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以贤显然已经吃惊到无可复加,景炎帝笑着看他,突然掩唇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张诚上前递上锦帕,景炎帝止了咳嗽,继续说道,“任之是你的人,我也早就知道,当年是我属意张诚,不检查他的身体放他入宫,并且一路来到朕的身边。有他在,你有个帮手,我也不用担心,你会被别人暗害。却没想到,当年为了你保全了他的身体,却是保了自己的儿子。”
段以贤张了张嘴,“父皇,我……”
景炎帝摆手,“这几个儿子里,以康早夭,以墨生性懦弱受他母舅控制,以鸿无心这些事,以之幼年飘荡,也唯有你,能坐稳这个帝位。我只希望,你登上帝位之后,能善待你几个弟弟,尤其是以墨。”景炎帝叹道,“当年以鸿看到了我的遗旨,与我协议,他保守秘密,并帮忙助你,我保他母兄平安。以墨的性格,就当一个闲散王爷吧,至于皇后,就让她留在宫中安享晚年。朕不希望看到你们手足相残,那,死不瞑目。”
段以贤只一怔,立即跪在地上,“儿臣在此立誓,必定保几个弟弟此生平安无忧,绝不做手足相残之事。”
景炎帝点了点头“这样朕就可以放心了。”他疲惫地合上了双眼,许久之后,缓缓地说道,“我想在临终之前见见你母妃,她可会原谅我?”
段以贤微顿了一下,握紧了景炎帝的手,“父皇,我现在就去接母妃过来,您……一定要等她,好吗?”话落,段以贤就转身冲了出去,留下内殿里昏昏沉沉地景炎帝,还有安静站在旁边的张诚。
段以贤回来的时候,张诚已经跪在了榻前,段以贤闭了闭眼,跟着跪了下来,跟在他身后微喘的淑妃步婕面上戴着薄纱,明亮的眼睛睁圆,不敢相信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一步一步地走到榻前,看见上面的景炎帝,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个人已经不再年轻。
他两鬓斑白,眼角都有了皱纹,双眼紧闭,没有任何还在活着的迹象。步婕突然就有些不知所措,她恨了这个男人二十多年,对他再无所求,此刻,看见他没有任何气息地躺在这里,只觉得浑身冰冷。
步婕颤抖地蹲下 身,握住了景炎帝段生明苍老的手,那双手与年轻时一样宽大,厚重,布满了年轻时习武落下的老茧,却再也不能有力的回握。她伸出另一只手,沿着段生明的脸一点点地抚摸,她内心恍然,只觉得胸口颤抖着疼痛,却又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她有些疲惫地闭上双眼,眼前却不知为何出现了三十年前,年方二八的她在父皇的酒宴上第一次见到段生明的场景。他一身白袍,英武不凡,虽是第一次面圣,却不卑不亢,看不出一丝畏惧。
再之后,他们二人一见而钟情,梁明帝对这个年轻后生也是十分满意,公主下嫁,满朝轰动。
后来,梁亡,她由一国公主变为亡国之君的孤女,他由遭人艳羡的驸马成为了梁末乱世最不能忽视的一方势力。他们之间大概是从那之后,再也找不到过去的柔情蜜意。从公西菡进府,到之后段生明称帝,后位却归了侧室,步婕对那个男人终于再也不报希望。
此后的二十多年,她再也不曾对这个男人笑过,却不从来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他会真的,离自己而去。
步婕的身体抖了下,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她抬手摸了摸,微微有些讶异,从她变为景炎帝的淑妃开始,她就再也不曾流泪,她没有希望,也不怕再失望,没有在乎,也就不会再心痛。
而她今日终于还是落泪,只是,那个男人闭上了眼睛,再也看不到。
第三十二章
景炎二十二年,国舅公西邦突然发难,在酒宴上重伤景炎帝,而后率南军造反,景炎帝伤重不治而亡,时年四十五岁。三皇子宜王段以贤奉遗旨为新帝,原太子段以杰被幽禁,原皇后公西氏禁于冷宫。
南军围城,不论是景炎帝的葬礼,还是段以贤的登基,都无法按礼法进行。段以贤只能下令,内宫之中所有人,包括百官,后妃,内侍,皆服缟素,行斋戒。待到援军到来,消灭叛军,再按礼法为景炎帝举行葬礼。
段以贤着一身素色长袍,站在朱雀门城楼之上,浮生离京已近一月,若是援军再不赶来,就算叛军不攻城门,内宫之中诸人也要被困死了。他从少年起,就被告知,这个皇位是属于他的,他必须亲手,把它夺回来。他为之不择手段,牺牲了太多,终于有一天,他得到这个位置,站在这城楼之上,却只觉得无限的孤寂。
因为这个皇位,父皇去世,母妃整日将自己关在佛殿之中,任之远走,就连名义上的妻子都被困在城中,被叛军看管,他一个人,得了这个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夜渐深,城门守将上前来微躬身道,“殿下,夜已深,您现在伤还未愈,为了大局着想,您还是回去休息吧,如若有什么消息,属下一定即刻上传。”
段以贤站了一会,终于转过身,“罢了,你们辛苦了,明日我再过来。”而后,转身下城楼。还未下到底层,突然听见身后城楼之上传来喧哗之声,他愣了一下,回身几步上了城楼,看见城楼上诸人皆向下张望,顺着看去,见一个身影正借着绳索之力,朝城楼之上攀爬,楼下有叛军正架弓朝着他射箭。
段以贤借着火把,认出那人是浮生,心中大喜,急忙吩咐道,“弓箭手,掩护。”
弓箭手立即上前,将浮生后面的追兵纷纷射杀,浮生回头看了一眼,松了口气,有士兵上前拉住绳索,将浮生拉了上来。
浮生半跪在地上,不住喘息,连日的奔波、想方设法混入城中、被追兵追赶让他整个人近乎脱力。段以贤安静地站在他面前等他平复,浮生单手撑地,许久才觉得缓了些力气,抬起头正对上段以贤的视线,整个人一愣,“主人,属下不知是您。”
段以贤弯腰将浮生拉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连日奔波,你辛苦了。”
浮生笑着摇了摇头,“还好属下脚程算快,还赶得及。平安王殿下已凭令牌调来燕地大军,李将军留下镇守,防止突厥趁火打劫。平安王亲率大军,已近京郊,命属下先来报平安,明晨趁叛军防备松懈,即刻攻城,主人与神武军只要静候大军入城即可。”
城墙上诸位守将听闻此话,全都松了口气,段以贤轻轻点了点头,喃喃道,“他辛苦了。”而后,他抬起头,看着城墙上的守军,提声道,“诸位将士,今日就再辛苦一宿,明日大军入城,消灭叛军,我为你们每一个论功行赏。”言罢,带着浮生下了城楼。
夜深人静,京郊,一支军容严肃的队伍朝着京城而来,任之骑着乌致,驶在队伍的最前面,远远地看见城门,勒住马,副将跟着勒马,回头做了手势,整个大军全都停了下来。
任之回头吩咐道,“现在按计划,分成几队将各城门都围住,等我指令,除清明门,直城门,厨城门及安门之外其他八门同时发动佯攻,注意只是试探,不要伤了性命,待叛军陷入慌乱首尾不顾之时,其他四门立刻攻城。”
正安朝的京城是在前梁国都的基础上建成的,每面城墙有三门,共十二门,任之下令对其他八门佯攻,混乱敌人的注意,让他们分 身乏术之时,对其他四门发起总攻。
李将军驻守燕地近十年,手下军纪严明,将士能征善战,有多年对突厥对战经历,哪怕交给从未带过军的任之手里,也足够对付城中常年以守卫为主要任务,鲜少有冲突的南军。
寅时。一道焰火突然升空,原本寂静的城门突然喧嚣四起,杀伐声不止。
任之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城楼之上有一个守将慌张的跑来跑去,微微弯唇,从身后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将弓拉满,羽箭飞驰而去,径直射入那守将左胸,那守将来不及反应,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任之放下弓,回头吩咐道,“就是现在,攻城。”
那是南军诸人此生遇到的最残忍的一次战争,对手携带最方便的攻城器具,每一个对手都武艺高超,经验丰富,他们除了在城楼之上向下射箭,死死地抵住城门,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不过一个时辰,清明门最先来报,叛军抵抗不住,大军已经入城。任之伸手抚了抚乌致的鬃毛,“战后攻清明门这一队,从上到下,包括阵亡的将士,都给最大的封赏,我们进城吧。”
任之调转马头,带着副将跟几个护在他身边的侍卫一同由清明门进了城。天色已渐亮,但是城中百姓依然房门紧闭,偶尔有人会偷偷的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隙,探听外面的情况。
一士兵快速跑过来附在副将耳边说了几句,副将抬头看向任之,“殿下,公西邦带着一小部分叛军逃进了宜王府,将士们怕伤及王妃和小公子的生命安全,不敢轻举妄动,特意来请示。
任之眉头紧锁起来,“先把宜王府围起来,盯着叛军的一举一动,记住,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我现在即刻入宫跟宜王请示,那毕竟是他的家人,我也不敢擅自替他做任何决定。”
副将领命下去,任之吩咐其他将士在城中搜索,不准存留任何叛军残余。而后自己带着剩余的人朝着皇城而去。
段以贤已经侯在城楼之上,看见任之远远地带着一小队人过来,转身下了城楼,城门大开,段以贤带着浮生和几个侍卫站在城门口,任之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臣弟救驾来迟,还望皇兄恕罪。”
段以贤只是一怔,几步上前,一把将任之拉了起来,“我在等你回来。”
任之的视线从段以贤身上扫过,咬了咬下唇,“你的伤……”
段以贤摇头,“我的伤无碍,你没受伤吧?”
任之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将士,低声说道,“公西邦逃进了宜王府,我已经命人将王府包围起来,不敢轻举妄动,我觉得,你还是亲自过去看看,这样如果发生什么状况,也只有你能做决定。”
段以贤叹了口气,回头嘱咐了几句,上了侍卫牵过来的马,跟任之朝着宜王府赶去。
宜王府被围的像铁桶一样,除了围住,却再无他法。景炎帝去世,宜王段以贤成为新帝,只待消灭叛军之后就可以登基。那么被困在宜王府里的两位就很有可能成为将来的皇后和太子,没有人敢冒着害死皇后和太子的危险下达任何指令,只能等待段以贤的到来。
宜王府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段以贤站在大门口看了一会,回头问道,“刚刚里面有穿出什么声音么?”
“没有,叛军逃入府内就将大门紧闭,之后再无声音传出来。”候在一旁的一个小将急忙禀告。
“杀进去吧。”段以贤淡淡地开口,“府内有暗室,还有我的贴身侍卫,府内诸人暂时应该已经躲藏起来,不会有危险。”
那小将犹豫了一下将视线转向任之,任之点了点头,“既然皇兄这么说了,就没有问题,进攻吧。”
得了准话,周围的将士们都松了口气,毕竟原本要担心叛军拿王妃与小公子的性命相要挟而变得束手束脚,现在也终于敢放开手脚,提剑就冲了上去。
段以贤与任之并肩站在宜王府门口,看着宜王府的大门被打开,叛军被逐一击破,最后连公西邦都被抓着头发丢到了段以贤面前,段以贤抬头吩咐道,“去暗室把王妃请出来吧。”
浮生转身进了府内,段以贤这才低下头看了公西邦一眼,面上微微带了些许笑意,淡淡地开口,“公西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公西邦狼狈不堪,身上沾着灰尘和血迹,被按在地上,项上架着两把剑,他挣扎着抬起头,“段以贤,你居然还活着?在宴席上我居然没杀的了你。要不是你,我儿就不会死!”
任之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公西大人,你儿子死得其所,跟他喜欢的人死在一起,总比跟着你这个心里只有皇位的爹强的多。”
公西邦恶狠狠地瞪着任之,而后又转向段以贤,“你不过是一个庶子,哪怕你杀了我,皇位也还是太子的!”
“公西大人莫要太天真,太子早已因为你造反所累被幽禁,陛下已留下遗旨,传位于三皇子段以贤,而你,造反弑君,满门抄斩不说还连累了公西皇后与太子,这大概就是你所要的吧?”任之垂下头恶狠狠地说道,“而你,害死我母妃,必将遭到报应。”
第三十三章
段以贤命人将公西邦及叛军余孽关押起来,任之带回的边军接替了京城的城防,困在宫中的百官终于可以出宫与家人团聚。段以贤遣人将阿史那兰及段秉正送到同心殿淑妃那里,自己带着任之跟浮生去了福宁殿。
任之从没想到自己离京不过一两个月,京中居然会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更没想到自己居然连景炎帝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尽管他不是景炎帝的儿子,但是他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侍候,景炎帝对待身边的人一直宽厚,任之又因为年纪小受到了许多的照顾,而再最后,景炎帝以为他是自己的儿子的时候,也确实是或多或少的弥补了他一些父爱。
到了殿门口,段以贤回头看了一眼浮生,浮生便守在了门口,段以贤带着任之进了殿。
福宁殿对比以前或多或少发生了一些变化,看起来更像是段以贤的书房的布局。任之跟在段以贤身后思绪有些混乱,他回手将殿门关上,段以贤却突然转身,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任之怔了一下,抬起手,搂住了段以贤。他的头埋在段以贤肩膀上,鼻息之间全都是对方熟悉的气息,让他突然就觉得心安下来。
只有离别才会让他察觉那个人在心底究竟有多重要。
段以贤将任之抱在怀里,双手都微微有些颤抖,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他觉得无限疲惫,现在任之回到身边了,叛军解决了,他终于可以松懈下来。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无声的拥抱着,许久,任之才叹了口气,在段以贤耳边轻声说道,“段以贤,我很想你。”
段以贤放开了手看着任之,突然就吻了下去,熟悉的感觉让两个人的内心都不住地颤抖,唇舌交接之间那些氤氲在他们心底的情愫全都回来。任之微微闭着眼,心底不住地叹息,这个人终于实现了他的愿望,得到了他想要的那个位置,可是代价,却又实在是太大了。
而之后,他们一个为君,一个为臣,他们之间会不会变得更加的陌生,过去的一切会不会随着这个帝位发生变化?
二人抱在一起缱绻地亲吻,却又都满满的都是心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结束这个亲吻,段以贤忍不住又吻了吻任之的唇,而后才放开,任之靠在段以贤身上抬手摸了摸段以贤的脸,轻声道,“还没祝贺你,终于得到你要的一切。”
段以贤叹了口气,眼底微微有些纠结,拉着任之在榻上坐了下来,任之靠在段以贤怀里,手指摸上了段以贤的胸口,“伤口好了么?”
段以贤握住任之的手,摇了摇头,“没有大碍了。”
“究竟是为什么,公西邦会突然出手?居然还害死了陛下?”任之的手被段以贤握着,声音里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
段以贤微微闭眼,“是我跟良妃将他逼得太紧了,我们本来是想逼他露出马脚,却没想到早在之前,公西邦就对公西翰之死耿耿于怀,他一直认定了是公西翰的死是我做了手脚,也是父皇的授意,再加上我跟良妃在朝中对他相逼,他干脆在宴席上出手,打算一举杀了父皇跟我,而后扶段以杰登基。还好当时我身边跟了几个暗卫,拼死拦住了他跟他手下的死士,但因为他人手不足,被他逃了出去。之后就被围了城。”
任之轻轻地叹了口气,抚了抚段以贤的发,“浮生都跟我说了,我母妃是公西邦害死的是么?”