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促地抽气,抽了好几下才没有再度落泪,却阻止不了眼圈微微发红:“不好,一点都不好。”
不好——
仅仅两个字的重量压在心里,竟让他透不过气。
两个人并排而坐,他的眼睛没有一次看过去,只是低下去看着自己在膝盖上绷得发白的手指,生硬地问:“为什么?”
多年来断了所有联系,杳无音讯,他以为女人至少过得幸福美满。
因为她最累赘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然而女人说出来的现实却完全不是他所企盼的:“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瞧瞧,我都成了这副样子了,却没有一个人肯抽时间陪我到省城来看病。自己娘家人管不了,我爸过世那么久,我妈又长年卧病在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其他亲戚都说没空来,我先生那边也说没空来,可我知道他们只是嫌麻烦……”
说到这里,声音止不住哽咽:“我现在看到检查结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谁都不敢讲,又怎么可能会好……”
女人重新抽噎起来。
沈雁直至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屏住呼吸已久,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微微晕眩,不由得开始低喘,胸口一阵阵地闷痛:“检查结果。”
没办法直接提问。
在不知道答案的情况下,他问不出口,惟有单调地重复句子中的关键词,不断重复。
“检查结果……”
“检查结果……是昨天知道的。”女人把话接下去。她的声音因为哭腔而比实际年龄听上去更加衰老,更加憔悴,“说是脑子里长了一个瘤,还不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医生要我留院观察,确定后再决定要不要动手术。”
沈雁感觉自己仿佛从深海中浮上来,在又黑又冷的水里待了太久,捞起来的一瞬间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只有开口,才能体会海水的涩味与咸味:“脑瘤——”
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他觉得自己快要看不见周围的东西了,不得不匆匆闭上眼,艰难地甩了一下头。甩出去的只有重逢时的恐惧,而留下来的那种恐惧则是完全不同的,他连想都没有想过。
“病理报告……什么时候出来?”
“医生跟我说是明天。”
PET-CT的结果只供初期鉴别判断,到底是不是恶性肿瘤还要等病理报告。
沈雁茫然地整理思路,把自己知道的一些医学知识简单地拼合起来,试图找到可以稍稍安慰自己的信息——但他发现思考已经成为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更何况理性思考。
“如果,您最后要动手术……会有人过来照顾您吗?”他问。
女人的眼眶里布满血丝,直勾勾看着他,一声冷笑:“谁知道呢,能不能动手术还说不准,即使要手术,恐怕也负担不起这个费用。我先生这几年赌钱已经差不多把家底给赌光了,根本不会出这个钱。”
沈雁听到这里,那个理智的他微微清醒过来。
膝盖还有点儿发软,他费了一些时间才从长凳上慢慢站起身,低声说:“……请您在这里等一下,我很快回来。”
为了方便患者,医院在院区设有几个银行服务点,就在住院大楼附近,走过去不过五分钟的路。
自动提款机的每日上限只有两万左右,沈雁直接到柜台取款,从自己平日的积蓄里面提了四万块出来,用一个信封包好,严严实实封上。他一言不发地回到长凳前,默默把这只信封塞到怔住的女人手里。
“这笔钱您自己留下来应急用,脑瘤手术大概需要这么多,希望……至少可以撑过这段时间。”
脑瘤手术一般还要配合别的辅助疗法,届时医药费或许远远不止这些,甚至是这个数目的两到三倍。
不过他经济能力有限,只好尽可能先垫上,过一日,算一日。
“沈雁……”女人攥着信封的手不住发抖,瞪大眼睛看着他,而他只是轻轻叹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然而女人神情恍惚了一会儿,又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似地狠狠把钱推回去,一面粗喘一面激动地喊,“不对!不对!这是不是你爸爸给你的……我不要,我不要他的钱!”
沈雁轻轻一愣,意识到她在说什么的同时声音往下一沉,眉头蹙起:“不,我也从来不要他的钱——这些都是我自己挣的,没有一分钱是他给的。”
女人彷徨地倒退两步,站远了,静静端详他的相貌。
再怎么否认,都否认不了那个男人流淌在他身体里的血,否认不了……那个男人是他亲生父亲这个事实。
“沈雁,”她忽然间自嘲般笑起来,“你说得对,他根本不想要你。”
第七十四章
齐誩一瞬间以为下雨了。
他的目光被窗外一阵凛冽风声吸引过去,只见层层阴云罩顶,却还不见雨滴。
错觉而已——
医生的话让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光板的X光片上:“齐先生,您恢复得不错呢,对于尺桡双骨骨折的患者来说,算是比较快的了。”
医生往X光片上隐隐显示出骨折线的位置一指,当初的血瘀已经完全散去,骨折线几乎看不见了,医生特意用手指勾勒出来他才注意到。骨折处周围长出了一层原始骨痂,内外汇合,可以说基本达到临床愈合的标准。
“照这个复原速度,下周就可以拆石膏,开始慢慢锻炼手腕和手指。上臂的话,简单的动作应该不碍事,但是一定要避免剧烈运动和大幅度的扭转。”
下周。
齐誩眼前微微一亮,按捺不住喜悦之色:“真的吗?太好了……这样生活上方便很多。毕竟总是让人照顾,心里会过意不去。”
医生闻言搭上一句:“您恢复得那么快,肯定被家里人照顾得很好。”
齐誩笑笑:“嗯……饮食和作息都比以前好很多,平时也很小心不让我摔着撞着,应该跟这些方面有关吧。”
医生恍然大悟似地“噢”了一声,边写复诊报告边说:“您爱人对您可真体贴。”
齐誩听到那两个字愣了愣,回过神后唇角不自觉微微往上翘,颔首笑道:“是啊……我爱人的确很体贴……非常体贴。”
复诊结束后,齐誩从医生办公室内走出来,第一个动作便是朝候诊大厅大步迈去。
他在等候期间曾经给沈雁发过短信,告之自己所在的楼层和位置,然而两条短信发出后都没有得到回应。正准备打电话过去,屏幕上却刚刚好排到了他的号码,还有一个护士过来领他去拍X光片。齐誩当时只好发出第三条短信:【我先进去了,你上来的话在候诊大厅等我就好。】
现在正经事办完了,他一边快步向前走,一边查阅短信和电话记录——仍是没有任何回应。
难道他们还在聊吗?
正想拨通号码,忽然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坐在大厅内,神情怅然,侧目望着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不声不响。
“沈雁,”齐誩松一口气,放下手机迎上去,“原来你已经到啦?”
听到他的声音,椅子上的人微微一颤,有些恍惚地转过头看着他。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抬起手,做出一个向前摸索的动作。
齐誩不明所以,却很自然地伸手接过,轻轻握住了。
——手有点冷。
齐誩心道,不由自主握得更严实,争取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对方。
这个动作给他们招来了大厅内不少古怪的视线,甚至有人一边咬耳朵一边对他们指指点点。不过沈雁没反应,齐誩亦视而不见,照旧在他身旁坐下,完全没有放开手的意思。
“怎么了,怎么不回我短信?”齐誩笑问。
“短信……”沈雁声音木讷地重复着,稍稍停顿,好像终于想起了这个词的意思,有些疲倦地闭上双目,“抱歉……我,刚刚一直没留意手机。”
说罢,另一边手默默地在脸上抹了抹,似乎在强迫自己清醒。
齐誩很少见他这样。
况且他们今天早上出门时,沈雁的一举一动都很正常,以致于落差更明显。齐誩心里暗暗咯噔一下,想来想去,从时间上分析的话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你跟那位阿姨……”是不是聊了什么事情?
“你复查怎么样了?”沈雁这时候忽然开口,轻轻截住他才说到一半的话。
齐誩见他这么问,只好先把医生对自己说的话简单复述一遍:“复查结果挺好的,从手术到现在没有出现过移位,X光片上面的骨折线愈合得差不多了,骨头已经慢慢咬合。医生说……估计下周就能拆石膏。”
最后一句齐誩下意识将语速放慢。
他知道,什么时候拆石膏曾经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因为这关系到他在沈雁那里借住时间的长短。
虽然自己已经计划好以后买车,不过首付要提前准备好,而且购车手续短期内办不完。如果电视台的领导要求他马上回去工作,他可能真的要暂时搬回公寓,和沈雁分开一阵子。沈雁本人也应该知道这一点。
意外的是,沈雁听完后一言不发,惟有握着他的那只手缓缓收紧。
“……我,要怎么做?”
半晌,才听得几个字沙哑地传来。
齐誩一怔,一时间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外面灰烬般的天色仿佛填埋在沈雁的眼睛里,暖不起来,也活不过来。与其说在提问,倒不如说他在喃喃自语:“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更需要我?”
那句话是沈雁上午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归途路上,他一直缄默到底,无论齐誩再怎么问他他也只是轻轻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齐誩当然不信。
“我一直都很需要你。”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公车上的时候,齐誩轻轻挨上他的胸膛,四目相对,再一次低声重复自己在医院那时的回答。沈雁无声地与他对视,只是虚弱地笑了笑,没搭腔。不管齐誩告诉他多少次,他都是相同的反应。
齐誩知道他的问题其实没有字面上的那么简单,更复杂也更晦涩。
明明意识到了,却给不出更好的答复。
这种矛盾令齐誩感到焦虑——
“小家伙,你不是也很需要他吗?如果是你,你要怎么告诉他?”
“喵?”
小归期自然听不懂这些话,继续没心没肺地在他怀里练习打滚,一副填饱肚皮后懒洋洋不问世事的模样。
齐誩开始有些羡慕猫的精神世界。
回到家后,沈雁除了不说话,一切举止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两样。首先一声不吭地来到小归期的窝前,给饿得喵喵叫的小家伙磨碎了半碗干粮,拌好又香又甜的奶糊,接着静静坐到一旁用手轻轻梳理它耳窝处的绒毛,舒服得小家伙眼睛都眯成两道缝儿。
他看着小归期埋头苦吃,齐誩便看着他。
见到小猫咪很享受自己给予的照顾,他唇边挂起一丝淡淡的笑。仿佛那种“被需要”的空虚感被填上少许,却又远远不够。
“我去准备午饭。”
良久,沈雁起身。
连这唯一一句用来打破沉默的话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而且说的时候,眼睛还是没有看向齐誩。
我来帮忙。齐誩本来想这么说。
可一想到沈雁那句“让你更需要我”,自己帮忙说不定还有反效果。齐誩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一个人留在客厅里陪小归期玩耍。只不过视线一直时不时瞥向厨房里那个默默忙碌的孤独背影。
“是因为我说下周可以拆石膏,让他想到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所以不安吗?”
小归期天真地竖起耳朵,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主人,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一直锁着眉头自言自语,让它直想用毛茸茸的爪子挠开那里。
“又或者说,他觉得……我不够依赖他?”至少字面上的分析是这样吧。但,沈雁这么想的契机又是什么呢?
小归期听得糊里糊涂,恹恹地打了一个盹儿。
齐誩轻轻叹息的声音于它而言除了催眠作用,没有更多意义。于是伸了一个懒腰,自顾自钻到齐誩衣摆下面边取暖,边瞌睡。
突然,厨房内传出“锵”的一声,似乎是刀跌落在案台上的声音。
齐誩心里一惊,迅速翻身而起,殃及正睡得朦朦胧胧的小归期一骨碌滚到地板上,顿时滚作一团毛球。
“喵——”它无辜地站起来抖了抖毛,细声细气地抱怨主人动作鲁莽。
然而它的主人却已经来不及回头,只顾得上匆匆朝厨房赶去。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齐誩人还没有进厨房,焦急的声音已经到了。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那个人的后背,肩膀微微向内收拢,头低着,正自己握住自己另一边的手。
这个姿势代表什么,齐誩大致上猜得出来。
大步走近一看,案台上果然不出所料躺着一把菜刀,刀刃上沾着血,零零星星在白色瓷砖表面连成一串,连砧板边缘都捎上了。齐誩倒抽一口凉气:“你割到手了?快给我瞧瞧——”
沈雁缓缓转过头来。
那副神情出奇平静,静得如同丝毫没有感觉到手指上的疼痛,只是迷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右手握住左手,也没有主动止血的意向。齐誩焦急万分,一把扣住他受伤的手,半强迫地拉过来细细看。
还好……切得不是特别深。
齐誩一时情急,想也不想便低头含住了。舌面轻轻抵住伤口,血腥味立刻在口中扩散开,那股类似于铁锈的味道让他双眉渐渐蹙紧。
齐誩这个举动好像终于让沈雁找回了片刻清醒,失声唤道:“齐誩,我没事……”
他完全没在听,坚持把血渍弄掉。
“齐誩。”
沈雁第二次开口叫他,声音比之前更低更沙哑,能把听的人的心都磨软了。听见这样的呼唤声,齐誩不自觉松开口。
沈雁在那一刻将手指轻轻抽离,齐誩抬起头,正想问一句“你怎么会切到自己”,那只手却毫无征兆地转过方向,扣住了他的下颔。齐誩微微一愣,来不及看清对面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因为惊讶而产生的一丝抽气已经被无声无息堵上了。
在他们至今为止所有的吻里,这是少见的,由沈雁主动的一次。
虽然时间和地点在意料之外,但是无所谓。齐誩可以清晰感觉到里面满溢而出的感情。执着,而且强烈。
“唔……”
他低喘几下,顺从地闭上眼睛去慢慢厮磨。
沈雁整个人压过来。
齐誩无法再退,腰眼抵住了案台边缘,右手迷迷糊糊沿着他的衣袖向上摸索,不由自主扳住那个坚实的肩膀。
炉灶上的一锅汤正在慢慢煨烧,文火熬了半个小时,此时袅袅冒出大片白雾,在熹微的光线中填满整间厨房。陶制锅盖因为汤汁沸腾的关系一下一下被顶了起来,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将他们一起一伏的呼吸声掩盖过去。
“沈雁,”齐誩借着一次短促的换气匆匆提醒,“你的伤,还没有……”
处理好。
剩下的三个字没能说完,沈雁欺身俯下来的动作阻止他继续说,濡湿的唇再次贴到一起,在他微微的喘息中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