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担心?”老和尚淡淡地反问。
在他面前自己所有的想法似乎无处遁形,顾远亭只好诚实回答,“是的,但是我想,他也不是有意的……”
他感觉不到阿宁的存在,而现在显然不像转世轮回的好时机,顾远亭是担心小鬼就此魂飞魄散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就像少了一块似的纠成一团。
老和尚定定地看着他说,“今晚的伤亡人数还没有最后统计出来,但已经确定的是不会为零。像今晚这样的情况应该不会是最后一次,下次可能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养鬼遭反噬的例子就在眼前,那只厉鬼你根本镇不住,这样还要继续养下去吗?”
顾远亭第一次感觉到有点犹豫了。
老和尚说的不无道理,阿宁想怎样就怎样,完全视人命如草芥的行为他根本控制不了。可是在此之前,明明已经可以和睦相处了,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呢?顾远亭虽然舍不得,可事实摆在眼前,他必须给这些人一个交代。
老和尚见他沉默不语,终于叹了口气,说,“有件事情,我想应该告诉你了。你知道那小鬼为什么会找上你吗?”
顾远亭一愣,“为什么?”
“十年前,本市也出现过类似今天一样的情况。当时半山别墅区的火烧了整整三天,消防车出动了上百辆,但无论用水还是用粉末,根本阻挡不了火势,就好像是天降灾祸一样。”
顾远亭隐约有了一种预感,虽然他并不愿相信。
老和尚继续说下去,“有关部门秘密找到我和另外六位大师,合七人之力,才终于将一只厉鬼封印在铸入他生前骨血的佛牌里。后来请专人带往海外,请异国寺院代为保存,就是怕他回到这个与他灵力相关的地方危害人间。”
“如果刚才所说的佛牌就是我胸前这枚的话,大师想说的不仅仅是这些吧?”顾远亭说话的时候,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尾音在颤抖。
老和尚的目光似乎能洞察一切,看着顾远亭有些怜悯地说,“你是顾家人吧?”
顾家老宅恰好位于半山别墅区,那场火灾同样未能幸免。也正因为如此,顾家三代几十口人,就只剩下恰好在外地工作的顾远亭一家三口,其他人全部葬身火海。而在那以后,原本已经分家出去的顾家长子继承了全部的财产,并把这一切遗留给他唯一的儿子顾远亭。
若不是当初那场火波及面太广又太为蹊跷,顾远亭作为既得利益者也难逃警察的盘问。但无论如何,他拥有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并且逐步将其发扬光大。
如果这场火是因,顾远亭手中的一切便是果。
这就是他与阿宁的缘分。
怔忡间,顾远亭听到老和尚又说,“他现在暂时被封印在佛牌里,如果你愿意,可以交给我们寺院保管。”
这时候突然一阵清脆的铃声从顾远亭的口袋里响起,他拿起手机打算立刻挂掉,在看到来电显示的那一刻却不由顿住,那是疗养院的电话。
“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顾远亭说着,走向被消防员砸开的玻璃窗下,透过空荡荡的窗棂往下看着,接通电话说,“我是顾远亭。”
那边的声音非常急促,“您的母亲身体出现了多器官衰竭,医生已经下达了病危通知书,请尽快来医院。”
顾远亭愣了片刻,转身飞快地向门口走去。
站在旁边等着的林樾忙追上去,“大师还等着你的答复呢。”
“让我考虑一下。”顾远亭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老太太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后一份牵挂了,他现在已经无法去想其他任何事情。
开车到了疗养院,顾远亭快步走向急救室。门口的红灯已经熄了,医生从里面走出来,面色沉重地对他说,“进去看看吧。”
顾远亭跑进去跪倒在病床上,浑身上下插满管子的老太太睁着眼睛,却终于认清了顾远亭。
“远亭啊,”老太太慈蔼地看着他,断断续续地说,“我走了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去找个伴吧,孤孤单单的在这个世界上太可怜了。”
她走得其实没什么遗憾了,嫁给了喜欢的人,一生平顺,而现在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
这一点顾远亭其实也知道,但是从此以后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人世了,这样的现实让他几乎接受不了。他想说点什么让老太太放心地走,可是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是顾远亭难得脑子里乱作一团的时候,然而却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对他说,这件事还有转机,他的母亲或许可以不用死,他得问问阿宁。
顾远亭已经顾不得才刚刚得罪过阿宁了,他把佛牌从领口拉出来,双手握紧靠近唇边,喃喃说道,“你可以帮我么?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任何代价?”阿宁清冷的声音终于在他脑中响起。
顾远亭欣喜若狂,阿宁这样问就代表着真的能做到,“是的,任何代价。”他郑重承诺。
“一辈子跟一只鬼在一起,这样也没关系?”
顾远亭听到这样的威胁心里只是顿了一下,继而很快回答,“是的。”
阿宁出现在他的眼前,微微抬起头放低眼神看向他,话音中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冷漠,“算了,这样也没什么意思,想要更改轮回的话,就拿血来换吧。”
顾远亭怔怔地看着他,那样高傲不可一世的样子看起来却有种莫名的心疼。这时候他又听到身后老太太微弱下来的喘息,不及多想,抬起手臂用牙齿咬破手腕的静脉,向阿宁伸出手去。
阿宁又看了他一眼,安静地把唇贴上去。
顾远亭只觉得腕间一阵酥酥麻麻的痛,就好像婴儿凭借本能用力吮吸一样。他看着少年的身影慢慢变浅,最后消失不见,而自己手腕上的伤口处终于有鲜红色的血滴落下来。
老太太一阵咳嗽过后,呼吸又变得平稳有力起来。
顾远亭恍然记起第一次遇见阿宁的场景,异国的翻译和僧侣喋喋不休地游说他,佛牌跟他有缘,佛牌灵力强大,他却不知可以强大到如此地步,竟能扭转生死,改变轮回。
他供奉的血液一定不少,因为此刻已经感觉到有点眩晕了。
那么阿宁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也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顾远亭忽然有点着慌,他摊开手去看佛牌,却见那透明的外壳已经裂开了,泡着佛牌的液体流出来湿了手,而那块牌不知何时碎成了几瓣,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阿宁……”顾远亭有些仓惶地唤着,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为刚才的事情道谢,还没有来得及为晚上的事情道歉。
回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房间,风吹起窗帘,打开的窗户缝隙里突然蹿进来一个黑影。顾远亭定睛看去,那是一只黑色的小猫,从窗台跳下来走到他的面前,甩了甩尾巴靠着他的脚背蜷了起来。
“阿宁?”顾远亭试探地叫着,话音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
小黑猫懒洋洋地半抬起眼睛,看着他细细地叫了一声,“咪。”
第21章:化猫
小黑猫只有巴掌大,顾远亭弯下腰用手一捞,就把它捧在了手心里。他身边并没有装猫的袋子,只好把它放进胸前的口袋里。小猫两只前爪搭在口袋边缘,露出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然而它像是很累了,很快就蜷在那里打起盹来。
顾远亭拿手去摸它的脑袋,细微的呼吸拂过他的手心,顾远亭心软的一塌糊涂。那样嚣张的小鬼变成了眼前乖巧又脆弱的小猫,是不是就是他自己希望看到的样子?
顾家老太太衰竭的脏器又开始正常运转,医生在经过详细的检查和多方会诊以后,终于撤销了病危通知,顾远亭紧绷了很久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安顿好了老太太,他驱车回家时已经到后半夜了,白天拥挤的马路畅通无阻。开车的时候顾远亭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一切,竟觉得不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无论是参加宴会时的那场事故,还是他的母亲起死回生。
这时候他上衣口袋的小猫动了动,原本缩在里面的脑袋拱出来,顾远亭低头一看,正对上那双绿莹莹的眼睛。
顾远亭忍不住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它耳朵上的毛。
小黑猫舒服地蹭着他的手心,一点都不记仇的样子。顾远亭叹了口气,说,“对不起,谢谢你。”
阿宁突然停下了磨蹭的动作,一声不吭地钻回口袋里。
莫名的顾远亭竟能了解到阿宁此刻的想法,就像是表达着“我才不需要你的道歉和道谢,不过是等价交换而已”类似的意思。
而顾远亭却真的很感谢阿宁,他也是真的不想失去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虽然这样做未必是正确的。“我这样硬留下她,不让她去找我爸,是不是太自私了一点?”明知道阿宁不会回答,顾远亭还是低声自问。
没有人回答他,冷风吹进车窗,顾远亭不禁感觉到一阵寒意,只有胸前那一团毛茸茸的小生命传递着一点温暖,他疲惫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容。
第二天顾远亭去公司的时候,小黑猫理所当然地钻到他的上衣口袋里。
顾远亭的女秘书对他最近的异常已经见怪不怪了,这时候看到老板带猫来上班,迅速准备了猫粮猫窝猫砂盆放进顾远亭的办公室里。
“这么小的猫,要喂猫奶粉吧?”
“要不要戴个铃铛?”
“能摸一下么?”
女秘书终于屈服于翻滚的内心,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她想,看在她辛辛苦苦为老板卖命这么多年的份上,摸一摸老板的猫总是可以的吧?
小黑猫一口咬住了她的手指。
顾远亭强忍着笑意说,“忘了告诉你他脾气可坏了,快看看有没有破?破了的话要去打疫苗,公司是不给报销的。”
女秘书面无表情地抽出手指,只见上面只有两个浅浅的牙印。猫太小了,咬合的力气也太小了,根本咬不破。她又低头看了看龇牙咧嘴的小黑猫,果然还是想再摸一摸。
顾远亭在阿宁发怒之前赶紧把女秘书打发出去。
他在办公桌上看文件的时候,小猫就趴在纸边睡觉。顾远亭用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它,毛茸茸的耳朵,细滑的身体,软软的肚皮。这时候他开始有点怀念少年的身体了,是猫的话虽然可爱,却没办法做其他事情。
阿宁在他的逗弄下彻底清醒过来,本想再咬他一口,意识到无论如何也咬不破以后才跳上他面前的文件夹,抱着尾巴蜷在正中间。
顾远亭无奈地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他耳朵尖上的小细毛,然后转身在另一侧的桌面上翻出一叠设计图来。
他把图纸摊开放在桌面上,对阿宁说,“这是老宅的设计图,我给讲讲以后我们要住的地方。”
单看图纸只能看个大概,顾远亭找了个时间又带着小猫回到老宅。
装修工人已经进了场,院子里杂草被除净了,堆满了装修材料。从楼里面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原本有些阴森的宅院也因此多了点热火朝天的感觉。
顾远亭抱着猫走进正在装修的大厅,小黑猫突然挣扎着跳下地,踩踩这里又踩踩那里,像是要表达什么的意思。
阿宁现在借助于猫的身体存活着,竟然连简单的交流都做不到了,可想而知灵力匮乏到什么程度。顾远亭有点愧疚地跟在他的身后,努力猜测着他的意思,让工人把室内布局改了又改,总算让阿宁满意地跳回自己的怀里。
他带着他走上顶楼天台。
顶楼的天台还没有开始改建,顾远亭走进那间玻璃房子,坐在露台的躺椅上晒着太阳,正好让小黑猫卧在自己胸前睡觉。阳光暖暖的,小猫打了几个哈欠以后,终于眯起了眼睛。
顾远亭哑然失笑,笑了一阵子,突然认真地对胸口的小猫说,“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我都记得,因为对我来说是很美好的记忆。之前一直没有细想我跟你之间的关系,但如果不喜欢的你的话,是不会总惦记着与你做亲密的事情的。你上次那样说实在伤人伤己,以后不要说那样的话了。”
小猫的眼睛又睁圆了,直勾勾看着他,半晌才又咪了一声。
顾远亭抬手给他顺着毛,一边轻轻地说,“以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会怎样,珍惜眼前才是最重要的。等你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们就在一起吧。遇到事情的时候,一起面对一起商量着解决,好吗?”
这大概算是最朴实无华的情话了,但毕竟是真情流露,他与阿宁心意相通,是骗不了对方的。
小猫终于舔了舔顾远亭的手指,舌尖划过时,倒刺勾着皮肤有轻微的刺痛。他们终于和解,这一刻阳光如此明媚,美好得不似真实。
顾远亭总算还记得去找老和尚。
老和尚建议他把佛牌留在寺院里,现在显然是不行了,顾远亭婉言谢绝了老和尚的好意,但是还要请他来修补佛牌。
老和尚说自己一个人修不了,会替顾远亭另请其他大师。在等待他找人的时候顾远亭就只能带着一只猫到处逛,怀念少年的心情也愈发显得迫切起来。他有时候会想,果然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而好在阿宁还是会回来的。
当老宅的重建工程顺利完工,顾远亭搬回去住以后,才终于等来了老和尚的消息。
老和尚一行七人,在秘书的接待下来到顾家老宅。顾远亭一看这人数,心里隐约明白了一点什么,脸色就突然阴沉下来。
老和尚上前一步,说,“顾先生你大概也看出来了,当年是我们七人合力将厉鬼封印入佛牌。而现在佛牌裂掉,正是超度他的亡灵的时候。”
“不能入轮回,要如何超度?”顾远亭只问了这一句。
老和尚回答,“尘归尘,土归土,对他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就是说,会魂飞魄散?”突然一个清冷的声音反问着。
顾远亭听到这句话时便是一愣,顺着声音回头看去,却见阿宁站在所有人面前,竟是比之前还要清晰许多。
老和尚一惊,环顾四周警惕地提醒着同伴,“这里似乎有些不对。”
阿宁在他面前大笑起来,“当然有不同,这里的布置都有聚灵的作用,是我做的,总不会有错。”
顾远亭惊诧不已,“难怪在装修的时候你会提出意见,你竟然连这个都懂?”
阿宁得意地笑起来,“我毕竟是鬼,会这样的东西也是理所当然的。”
“吸收其他散落的魂灵修补你的灵力,这样阴损的阵法,似乎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过了。”老和尚面色不善地看向顾远亭,“你不要养虎为患。”
阿宁正要做出反应,顾远亭却抢在他前面开了口,“我知道,他是厉鬼嘛。鬼的事情我说不好,可是对人来说,他毕竟没有做太过分的事情。上次的事故没有死人,伤员我也私下赔偿了他们的损失。当然,我知道这样远远不能弥补伤害,但是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阿宁冷笑,“你不用向他们低头,他们奈何不了我的。”
老和尚长叹一声,只看着顾远亭说,“你知道为什么城市里不让养大型凶猛的宠物?如果主人稍有疏忽,就会危害其他人的生命安全。那些凶禽猛兽跟你这只小鬼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顾远亭只能说,“我知道,你们能不能再相信他一次,再相信我一次?”
很显然,老和尚此行并不是为了修佛牌,也不是为了普度众生,而是来消灭危险因素的,任顾远亭怎么说也没有用。
他们终于开始念诵佛经,而这时候整个大厅的四面八方都有光束透进来,那些光像是突然从天而降,萦绕着佛音徘徊在每个人的身侧。
僧侣们被这些光束缚得动弹不得,阿宁终于大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