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想见，而是我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受伤容易，痊愈难，就算已经愈合到底还有条疤在那儿，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原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接纳他。除此之外，今时今日还有太多太多的障碍横亘在我们之间。
五年时间竟然还不够我想明白这段藕断丝连的缘。
淳旸二年九月，淳旸帝携花繁太后离开辽沂启程回京。
这一次，辽沂上下近万名百姓集聚辽沂北城门欢送皇上回京，我高高立于北城门几十米远的城墙之上，远远地看着淳旸帝的仪仗渐行渐远，任凭晚风吹起白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不为所动，我的心中没有悲伤只是眼看着夕阳渲染过的景色略感苍凉。忽然间想起大话西游中至尊宝和紫霞携手立于城墙上望着唐僧师徒四人离开，一生所爱的音乐响起，小时候的我看不懂其中的悲伤无奈，如今在这相似的场景下终于有所理解。
语言可以说明很多事情表达很多感情，但为什么作为会说话的人类仍旧时常生活在误会与不解之中？
大概是因为‘人’永远做不到坦诚相待。
楼云舒在北城墙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他在城墙脚下喊我“师兄”，我应了一声，旋即飞身跳下城墙。
楼云舒瞪大眼睛道：“你从下午就出去了，难道就在那儿呆站到现在？”
我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道：“你以为呢……”
“你厉害，我服了。”
自那日黎墨玉走后我便不再喝酒，第二日便去寻香雪海亲自端茶道歉，而后找到楼云舒低声下气地把自己从娘胎里一直骂到未来住进坟墓，这才消了楼云舒的气，当然这些都是背过旁人偷偷进行的，不然我这个楼主就不用当了。一直到很久以后，千羽寒听说了这件事每次见到我都不免调侃一番，那个时候我便十分后悔当时说话怎么就一点退路都没给自个儿留呢……
整理好被风吹乱的衣衫，我抬头问楼云舒道：“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来了个客人……”
我见楼云舒把头别开支支吾吾的样子就知道这个所谓的‘客人’一定不简单，原以为是萧翎晖，当楼云舒说出来以后我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什么！你是说当朝公主、皇帝的妹妹花瑾萱去香雪阁了？什么！她还被香雪海打伤了？”
楼云舒被我逼问得一头冷汗，我恨铁不成钢地在原地来回转圈，心中又是焦急又是发愁，急的是花瑾萱毕竟是过去对我十分照顾的故友如今受伤了我自然担心，愁的是这个顽皮任性的公主这次既然大胆逃出来绝不会轻易回去，若是从此黏上我岂不是大大的不妙。
我不敢急着回去怕见到她以后便坐实了我的身份与藏身之处，若是不回去，又唯恐不知内情的楼中之人会对花瑾萱不利。
“师……师兄，怎么办啊？”
“她现在人在何处？”
“我出来找你的时候她正在大闹香雪阁，被香雪海擒住了，受了点小伤，没什么大碍的……”
“她的身份……”
“应该还没有暴露。”
这不是成心逼我现身么，也不知道哪里得到的消息，知道我在香雪阁，若是她赌错了，恐怕小命就葬送在这儿了。
我扭头对楼云舒道：“现在立刻回去。”
大约一刻钟之后我踏进了香雪阁的大门，不错，是大门，不是后门，若是花瑾萱逼问起来还可以谎称是这里的顾客。香雪阁中除了总管与香雪海外其他倌儿都不认得我，我刚一现身，一大群涂脂抹粉的男倌儿就朝我扑来，我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总管见到我立刻迎上来道：“你们都下去吧，这位客官只点雪海的牌。”立刻倌儿们齐声叹气惺惺离去。
我随总管绕过琴瑟伴舞的舞池，走过觥筹交错的酒桌，一路上有无数男倌朝我抛媚眼，其中也不乏姿色上乘的，我虽不排斥但也从胸中涌上一股子厌恶之气，头也不想抬只瞅着总管的脚步快速穿过。直到香雪海熟悉的门栏出现在我眼前。
我推门进入，之见香雪海就坐在桌前，他旁边五花大绑着一个花季少女，那少女满脸怒容跪在冰冷的地上，虽然五年不见花瑾萱出落得愈加妖娆妩媚但我依旧认出了她。
被堵住嘴的花瑾萱听见有人进来便抬头朝我望来，目光接触到我的一瞬间先是一愣，随后惊喜之色溢于言表，身子扭动起来，喉间呜呜咽咽地嘟囔着什么。
香雪海见我进来起身行礼。
我点点头，随后目光转移到花瑾萱身上道：“我都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香雪海愣了愣还是退了下去。
等到香雪海离去我才呼出一口气走到花瑾萱身边一边帮她解开绳索一边道：“这么多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任性。”
刚解开绳子花瑾萱便立刻扯下赌住嘴巴的纱布，猛地搂住我的脖子哭道：“墨染，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还以为……以为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道：“哭什么，跟个小孩子一样。”
她搂住我脖子的手臂收得更紧了，生怕她一松手我就能跑掉，拖着哭腔一边倾诉着多年来的‘相思’之情，一边吧眼泪鼻涕朝我雪白的衣服上蹭。
哭了好一会子，才渐渐止住，我轻轻推开她，想扶她站起来，也许是跪得太久了，她只道是双腿发麻完全使不上力气，我索性拦腰将她抱起轻轻放在床上。
花瑾萱抱怨道：“那个长着神仙脸蛋的头牌根本就是个恶魔，也忍心把我一个小女孩五花大绑了，你一定要替我出气。”
我别过头道：“我可没有资格惩罚他。”
花瑾萱嘟着嘴道：“你堂堂七殇楼楼主还不能惩罚手下了么？”她见我脸色忽的转阴便低下头不满地嘟囔着：“你就别装了，我都知道了。”
我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道：“也罢。”随即伸手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记爆栗接着道：“若不是你爱耍花招雪海能绑你么？说吧，这一身的解穴之术跟谁学的？”
花瑾萱瞪大了一双杏眼惊道：“你怎么知道……”
“雪海是习武之人，想要困住谁首先便是封住穴道，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小丫头能劳烦他用最不方便的麻绳，定然是用点穴之法困不住你才出此下策。”
花瑾萱嘻嘻一笑道：“当然是三哥啦，嘿嘿。三哥说女孩子可以不会武功，但一定要会逃跑，不然会吃亏的。”
我不禁哑然失笑，想不到印象中冷冰冰的龙泱也会说这样的话。
一瞬的失神花瑾萱都看在眼里，她收了笑伸手覆上我右颊上的血凤凰轻轻摩挲着满眼的心疼，良久她开口缓缓道：“墨染，回来吧，回到三哥身边吧！”
我猛地一震，满眼惊讶地盯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女，她说让我回到龙泱身边，当初那个引我戳穿谎言一心为我的少女说让我回到那个伤我骗我的人身边……
见我神色风云变换，花瑾萱释然一笑道：“你不要怀疑，没有谁指使我来说这些，我是心甘情愿来劝你的。”
此话一出我又是一惊。
花瑾萱倒是从容不惊，徐徐道：“其实当我知道三哥骗你时我也曾恨过他，恨他的无情恨他只看重皇权地位却淡薄人情。但这些年我亲眼看着三哥为了你的事情自责、痛苦、内疚整夜整夜不得安眠，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中的悔，终于当我得知三哥因不肯纳妃第一次和母后发生争执时我就知道三哥终究是爱上了你。”她轻轻握住我的手低声道：“三哥这个人不善言辞，性子冷经常口是心非，爱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种方式，但他却选了最辛苦的一种。墨染，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三哥，所以，回来吧，回到他身边。”
人人都劝我回去，可我要怎么回去？回去做他的皇妃？我是七殇楼楼主，一个处处与朝廷作对的江湖组织头目，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回到那宫墙之中。一时错过，回首早已咫尺天涯。
不想再讨论这些事情，我话锋一转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闻言，花瑾萱得意地笑起来，却只笑不语。
突然，窗户被风吹开，我一转身就看到萧翎晖静立于我身后神色淡淡地看着我，开口道：“是我告诉她的。”
我的神经连续受到刺激，有些反应不过来，良久我才讷讷道：“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看不到你安全，我怎么可能离开。”
花瑾萱莞尔一笑道：“若不是遇到萧大哥，我恐怕就被人拐卖了。”
萧大哥？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亲昵了。
萧翎晖倒不在意，淡淡道：“只是偶然遇到，顺手帮了一把而已。
我点点头，而后看见花瑾萱盯着萧翎晖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突然间就明白了什么。
33.情丝万千
我假装咳嗽了两声，厚着脸皮打断了花瑾萱含情脉脉地凝视，回头恰好对上萧翎晖火热的眼神，我顿了顿尴尬地笑笑，房间里的空气霎时间暧昧起来，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端着茶杯一口又一口地抿着。
直到一满杯茶见底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萧大哥，瑾萱，接下来你们准备去哪里？”
不料这一问，两人都用奇怪中带些疑惑的眼神瞅着我，俨然一副“当然是呆在你这儿啦”的表情。
“若是你这里不方便，我出去住客栈便是。”萧翎晖首先回答道，听得出语气里满满的失落，话毕便抬脚朝屋外走去。
萧翎晖这么一句淡漠的话说得我心头一震，晃了晃神也没有多想连忙伸出手拽住他的胳膊拦住道：“萧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翎晖被我拽得回过头来，方才脸上的阴郁瞬间烟消云散眼底浮上一丝温柔。
花瑾萱见萧翎晖要走也连忙下床，强撑着发麻的双腿一瘸一拐朝萧翎晖走来，见我及时拦住萧翎晖又忙止住脚步立在原地。花瑾萱自知萧翎晖对我非同一般，顿了顿开口道：“墨染，萧大哥，我饿了出去找些吃的，你们先聊。”
我连忙走过去略微查看了一下花瑾萱，见她没什么大碍，只是内息有些紊乱，我微微渡气替她调节了一番才点头道：“也好，你出去后就会有人接应你，你就说找右护法，他们就会带你过去了。”末了我又补充了一句：“右护法就是楼云舒，你们见过的，他会帮你安排好一切。”
等花瑾萱默默退出去之后，我道：“萧大哥，这里是雪海的房间，我替你重新安排一间，你们就先住在我这里。”
萧翎晖点点头随我走出房间。我找了个幽静靠湖的房间，见天色已晚便没有叫侍仆收拾索性亲手收拾整理了一番。
一切准备妥当，才尴尬地回过头看向萧翎晖，只见他负手侧立于窗边，望着窗户外面怔怔出神。月光如水银一般流入窗户倾泻一地，柔和的白光映着萧翎晖静穆的侧脸让我心中感到莫名的凄凉沧桑。
我走了两步淡淡道：“萧大哥，你应该也饿了吧，我去找些吃的来。”说完不等他应允便兀自走出房间朝厨房去了。
都饿了一天，我唯恐油腻荤腥吃着不舒服，索性端了些青菜白粥来养养胃。
轻轻推开房门，却见房中空无一人，我心中一凉，思量着萧大哥为什么不告而别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幽幽的箫声。
也不知为什么便随着这幽幽咽咽的声音寻去了，我在这香雪阁住了这么久自然是听惯了琴瑟笙箫，却从来没有听过如此辗转缠绵的曲子，仿佛三月里刚刚融化的雪水滴灌入心田一般，顺着心上的纹路一丝一丝浸透心扉，分明是彻骨的冰凉，却硬生生用温暖的心怀全部接受了。
远远看见一个寂寞的身影站在湖边，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箫声戛然而止，一阵晚风吹过，连残留在空气中的最后一个音符也吹散了。
萧翎晖收起玉箫对着我微微一笑，趁着月色我看清了他笑颜中的苦涩。
“晚上风大，小心着凉。”一开口就是关心我的话。
四目相对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眼角扫到萧翎晖手中的玉箫便问道：“和你认识这么久从来不知道你会吹箫。”
萧翎晖愣了愣而后淡然一笑，沉默良久才道：“很早以前就会了，因为有一个故人很爱听萧声，他也很喜欢听我吹箫。”
我点了点头赞许道：“确实很好听。只是这箫声中似有说不尽的悲伤思念之情……”
萧翎晖回过身子面朝着冷清平静的湖面，轻声道：“也许是由箫思及故人，一时触发了心中思绪，所以便借着箫声传达出来了吧……”
算起来我与萧翎晖也有整整三年多未见，当时我只顾自己一心想着逃离又背负着与百里冥彦的誓约，不曾考虑到他的感受便不辞而别。如今刚一见面又是他不顾一切舍身救我……至此种种说没有感动那是假的，但我却很清楚感动不等于喜欢不等于爱，他想要的我始终给不了。
“萧大哥，你……这些年还好么？”
萧翎晖面色如水，淡淡道：“一切都好……你和小央呢？还好么？”
“一切都好……”
接下来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知道了么？”没来由的一句话让我有些发愣。
“他知道小央是你们的孩子么？”
没想到他居然会问起此事，龙泱那日所说的话忽然冲上脑海，我心中苦笑，他怎么可能知道，他若是知道就不该那样误会我……
萧翎晖见我面色有异，便不再逼问淡淡道：“他若是还不知道，你找个机会告诉他吧！”
“你说什么？”
“小央毕竟是他的孩子，他有权利知道一切，小央同样也有权利。”萧翎晖的脸色像初春的细雨洒在湖面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雾，让我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我没有答话，陪着他站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了，他没有拦我也没有再说什么。那日久别重逢时我尖锐的拒绝像一层硬冷的石板隔在我们之间，石板两边的我们，一个执着等待，一个愧疚徘徊。
逃似地快步走开，穿过走廊时迎面遇上行色匆匆的花瑾萱，她见到我急道：“墨染，你有没有见到萧大哥？”
我点点头道：“他在湖边。”说完我又忍不住问道：“出什么事儿了吗，如此着急？”
花瑾萱秀眉拧成一团跺脚道：“萧大哥他中毒未愈，大夫说了要按时吃药静养，我方才去找他却不见人。”
“什么毒，要紧吗？”说完我忽然想起来他中毒的原因，不由得心头一紧。
花瑾萱道：“我也不知道，但他现在毒已深入体内却还未解，大夫开的药也只能缓一时，我担心……”
我深吸一口气，稳住内心涌动不安的情绪柔声道：“萧大哥的毒我来想办法，你放心。”
花瑾萱看着我，随即点点头。
见她迈开步子欲离去，我又拦住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开口道：“瑾萱，你喜欢萧大哥吗？”
花瑾萱顿时双颊绯红，别开我的视线惴惴道：“墨染，我喜欢的是你……”
“瑾萱！好好问问自己的心，过了这么多年，你还喜欢我吗？你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喜欢我，可那只是你情窦初开残留下的错觉！瑾萱，如今你若是有了喜欢的人一定不要禁锢自己，敞开心扉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