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修面露欣喜,笑看着他:“元生,你要说什么?”
司马嵘暗中叫苦,思绪转得再快也想不出自己对陆子修能说些什么,只好硬着头皮道:“天寒地冻,二公子路上当心身子。”
陆子修心中一暖,直直看着他:“你也是。”
这边二人看似情意绵绵,那边王述之微微眯着眼,眸光中已经明显添了不悦。
司马善却管不了那么多,匆忙道别,急急带着一众人马行出城门,又回头望一眼,总算是松了口气。
此时元生只能掀开后面的帘子,看着陆子修的身影愈来愈远,眼底浮起一层雾气,正难过时,听见司马善跳上马车钻进来,急忙放下帘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司马善冲他呵呵一笑:“方才我二弟吓着你了?”
元生眨眨眼未吱声,算是默认。
“他一贯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
元生对他倒是不怎么畏惧,点点头,想了想,又问:“他说的可是真的?”
“他说什么了?”
“他说……二公子性命在我手中……”
司马善一愣,摇头而笑:“虽是吓唬你,可你要真不听话,那就极有可能成真了。你且忍耐些时日,这次我带你出去医治,并非借口,那神医的消息还是二弟告知我的。”
元生双目一亮。
“你也不希望如此与陆公子相见罢?”
元生垂眸沉默片刻,点点头。
司马善见他这模样,顿时双目生光,那股包打听的精神气又冒出来:“看来,你与陆公子的关系非同一般呐。”
元生眸色复杂,抿紧唇,再不开口。
司马善也并未在意,想着二弟与自己一人施棍棒,一人给枣子,算是将这元生给安稳住了,不由大为高兴,心情畅快地回去跃上自己的马。
后面城门内,司马嵘却畅快不起来,耳听陆子修说同路,王述之又大方地邀请他一道南行,不由在心中连声长叹。
出了城门,路便没那么平缓了,马车略微颠簸,棋子稳不住,司马嵘便将棋盘收起,刚收拾完毕转身,就让王述之抓住手腕,一抬眼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眸子,从容道:“丞相有何吩咐?”
王述之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笑意未达眼底,只轻勾唇角,低声道:“方才与陆子修叙旧了?”
“属下是与他道别的。”司马嵘说完一愣,觉得自己的解释有些多余。
王述之轻笑一声:“我们与他顺路,你在城门口便道别,怕是有些早。”
司马嵘看了他一眼:“属下一时忘了。”
王述之见他神色淡然,心口忽地被揪了一下,不由微微蹙眉,便抓着他的手再不松开,靠在车厢壁上闭目歇息。
第二十四章
夜阑人静,车队来不及赶赴镇上投宿,只能在半路歇息,王述之邀陆子修入马车清谈,命司马嵘在旁斟茶倒酒,司马嵘拒绝不得,被迫旁听到深夜,昏昏欲睡。
陆子修瞧着心疼不已:“元生……”
“左梧兄可是记性差了?”王述之面含笑意,手中沉香如意轻轻一转,在司马嵘额头无声叩了一记,“如今已没有元生,只有王晏清。”
司马嵘让他敲醒,眯瞪片刻,下意识抬眼看他:“丞相有何吩咐?”
陆子修见他与王述之目光直直相接,不由心中攥紧,改口道:“晏清,你若是累了,不妨去后面的马车内歇息。”
司马嵘倒是不觉得累,只不过这二人你辩我驳谈得尽兴,在他耳中听来却十分无趣,枯坐久了不免有些困意,想着这次出门只有一辆马车,后面那辆是陆子修的,忙振作精神回道:“多谢陆公子,我现下已无困意了。”
王述之听他拒绝得干净利落,眼中透出明显的愉悦,摇头而叹:“又听睡了,看来我与左梧兄的清谈甚是无趣啊。”
司马嵘应道:“丞相与陆公子皆高雅之士,玄言味永,属下才疏学浅,不能窥其一二。”
“唔,既如此,枯坐无趣。”王述之如意指向一旁的案几,“你作一幅画如何?难得我与左梧兄如此投机,不妨作一幅秉烛夜谈图。”
司马嵘听得一愣,心中立刻敲起了鼓,却不好开口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研墨,最后提起笔来,觉得笔端似坠着千斤重石,不由抬眼朝陆子修看过去。
陆子修似乎时刻关注着他,几乎同时转目回视,面上的笑容携着暖意,本该驱除严寒,却生生让心虚的司马嵘出了些冷汗。
发觉王述之也朝自己看过来,司马嵘忙收回目光,定了定神,心无旁骛地开始作画。
马车内两盏烛台,将三人的身影重重叠叠映在四壁上,车内言笑晏晏,车外则万籁俱寂。
夜色渐浓,司马嵘一幅画作完,交到王述之的手中。
王述之垂眸端详,大加赞赏,笑容满面地挥笔题字,最后笔锋一收,将画提起来吹了吹,倾身送到陆子修的面前,笑道:“难得如此尽兴,这幅画便赠予左梧兄以作留念。”
陆子修见他如此慷慨地为元生题字,心中早已起了波澜,想到如今元生颇受重用,不免疑云丛生,面上却一如既往的温和,双手接过,笑言道:“丞相一字千金,下官今日可是得了大便宜。”说着低头看画,面色骤然一变。
司马嵘暗中捏了把冷汗,心想:为今之计,你说什么我都不承认便是了。
王述之面露诧异:“左梧兄怎么了?”
“呃……”陆子修抬眼,探究的目光落在司马嵘的脸上,见他神色镇定,忙恢复笑容,“下官略有些吃惊罢了,想不到短短数月不见,晏清的画艺已精进至此,倒不算辜负丞相的题字。”
王述之听得哈哈大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晏清在你身边那么久,竟遭你小瞧,岂不委屈?”
“丞相说笑,下官倒并未小瞧晏清,只是见这副画的着墨之法与以往大不相同,有些吃惊罢了。”陆子修抬眼看向司马嵘,眸光有些深邃,“晏清可还记得当初第一次作画,画的是什么?”
司马嵘脑中一嗡,忙镇定神色,应道:“那么久了,不提也罢,说出来叫丞相笑话。”
陆子修见他不答,自顾自笑道:“我教你画池塘中一只白鹅,你执笔便抖,抖了不少墨下来,白鹅硬生生涂成灰鸭,不记得了?”
司马嵘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只好含糊地笑了笑,心中盼着王述之赶紧下逐客令。
王述之却是一声未吭,只含笑看着他们二人,指尖在如意柄上不轻不重地叩击。
陆子修眸光微闪,瞳孔深处的暖意褪去几分,笑着将画作卷起,拱手道:“夜已深,下官就不扰丞相清净了。”
王述之忙直起身,抬手回礼。
陆子修下了马车,站在夜色中理了理纷乱的思绪,又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再次打开手中的画挑灯细看,蹙着眉峰沉思良久。
接下来几日,司马嵘如履薄冰。
陆子修一如既往地温和浅笑,对他也甚为关切,却时不时说两句让他难以应对的话,而王述之则一派悠然,虽未说什么,可眸中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好在司马嵘一向波澜不惊,虽对王述之这个始作俑者恨得牙痒,面上却与平日并无二致,一直捱到两路人马在岔路口互相道别,才堪堪松了口气。
王述之执起司马嵘冰凉的双手,一边轻搓一边打量他神色,见他冷肃着一张脸,双眸却有些闪躲,忍不住轻笑出声,待搓出些暖意后,低声道:“外面冷,上车罢。”
司马嵘让他拉上车,两侧护卫纷纷侧目。
王述之拂袖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随口道:“晏清,你往日陪在陆子修身边,可曾见到他与京中权贵结交?”
司马嵘不知他这疑问从何而来,虽心中拿不准,语气却十分笃定:“陆公子结交的多为文人名士,并未与京中权贵来往过。”
“哦?”王述之蹙眉,“那在此之前,他与景王可相熟?”
司马嵘听他提起皇兄,心中微微有些亮敞,忙道:“不熟。”
王述之浅酌一口酒,沉吟道:“这就怪了,我瞧着景王对他极为热络,倒像是早就相识的。”
司马嵘虽知他心思深沉,却没料到皇兄情急之下的一次应变就叫他起了疑心,想到这一路上陆子修对自己的试探,也不知他对自己究竟有了哪些猜测,抿抿唇,答道:“听闻景王为人豪爽,或许是当初新亭文会上,陆公子投了他的缘,他便将其视为可结交的好友。”
“唔,如此倒也说得过去。”王述之点点头,抬眼看着他,笑起来,“不过,你连头一次作的画都不记得了,会不会漏记些别的什么?”
司马嵘无奈:“作画一事,属下记得,只不过说出来丢人,便没有答话。”
“你记岔了罢,方才道别时,我又特意问过陆子修,他说你头一回画的不是鹅,而是一对鸳鸯。”
“……”司马嵘嘴角一抽,觉得他这谎话编得也太离谱了,“我画鸳鸯做什么?”
“哈哈哈哈!”王述之大笑,捏着他下颌将他脸抬起来,“你紧张什么?我不过开个玩笑。”
司马嵘:“……”
王述之笑眸渐深,拇指沿着他下颌的轮廓细细摩挲,目光落在他唇上。
司马嵘后背蓦地有些僵硬,心中顿起惊涛骇浪,如同置身即将倾覆的扁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王述之噙着浓浓的笑意,又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触碰他额角鬓发,带着几分灼热轻抚,掌心缓缓朝他脸上贴过去。
司马嵘僵硬的后脊忽地起了些燥意,目光与他相触,落进他意味分明的眸子里,不由失了神。
“我倒是希望,你将陆府的过往,忘得一干二净。”王述之嗓音低沉,与平日金石相击的清朗之声完全不同,透着微哑,丝丝缕缕钻入耳中,渗进心口,似生了藤蔓,能将人神魂牢牢勾缠住。
司马嵘幽沉的目光避无可避,喉咙逐渐发紧,眼看着他的眉眼愈靠愈近,脸上让他触碰之处随之灼热起来,双手在身侧攥紧,气息有些不稳,最后狠狠一咬牙,猛地偏头避开。
王述之猝不及防,双唇贴着他脸侧轻扫而过,若即若离的触感,让两人同时一愣。
司马嵘面色沉凝,眸底却透着几分凌乱,耳根处浅浅的绯色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
王述之与他贴得极近,目光在他脸上巡视一番,手重新捏住他的下颌,迫他扭过脸来,笑看着他。
二人呼吸交缠在一处,司马嵘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微微后仰,与他拉开距离。
王述之倾身跟过去,轻声耳语:“别躲。”
灼热的气息拂在唇上,司马嵘心底一颤,在他即将触碰的瞬间抬手将他推开:“丞相请自重。”
王述之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话,笑意不减:“你在顾虑什么?”
“属下不明白丞相的意思,只知丞相靠得太近,十分不妥。”
王述之沉声一笑:“装糊涂倒是拿手,你能明白陆子修的情意,难道不明白我的?这可是在拒绝我?”
司马嵘张了张嘴,一个“是”字卡在喉咙口,生生吐不出来,最后抿紧唇,面色肃然,只当默认。
王述之等了多久,司马嵘便沉默多久,一片寂静中,只听到马蹄与轱辘声。
二人僵持良久,最终让空中一道鸟鸣声打破,王述之眸色黯然,唇边依然噙着浅笑,握住他撑在自己胸口的手:“不说话,我便当你没有拒绝。”
司马嵘:“……”
第二十五章
王述之将司马嵘的手握紧,眼底笑意渐浓,嗓音低沉道:“又不说话了,这是不否认的意思?看来真的不打算拒绝我。”说着唇角一勾,迅速抬起另一只手揽在他颈后,将他往自己面前一拉。
二人的唇差点碰在一处,司马嵘眼底微颤,急忙抬起另一只手将他撑开,同时撇头看向一旁,冷冷道:“丞相误会属下的意思了。”
“误会?”王述之松开他后颈,低头看看自己胸口,将他两只手都抓住,意味深长地捏了捏,抬眼笑道,“你占我便宜占得舍不得撤手,我不该误会么?”
司马嵘没料到他的脸皮竟厚至如此程度,转回目光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见他那两只笑眸中透着十足的笃定,忽地有些狼狈,连忙抽手。
王述之力道收紧,直直看着他。
司马嵘抽了半晌未抽开,干脆双手往前一推。
王述之始料未及,竟让他推得后背紧贴在车厢壁上,又见他反过来贴近自己,愣了一下,眸色骤然幽邃深沉下来,随即便松了他的手,准备将他腰背揽住。
司马嵘趁机迅速后退,让他双臂一空,见他愕然怔愣,不由面上微露窘色,立刻转身狼狈地掀帘而出:“停车。”
车夫不明所以,连忙拉住缰绳。
王述之回过神,拍了拍额头闷笑起来,见司马嵘即将跳下车,忙掀了帘子一把将他拖回来,顺便对车夫摆摆手,含笑道:“继续赶路。”
车夫一头雾水,老老实实点头。
两侧护卫再次侧目。
王述之笑着将帘子放下,看向司马嵘:“晏清——”
司马嵘紧绷着脸:“丞相与属下纠缠不清,恐怕有失身份。”
“你不躲,我便用不着纠缠了。”
司马嵘:“……”
二人互相对望,一个笑脸,一个黑面,正僵持不下,马车再次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裴亮的声音:“丞相,夏太守求见。”
司马嵘愣了一下,容色恢复淡然,沉默地看向王述之。
“唉……”王述之一脸遗憾地长叹,颇为不舍地松开他双手,“夏大人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司马嵘抿抿唇,无话可说。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义兴郡,正在离城门不远处,掀开帘子,一抬眼便见义兴郡太守夏知章带着几名侍从立在道旁,见他们下了车连忙手提袍摆疾步而来,走到近前拱手深深一揖,下颌一撮胡须迎风而动:“下官听闻丞相路过此处,特来相迎,家中已备薄酒,丞相若是不嫌弃,不妨暂留一日,也好饮一杯酒暖暖身子。”
夏氏为吴姓士族,虽比不得顾陆两家,却也是江南排的上名号的,夏氏与王氏虽往来不多,倒也并未交恶,如今夏知章主动相迎,怕是有了投靠的心思。
王述之轻轻一笑,抬了抬手:“夏大人不必多礼,不过本相此趟南行实属私事,想不到夏大人的消息倒是灵通。”
夏知章讪讪地笑了笑:“下官世侄方从京中回来,听他提起过,想着丞相返回会稽必要路过此处,便早早在此迎候,还望丞相不计寒舍酒劣菜拙。”
“唉……”王述之摇头而笑,“本相此行图的是山水之色,可不是美酒佳肴,夏大人的美意,本相心领了。”
夏知章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他会拒绝,一时有些愕然。
司马嵘也是吃了一惊,毕竟王夏两家互相结交并无坏处,即便无意结交,面上功夫也是要做的,可随即脑中一转,猜测王述之大抵是因为方才被扰有些心怀芥蒂,这才故意端着架子拿捏一番,不由暗笑他小气。
王述之回头看了他一眼,笑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