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源抬起头,脸色在灯光下雪白一片,越发显得一双眼黑幽幽漾着水光,而水影下却是可怜的惊惶。
他迟疑地问出一句话:“景瑞,你家是不是挺有钱?”
贺景瑞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算有钱吧。”
“这铺面得要两、三百万吧?你哥随手就送给你,还给了三十万……你家肯定有不少产业。”
“我也不清楚,都是大哥在打理。”
“你家那么有钱,你却跟我说你没工作房租到期,赖在我这里,帮我炒股、摆地摊……”沈清源的声音抖起来,不得不停了两秒钟,才继续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知道你没跟我说实话……我一个乡下打工的,你骗我有什么好处?”
从他的话语里贺景瑞听出某种陡然灰败下去的神伤。
心脏像给人狠狠捏了一把,贺景瑞紧抓住他的手,大声疾呼:“清源!我、我是真心的……”
定定地凝视着他,沈清源眼里的情绪已经消失,平淡而宁定。
被他看得说不去,贺景瑞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想说我没有骗你,可自己确实说了很多慌!
他想说我很爱你,可过往那些脏事自己提起来都想撞墙!
刚刚还为新生活飘在云端,转眼就跌进地底的冰谷。
他定定地望着沈清源,嘴唇动了又动,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沉默地站了半晌,沈清源轻轻叹息了一声,从贺景瑞手里抽出手,抬脚就走。
贺景瑞抬起手想拉他,但手指触到他衣袖的时候,又缩了回去。
第三十一章:坦白
沈清源回到鞋铺继续做活儿,边做边等贺景瑞来向自己坦白,可等到夜里十二点多,贺景瑞还回来。他只得放下活计,带着满腹失望和猜疑去睡觉。
睡也睡不着,也不知翻了多久,听到贺景瑞进门。沈清源面朝墙侧躺,闭着眼装睡。
床垫往下一陷,是贺景瑞坐到了旁边。
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烟味,不知道抽了多少烟。
寂静的黑暗里,沈清源听见贺景瑞的呼吸,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有几次沈清源差点睁开眼对他说话了,可身上有股劲儿拉他摁他,不让他心软不让他妥协。
过了很长的一瞬,贺景瑞替他拉了拉被角,起身去洗漱。不到五分钟,他回来在沈清源身旁躺下。
与往常不同,他没有去抱沈清源。俩人背对背各自想心事,统一失眠了。
第二天,贺景瑞很早就出门了,大概是不想面对沈清源。
沈清源顶着两个黑眼圈,心事重重地坐在一堆鞋和包当中。贺景瑞是个兜不住事的,这样沉默难言还是头一遭,也不知道他到底瞒了自己多大的事?!
中午的时候,阿敏来找他,约他去买电脑。
他才想起,原是打算给贺景瑞买一台笔记本的,正巧程浩和阿敏过春节回老家要给侄子买礼物,俩人约好去逛电脑城的。
闹归闹,沈清源还是心疼贺景瑞每天风里雨里地跑交易所,所以和阿敏出去逛了一下午,买了台华硕的笔记本电脑。
阿敏心细,早发现他情绪不对,路上就问他是不是跟贺景瑞吵架了。
沈清源没什么朋友,阿敏算是第一个可以交心的好友,当下就把贺景辉送房子和自己对贺景瑞的怀疑说了。
听沈清源提贺景瑞过去的时候,阿敏眼神闪烁,说话吞吐,分明是帮贺景瑞瞒着什么。
在沈清源的一个劲儿追问下,阿敏招架不住,只得说贺景瑞以前名声不好,但自己是外人不方便说,让他自己去问。
不过阿敏是有过去的人,并不赞成沈清源去计较贺景瑞的过去。
贺恶霸以前是欺负过阿敏,坏事没少干,但这几个月他冷眼旁观,贺恶霸确实对沈清源很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劲头。
何况阿敏自己以前当鸭子的经历,搁哪儿都是丢人现眼的,程浩要是计较他哪会有如今的幸福?在这点上他跟贺景瑞是同病相怜的,因此免不了现身说法地劝解了沈清源一番。
阿敏的话对沈清源很管用。
要是在以前,沈清源听说谁谁当过娼女支肯定会有些瞧不起的,可人家阿敏清清爽爽一个人,又能干又热心脾气又好。而程浩,坐过牢,但为人仗义有担当有责任心,和他们相处过的人都会喜欢他们。
反倒是那些所谓“正经人”,比如李邺,追溯起历史那是一片辉煌,到头来却是个懦弱的白眼狼,还要靠女人,比起程浩、阿敏不知差了多少。
过去的确不能说明问题。
这样一想,圣父沈的心结就打了一部分,眉头也舒展开,对贺景瑞也恢复了平时的态度。
当贺景瑞磨磨蹭蹭地回来时,依旧嘘寒问暖,向他絮叨程浩他们春节回家、和阿敏出去买礼物等等琐事。
吃饭的时候,照样把最好的肉夹给贺景瑞。
贺景瑞纠结了一整天、悬着心回来的,没想到沈清源没事人似的,似乎准备把昨晚的疑问丢开不管了。
小鞋匠越是这种态度,他越惭愧。
等沈清源拿出笔记本的时候,他再不好意硬撑了,老老实实把自己的家庭情况、过去的劣迹以及开始对沈清源说的谎都交待了。
沈清源差点没把鼻子气歪,在一起生活了快一年,自己整个是生活在谎言中嘛!
觑着他脸色一变,贺景瑞立刻上前抱住他,温言软语地道歉兼解释。
忍住气,沈清源问他:“你到底骗了我多少?有几句话是真的?”
“除了开头和以前的事,其他我说的都是真的!”贺景瑞举起一只手做发誓状,坚决地表态:“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这些绝不是骗你!”
沈清源脸色稍微好一点儿,又问:“你假装受伤的事就算了。不过你过去到底有多烂,你非得瞒着我?啊?”
贺景瑞的眼珠骨碌骨碌转,红着脸争辩:“你别这么说,什么烂不烂的!”
“那你说,你过去都干了些什么?”
“我就是贪玩嘛,比较风流。”贺景瑞嘟嘟囔囔地说。
“你给我坐好,别跟我嬉皮笑脸的!我们今天说清楚,咱们就翻过这一页,我以后再不会提。我不想从别人嘴里听说你的事!”
这分明是下最后通牒嘛!
贺景瑞低着头,一米八的人缩在小板凳上,坦白交代:“我交过好多男朋友,不过都是给钱的,不像我们这样……”
“包二爷?有钱人的烂嗜好!还有呢?”沈清源点头。
“去夜总会……点过鸭子……”贺景瑞把头垂得更低。
“就是嫖过娼。那你肯定搞过一夜情?”
贺景瑞的脖子都红了,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深吸三口气,两只手捏成拳头垂在身侧,沈清源继续问:“吸过毒没有?”
“偶尔溜溜冰……”
“那就是吸过了?!”沈清源拔高声音。
“玩过几次,我没瘾的!”贺景瑞忙解释。
沈清源拳头上的青筋跳个不停,他仰头猛地深呼吸,半晌才忍住想揍贺景瑞的冲动,咬着牙问:“你为了什么被家里赶出来?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贺景瑞的头都快低到胸口了。结结巴巴地把当初被抓进看守所的事简要地说了……
俩人一问一答讲了一个多小时。
贺景瑞虽然坦白了,但还是扣着说的,大事说成小事,小事轻描淡写地带过。
饶是这样,沈清源还是被气得吐血。
他真没想到贺景瑞过去居然烂成这样!
几乎所有他厌恶的事,这货几乎都做过,难怪贺家的人会狠下心把他赶出来过苦日子。要是自己养了这么个儿子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就算不是自己儿子,作为恋人,沈清源也很想狠揍他一顿!
沈清源胸中怒火熊熊,在屋里转了几圈仍无法平息。
最后他走到贺景瑞面前,抬手就是一拳,把贺景瑞打得仰面朝天地摔倒。
这一拳真重,把贺景瑞的嘴角打裂了,脸颊当时就肿起来。
贺景瑞坐在地上讶然地看着沈清源。
他横眉竖目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怎么那么烂!”
听他这样说,贺景瑞眼圈一下就红了。
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他委屈地嚎起来:“没错,我是烂!可那不是过去了吗?谁还没有个过去?!我和你在一起就都改了啊!我做的还不好吗?我有家不回,天天陪你吃苦,这是假的吗?要是想和你在一起,我能去摆地摊让人开瓢吗!”
他伸出头,手点着脑袋,让沈清源看他的伤口。又嚎:“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拼命想赚钱,吃不好睡不好,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你看你看……”
“你现在是寸头,哪有头发掉?”沈清源冷冷地说。
噌地从地上蹦起来,贺景瑞叫道:“你怎么这样狠心?!我们一起过的日子是假的吗?!”
眼泪在他眼眶里直打转,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他拼命地瞪着眼,都快瞪成牛眼睛了。
“你既然嫌我,那我走!不碍你的眼行不行?!”说完他真的转身就往外走。
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沈清源叫:“给我回来!我让你走了吗?”
贺景瑞配合地站住不动,梗着脖颈说:“你不是见不得我吗?我走了你就称心如意了!”
“你做那么多混事还不准我说了?!”
“你那是说吗?都上拳头了!”
“是啊,我打你了,但你该打!”
说归说,沈清源还是拉他坐下,小心地帮他擦去血迹,上了药,又煮个鸡蛋替他按揉伤处。
“疼吗?”沈清源看自己下手确实重了,有些不忍心,对他的态度不由自主就软下来。
他态度好了,贺景瑞也不跟他赌气,握住他的手恳求道:“我都改了,真的!清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沈清源勉强地点了点头。
把鸡蛋递到贺景瑞手里,他起身去拿手提电脑,“给你的新年礼物。你要想上网,暂时先去借阿敏他们的用,以后搬新地方再装网线。”
抱着电脑,贺景瑞惊奇地问:“存折都在我这里,你哪来的钱?”
“春节给家里少寄些,反正我每年都寄得挺多。”沈清源淡淡地说:“今年用钱的地方多,我想他们会理解。你以后不用每天跑交易所。”
贺景瑞心情复杂地拆电脑盒子。
他贺二少不缺电脑,要买随时都可以买,但一台四、五千的电脑对沈清源就是很大一笔支出。
沈清源是多铁的一只公鸡啊,一毛钱可以掰成两半用!何况他用的还是寄回家的钱!
别人不知道,贺景瑞可是非常清楚,沈清源是宁可自己吃馒头也要让家里人吃肉的人!为了不让自己奔波,他把给家里的钱拿来给自己买电脑,而且听他刚才的意思分明是把自己当家里人了!
一股酸楚的暖流在胸口翻滚,贺景瑞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站起身,从背后抱住沈清源,把头埋在小鞋匠的肩膀上无声地流泪。
沈清源的肩膀温暖而单薄,有无限的力量,却也无比脆弱。
贺景瑞在他耳畔哽咽出一句话:“要是我……早遇到你,我一定不会干那些事。”
沈清源也有些心酸,叹息道:“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了,你以后好好的就行。”
转过身,小鞋匠帮他抹眼泪,轻声嗔怪:“都多大的人了,还哭?!真没出息!”
贺景瑞抓住他的手,无比恳切地说:“清源,我爱你!”
这句话一时融化了沈清源所有的怨怼。
没办法,他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最受不了别人打感情牌,何况这人是贺景瑞!
眼前这位纨绔少爷就是自己命里的冤家,相处不过一年,却已经深入到他的心底,时时刻刻惦念着。李邺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也不过如此。
这或许就是所谓缘分。
第三十二章:春节(一)
沈清源说不提过去就真的不提了。
可贺景瑞总觉得打那天以后,沈清源的态度变得很古怪。对贺景瑞倒是一如既往的体贴关心,晚上也很配合,就是脾气变坏了,经常为小事发火。贺景瑞只得伏低做小,处处赔小心。
为了表示对沈清源的重视,贺景瑞提出春节以后把房产证的名字改成沈清源的。谁知马屁拍到马腿上,沈清源当时就变了脸色,质问贺景瑞是不是把他当小白脸养,就像以前包小蜜一样。
贺景瑞被呕得要吐血,诅咒发誓自己绝没这个意思,口水都说干才勉强把小鞋匠哄好。贺景瑞不敢送房子了,只敢说在共有人那里加沈清源的名字。
类似的事层出不穷,沈清源跟进入更年期一样,一句话都能延伸出无数意思,贺景瑞的黑历史变成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了两人的日常生活。
贺景瑞也无奈,想找阿敏过来劝劝,可阿敏两口子回老家了,春节后才回来。于是,他如履薄冰地熬到春节,他要回家陪父亲,留沈清源一个人过节。
这个时候,俩人都觉得分开比较好,一个人过节反倒不算为难事了。
大年三十那天送走贺景瑞后,沈清源给家里打电话,母亲照旧是嘘寒问暖放不下心;继父照旧是不咸不淡地叮嘱几句,而且因为他今年寄回去的钱比往年少有些不高兴,不过年后小弟要到城里读补习班还要靠他照顾,所以没埋怨他。
挂了电话,沈清源一个人坐在屋里正觉得没意思时,筱琴上门了。
一段时间没见,筱琴依然打扮得古灵精怪。毛衣长裤外罩一件中式绣花长棉袍,头上戴一顶绣花桶形帽,原本黑亮浓密的直发变成了棕色的卷发。卷发卷得很不自然像假发似的。
筱琴见他盯着自己的头发看,便笑问:“好看吗?”
“好看。”沈清源呐呐地应道。
“给你摸一下。”筱琴笑嘻嘻拈起一簇发卷对他说。
“……”沈清源忙摆手。
她干脆把发卷塞到他手里,往后一撤身,帽子和头发哗地从她头上掉下来。
沈清源吓了一大跳,拎着她的头发,呆若木鸡地望着她光溜溜的脑门。
筱琴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沈清源反应过来,惊愕地问:“你怎么剃个光头?”
“难看?”筱琴边笑边问。
沈清源又仔细看了看。女孩剃光头虽然怪,但配上筱琴的脸型倒也不难看。
“倒不是难看,就是感觉怪怪的。”他老实回答。
笑着接过帽子假发重新戴上,筱琴说:“我留长发留烦了想换个发型,怪才有特点嘛。贺景瑞说你一个过春节,正好我也是一个人,咱俩搭个伙吧。”
“……”沈清源心里一动。猜想可能是贺景瑞怕他孤单特意叫了筱琴来。
老实说这人作为男友是很称职的,一贯细心。
“问你话呢?行不行?”筱琴推了推他问。
“当然行,我求之不得。不过你不回家过年,你父母不介意吗?”沈清源忙道。
他知道筱琴的父母移民海外,女儿常年不在身边,在没有特殊事情的状况下春节还不回家,传统如沈清源颇不能理解。
筱琴大姐姐似的刮了他的鼻子一下,说:“他们早习惯了,我回不回去都无所谓,再说我还有事情要办。满意了吧,好奇宝宝?”
在女孩面前,沈清源总是有些腼腆害羞,被她一调侃就红脸。
好在筱琴开朗有趣,有说有笑地主动和他聊天,很快将他的尴尬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