:“今天晚上有谁啊,有人缺席吗?”
“提名的都没缺席吧,我看到节目组有消息放出来。”李欢欢嘎崩脆地咬了口苹果,道:“等会红毯就开始了,到时候再看吧。”
电视屏幕里只看到站立如松的安保人员和同样西装革履的记者,就只能看得到一些运气极佳的幸运观众,别的就没什么了,他们一家也没打算转台,相反,李爸爸也忍不住加入了话题:“听说林黎这次也回国了……”
“季京,别再盯着我看了。”祝决苦笑着睁开了,轻柔地提醒自己的经纪人。
季京尴尬地干咳了一声,避开了视线。
在他们的窗外,一身黑装装备严实的骑警正目不斜视地护送着他们,每年的金柏华颁奖典礼都是一场盛世也是一场大事,不仅主办方就连政府也非常上心,金柏华的颁奖周期是每年旅游潮的一个高峰时期,不仅如此,还能大大带动周边产业的上扬,产出的经济效益不容小觑,所以每年金柏华都有政府专门小组悬空管辖,骑警的沿路护送只是其中表现出来的一环而已,这些骑警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就算面对虞奇人也能面不改色举止自如,更别说对象是祝决了。
季京表现出一番突然对骑警工作态度上心的模样,反而让车子里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他刚才举止的失常了。
祝决失笑:“我不记得我之前有做过什么离谱的事吧?为什么今天你这么担心?”
这话算是问到季京软肋上了,季京表情更加尴尬,过了一会才自暴自弃地说:“是我想多了,没什么。”
祝决道:“你总不会以为我会找沈弋一起来走红地毯吧?”
季京沉默。
祝决过了两秒才意识到这不是在开玩笑,他瞬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连跟车的阿西都震惊地说:“——怎么可能,祝决又不是疯了!”
就算现在对于两个男人结为伴侣不以为怪,但对潜规则上位之类的八卦猜测依然是大众的心头好,先不说对于明星来说一般恋情的公开也要讲究个技巧性,就沈弋的特殊身份,也不适合眼下跟祝决一起走红地毯。
他和沈弋谈恋爱的事没瞒着身边的人,除了季京之外,就没一个人把念头往这上面转过。
季京真的是脑洞清奇。
面对一车人的眼神,季京难得伸手捂住了脸,片刻之后才放下来,嗫嚅道:“我知道——我知道,”他辩解:“你不知道,最近圈子里就跟疯了一样——先是杨露突然在节目上宣布自己恋爱了,然后乔诉干脆红地毯上跟自己的女伴来了一记深吻,媒体都快炸棚了,这次金柏华还有不少人下注,说肯定也有被传染的明星公布好事——所以——所以你懂的。”
听了他这话,其他人总算没有拿“你疯了吗”的眼神看他,兰迪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听说最近圈子里的经纪人和公司都挺神经紧绷的。”
季京一脸不忍直视:“我这两天做梦都梦到这个,都恨不得吞药了我。”
他还有一句话没讲,其实其他明星中邪一样的举止对他的影响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来自于他内心深处的隐忧,他当祝决的经纪人这么段时间,除了刚开始的时候还能维持住自己王牌经纪人的风度,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被祝决牵着鼻子走了,不能说祝决不听话,公道地说,祝决是他带过的那么多明星中最好带的一位了,没有不良嗜好,情绪稳定,性格优良,带起来轻松极了,可其他人他总能软硬兼施地掌握住,就算是那些人达到了事业的最巅峰,他也能跟他们平等对话,而不是像圈内其他经纪人一样完全被手底下的艺人夺走了主导权。
偏偏祝决就能做到前人都做不到的事,祝决在他手下依然保持了几乎是百分百的自由度,他们背地里在同情那些焦头烂额的经纪人的时候也不由在心底有点嘲意——这么被自己的艺人当众脱缰,可见这些经纪人压根就管不了这些艺人。
然后他白天刚笑完,晚上他就做了个噩梦。
梦里金柏华的红地毯上,两边都是璀璨的闪烁星光,祝决面带微笑,英俊修朗,牵了一个人风度停渊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