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景深深看他一眼,沉默着转身进了房间。言奕呆在外边,心中无比安宁。他今日才知道自己竟如此相信柏鸿,既然如此,他便更应该相信柏鸿能撑下去。即便不能撑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是天生的神只,无魂无命,却也意味着即便形销神毁仍是无处不在。这样便够了。
反正他总是要陪着他的。
言奕想过那两位白虎族的尊者会来,可能会尴尬可能会无言,却没想到会有沉默对峙的场景。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父母,久远的记忆与现实的映像相连构画,渐渐形成一个确切的认知,却丧失了印象中的熟悉与依恋。他的娘亲看着他,眼神中有千愁万绪与期望,却只是沉默地等着他的回答。他们不是可以随意相处的亲人,年月隔阂造成的不熟悉让他们不得不以礼貌而疏远的态度对待自己血脉相连的人。
不可以亲近,不可以疏远,不可以不耐,不可以狎昵,不可以爱,不可以不爱。
最终还是言奕打破了沉默,他摩挲着手中的杯子,淡淡道:“我就不回去了,我要在这里等柏鸿醒来。”
“可是我们一家好不容易团聚,你不能回去吗?你二哥也要从瑶山回来的。”凰锦柔声道,眼神恳切。
言奕摇摇头,言域却突然开口:“这次回来要办宴席,四海神仙都会来白虎山,到时候你也要去看看的。”
“那柏鸿呢?”言奕问他,“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办呢?”在他为了你们伤重之时你们却要钟鼓乐舞,开宴庆贺么?
言域道:“柏鸿可以不去,他‘必须’好好的。他可以有事,但他不可以出事。你去了也能代替柏鸿。”
言奕明白他说的意思,八荒靠着柏鸿的威望才稳定这么多年,若是柏鸿出事的消息传了出去,不知会引来多少风波。可明白是一回事,不是所有理解的事情都能心甘情愿地去做的。
“这也是柏鸿的交代。”凰锦看着他道,“他怕你一个人担心他会胡思乱想,让我们带你回去,娘亲晓得你同柏鸿亲近,担心是难免的,但你要相信他,他是上神,还有庄景叔叔的帮忙,定然能挺过来。”
是柏鸿的意思?言奕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点点头:“好,我跟你们回去。”
白虎山上的言真忙着准备两日后的宴席请帖,正晕头转向时看到言奕进来,呜呜叫道:“奕儿,快来帮姐姐。”
言奕无奈道:“我不晓得这些。”
言真白了他一眼:“你说你有什么用。”
言奕淡淡一笑,也不接话,言真看他一眼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言奕摇头。
言真放下手中的笔,盯着他瞧了瞧,正色道:“不开心?”
“我晓得你多年没见着父君和娘亲了,当年你又小,不亲近也是当然的,你也不必难受,多同父君娘亲相处相处便好了。”言真摸摸他的头,倒有几分姐姐的样子。
言奕轻笑道:“你看我是这样的人么,倒是你这样我觉着不适应了。”
“在你心里我是怎样的人?”言真斜眼瞥他,一副你敢说错话就揍你的表情。
言奕笑得狡黠:“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言真叹了口气,伤心道:“我弟弟总是不对我说实话,心里明明觉着姐姐又漂亮又可亲可敬,还总是嘴硬。”
言奕哑然,暗想厚脸皮应是他们家的传统,否则怎么都用得这么纯熟。转念又想到自己同柏鸿的事情,犹豫着要不要同言真说,在他看来,言真算是家中最有可能的站在他这边的人了,若是先打好招呼,将来他和柏鸿也好多个帮手。但若是连言真也无法接受,那他同柏鸿势必有一段长路要走。
言奕趴到言真手边,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可怜兮兮地叫:“姐……”
言真打了一个激灵,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干嘛?”
“姐……我跟你说件事?”
言真抬手制止:“你还是别说好了,我觉着不是什么好事,你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你这么叫我我总觉着瘆的慌。”
言奕叹气:“我没闯什么祸……吧。”最后一个词说得犹豫。
言真扶额长叹:“看来是很严重的事情了。我看你还是去找柏鸿罢。”
“就是柏鸿的事。”
言真收敛了神色,低声道:“柏鸿……出事了?”
言奕没想到她会这么想,怔了怔摇头道:“没。”
言真眼中带了些责怪:“你防着我?别说你脸上藏不住事,就算你会撒谎我也知道他是出事了……他怎么了?”
言奕心中微涩,只好点头道:“是。柏鸿受伤了。现在在八荒,庄景还在为他疗伤。”
柏鸿既为上神,竟会需要疗伤,可想而知那伤得有多重。言真低声问:“怎么弄的?”
“他替父君娘亲受了天雷,我回来时还没醒。”
言真倒是不惊讶,安慰道:“你也不必担心,他还舍不得羽化呢,会挺过来的。怪不得前几日父君娘亲回来时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大哥去拿雪丹,据说还是上古时留下来的,天地间也只有这么一颗,当初父君受伤得那么严重也舍不得拿出来,现在给了柏鸿,也好。”
“怪不得我看你神色郁郁,倒也不是没良心。有了雪丹你就也放下心罢。”
言奕听到柏鸿已得了雪丹,一颗心也安定了几分,更是打定主意要将原来的话讲完,只有现在说了,将来才好多几分把握。言奕拉回偏了几万里的中心,小心地问道:“姐,你这个年纪了,可要给我找个姐夫?”
言真怒道:“什么叫这个年纪!我还未到适婚年纪呢!像我这样的还怕找不到夫婿么?!这事儿要靠缘分!缘分懂么!”
“可我担心若是我比你先找到老婆,可怎么好?”
“你管我!你若是有了喜欢的人就成亲也没怎么!”言真一张脸青白变幻,“等等,你该不会真的有喜欢的人了吧?”
“是啊。”言奕答得坦率。
言真神色难辨地看了他一会儿,心中纷乱如云:“是个女孩子?”
“唔,是你认识的。”言奕道,“叫柏鸿,上古之神,家住八荒,身世虽然不大清白,为人也不够洁身自好,却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对我们一家也是极好,算得上我们家半个恩人。”
他看着言真呆住的表情,咽了咽口水:“姐?”
“下手还真快……”言真喃喃道,再看向言奕时眼中已是审视的意思了,“看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抱走啊……对了,有个重要的问题,你和柏鸿……谁在上边?”
言奕没想到自己没能给言真一个震撼,却被言真劈了个惊雷:“你知道?”
“就你们两个那样子,你姐姐这么心细如发敏感细腻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言真哼哼,“我倒是好奇照你们两个拖沓迟钝的性格是怎么把自己的心思挑明的。”
言奕面皮一热,含混过去:“唔,这不重要吧……”
“这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压倒他?”
言奕无奈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
言真揪住他通红的耳朵,大笑道:“奕儿含羞了!”
同言真说了之后言奕轻松不少,只是被调侃得愈发无奈,再又一次躲开言真不怀好意的问话后,言奕皱眉道:“姐,你说若是大哥他们知道了我和柏鸿的事情会怎么样。”
言真听他一说,脸上的笑容也退了下去:“他们会怎样倒不重要,只怕父君要打死你。”
言奕被那一句打死你逗笑,招来言真白眼:“我说的是真话,你别不当回事儿!”
“我晓得,”言奕点头,“被打死我也不怕,看在柏鸿的面上他们也不会对我做什么。我跟他,说是习惯也好,依赖也好,都离不开了。”
26、
热热闹闹的宴席上,言奕愈发觉得烦躁,心里记挂着不知生死的那人,连仙僚间的敷衍都懒得,只能躲在角落里发呆。没了柏鸿在身边,那些小仙们也不会上赶着来搭话,有身份的神仙也不会特意来找他,倒是清静不少。
苏墨隐端着酒杯走到他身边坐下,低声道:“我看你没什么精神。”
言奕点点头:“有些烦心事。”
他含糊地带过去不想细谈,苏墨隐向来善解人意,看到柏鸿没来猜测那烦心事可能同柏鸿有关,自然也不再追问,只道:“若是心情不好,便到东海去散散心,我手上的事情也忙得差不多了,正好可以陪你走走。”
言奕想了想,点头道:“我得先回一趟八荒。再约上洛殊一起。”
苏墨隐摇头:“洛殊怕是不行,近来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去不周山找他也没见人,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言奕皱眉道:“苏大哥,洛殊的事情就麻烦你去看看了,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们也可搭把手。”他和洛殊不是那种常联系的朋友,却是无论隔多远多久都不会改变的朋友,也算得上至交了。
苏墨隐答应了之后,言奕便去了后边找到言真,说自己要回八荒一趟。
言真也知道他担心柏鸿,却也有些为难,他才回来这两天便要走,父君娘亲少不得要伤心。便让他找言域凰锦说一声。
言奕立时便去找了那两人,只是他们还未说什么,从瑶山回来的言祺已有些不满:“这才回来几日,好歹也要等到宴席散了之后再去,柏鸿上神那里又有庄景上神又送去了雪丹,是不必担心的。”
言祺自小被送到瑶山修习术法,为人很是板正,对行事礼法严苛得很。他同柏鸿向来没什么交集,言奕小时同他也不大见得上面,被送到八荒后更是没见过几回,他又听闻言奕时常闯祸,心中早已觉得该提点言奕几句。这次看言奕竟连个宴会也等不了,便少不得有些不满。
凰锦看言奕抿着唇不作声,却是打定主意要去的模样,言奕小时候便倔得很,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以前便知道这孩子心智坚定,他也只愿做自己想做的事,没人说得通,小时候也因为这个挨了不少打。没想到长大后这个性子也没变,还好也没走歪路。她叹了口气道:“好罢,你去看看柏鸿,就留在那里替我们照顾照顾他,看看庄景上神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同我们说。”
言祺纵使再不满意,也只能看着言奕走了。
言真在一旁道:“柏鸿本就是我们恩人,再说他同奕儿一起这么长时间,感情自然深,别说柏鸿受了伤,就是分开时间长些也不习惯的。二哥你就别生奕儿的气了。”
言真一席话说得真切却也带了些别的意味,言祺迟钝得很倒觉出没什么,凰锦也没什么反应,倒是旁边的大嫂看了言真一眼。
言奕将云驾得快,没花多久便到了八荒,却被拦在了外层。他着恼地狠狠撞向那层泛着微光的气层,却连个细缝都打不开。想必是庄景为了保护八荒才做了这一层出来,只是其中还参杂了不想让自己进去的心思吧。
言奕骂了一阵,气呼呼地转身往东海去了。因着云驾得快,他气得眼中只剩一片白也没看前边,整个人便直直地往海水里撞,在海里挣扎起伏好一阵才湿淋淋地爬了上来,口鼻里全是呛的海水,眼睛里火辣辣的,旁边红了一圈。跌跌撞撞到了龙宫,已是狼狈至极。
苏墨隐看着他这一副落汤鸡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惊讶,连忙带着他到了下榻的地方。看着他裹了毯子才道:“这是怎么了?别告诉我你落进海里了。你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没见这么狼狈的。”
言奕撸撸鼻子,他鼻子被海水堵得难受,直流鼻涕,闷着声音道:“我就是在你这海里洗了个澡,没想到你这水一点都不好。”
苏墨隐哭笑不得,以前到底是谁说“东海水养人,养出的美人一个赛一个水灵”的?
言奕连打了数个喷嚏,眼圈一层艳艳的红色,还瞟着他道:“苏大哥,拿酒来,我们不醉不归!”
苏墨隐劝道:“你才受了寒,怕是要生病,还喝酒?身体不要了?”
“烈酒解寒凉啊!”言奕垂下头,又低低道,“我现在心情不好。”
苏墨隐没奈何地摸摸他的头,吩咐下去上了酒,跟着言奕碰起杯来。几杯下肚,言奕忽然道:“这酒没八荒的好。”
苏墨隐道:“那是你喝惯了。外边的未必就比不上柏鸿酿的。”
“你说的是,可能真是喝惯了。”言奕慢慢喝了一口,“可我就是觉得好,要是有人来抢,我是绝不给的。”
苏墨隐摇头笑道:“谁会同你抢酒喝,看到你就怕了,还敢抢么。”
言奕抬起眼睛笑:“你说的是。”那眼里水波流转,笑意动人,苏墨隐面皮微热,拿起酒杯遮掩。
也不知喝了多久,地上歪斜着几个酒坛子,苏墨隐只觉得脑中一阵阵恍惚,想确实醉了,再看看对面那人嘴里喋喋不休显然醉得狠了。
他捧着脑袋昏昏沉沉,却没提防那人凑了过来,东倒西歪地靠在桌子上,揪住自己的衣服,嘴里大声道:“说!你喜不喜欢我!”
他拍拍言奕的头,也是张口就来:“喜欢。”
那人笑得满足漂亮,好像春风十里桃花开,让人迷醉,还洋洋得意地笑:“我知道。”又问:“你有多喜欢我?”
“喜欢得要疯了。”他轻声说着,心中的闸门好似被酒泡得软化了,再也关不住奔腾的洪流。他捧住他的脸,放任醉酒后的情绪肆虐,“喜欢得我曾经想,要是我不是我就好了。”
言奕傻兮兮地笑,凑上来小狗似的在他脸上乱亲,含含糊糊道:“那你肯定不会喜欢别的人……以前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啦……你以后对我好……我不喜欢的人,你!你也不准喜欢!”
软滑的舌头滑进来同苏墨隐的交缠在一起,又很快退出去,那人皱着眉闷着声道:“鼻子堵着……难受……”还委委屈屈地看他,看得他心头火起。
苏墨隐抱住言奕,理智早已远去,也不去计较这是梦是幻,只是抱着怀中的人不断吻他。
言奕闭着眼笑,在他身上磨蹭,低声道:“我就知道你受不了我这样,每次你都急得不行……好困……”
苏墨隐只觉得这个梦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实,根本没听到那人在说什么,直把那人往床边带。
“这次……我要在上边!”言奕推倒身下的人,大着舌头宣布,俯身去按住底下的人,磨蹭他的唇,哼哼念叨,“柏鸿……柏鸿……”
耳边的声音愈来愈大,听清那人嘴里的名字后苏墨隐酒意全散,瘫软着身体躺在床上。
言奕醉得沉,解不开衣服,最后在他身上磨蹭了好一阵便出来了,喘息中一声高亢的“柏鸿”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苏墨隐望着头顶雕花镂空的床帐,心底的河流全是苦涩。他叹了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
待到醒来时,苏墨隐动了动,言奕也跟着醒了。两人怔怔地望着对方,昨晚的酒好,头倒是不怎么痛,那些迷迷糊糊的场景片段此刻翻涌上来,言奕从他身上爬起来,脸色不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